正文 第七章 領導階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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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爾丹將滿身是土的劉淑賢扶起來說:“趕緊回去洗洗吧,以後別到工地上來了,誰洗衣服讓他們自己送去。”
劉淑賢十分感激趙爾丹,從趙爾丹的行為中,她感到了一種尊重。過去她不知道尊重自己,別人也不尊重她,到工地上來,大家都把她當妓女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還動不動就想沾她點便宜,從來沒有人把她當作人來尊重。從那以後,劉淑賢就把趙爾丹的衣服包了。隔三差五地跑來給趙爾丹送換洗的衣服,有時候還給他帶點瓜子、花生之類的零嘴。有一天,劉淑賢來送衣服,趙爾丹問道:“俄的衣服怎麼越洗越少啊?連換的都沒有了。”
劉淑賢臉一紅,說道:“你傻呀,放在我那還能丟了?”
工友們早就看出來劉淑賢對趙爾丹有點意思,於是一起跟著起哄說:“你把人家衣服弄到哪去了?快說!”
“是老趙自己丟到人家那忘了吧?”
劉淑賢羞得捂著臉跑了,趙爾丹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媽的,還有人看上俄這樣的?”
從那以後,兩個人就開始公開來往了。有時候一起吃頓飯,有時候下了班去軋軋馬路。那時候自由戀愛的不多,工友們十分羨慕他們這一對,一起幹活的時候,常常和趙爾丹開玩笑:“老趙,這樣的女人你也敢要呀?小心底下讓人割了去!”
“俄怕啥!這樣的女人還就得俄這樣的男人去收拾哩!”
不料說這話的時候恰好讓從背後走過來的劉淑賢聽見了,問他:“你說啥呢?”
“俄,俄胡說著耍哩!”
劉淑賢揪著他的耳朵說:“你再胡說一遍我聽聽?”
“哎呀,你放開,俄再不敢了!”
工友們轟地一聲笑了起來:“哈哈!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趙二蛋這回算是找著治他的人了。”
趙爾丹和劉淑賢談了很長時間,就是不提結婚的事,劉淑賢覺得心裏沒底,有一天忍不住問道:“咱倆處了這麼久了,你覺得我這人咋樣?”
“挺好啊!”
“那你咋一直不提結婚的事?”
趙爾丹吭吭哧哧地半天說不上話來,劉淑賢火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嫌我過去當過妓女?”
趙爾丹連連擺手說道:“不是不是,你可千萬別誤會。”
“那到底是為啥?你說!”
“俄這麼大年齡了還是個學徒,掙不來個錢,連俄自己都是靠戰友們湊錢養活,拿什麼結婚哪!”
“原來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
“你不是正在學徒嗎?”
“是呀。”
“出了徒你不是就能掙錢了麼?”
“是。”
“那咱們結婚吧。在你出徒之前,我養活你!”
就這樣,他們結婚了。
結婚以後,趙爾丹問父親:“俄什麼時候能出徒?”
父親說:“過去學徒至少得三年,在俺這沒那麼多規矩,你什麼時候覺得自己一個人能獨立幹活了,就可以去找朱把頭領活。”
“那俄現在敢不敢領?”
父親想了想說:“你一個人幹幾天試試吧。”
“俄要是領下來幹不了咋辦?”
“沒關係,俺幫你。”
從那天起,趙爾丹就算出徒了。有些細活他幹不了,父親就常常伸手幫幫他。這樣趙爾丹就能夠養家活口了。趙爾丹覺得沾了父親的便宜,心裏很過意不去,父親說:“你也沒沾俺的便宜,過去學徒,師傅是要管飯的。俺沒管你飯,你等於白幫俺幹了幾個月的活。”
“可是那幾個月俄也沒幹啥。”
“你就別跟俺客氣了,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就是白幫你一把,也是應該的。”
從此,父親、姑父和牛春來的三人酒友圈子裏,又多了一個趙爾丹。
父親和工友們在鐵路上幹活的這兩年,鞍鋼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恢複性建設。1950年,中央從全國各地調了500多名縣地級以上幹部支援鞍鋼,從中南、華南招募了500多名工程技術和管理人員;從湖北大冶、四川重慶等地將國民黨時期殘存的鋼鐵工業設備調集到鞍鋼;又用外彙通過香港向瑞士、瑞典購買了許多重要器件設備,終於使鞍鋼恢複了正常生產。1952年5月4日,中共中央作出《集中全國力量,首先建設鞍鋼》的決定,鞍鋼進入了一個飛速發展的時期。這時,東北鐵路的恢複性建設已經基本完成,在鐵路上幹活的這些建築工人,基本上被鞍鋼收編了。
父親和工友們把加入鞍鋼叫做添廠子。所謂添廠子,就是把自己添加到廠子裏去。父輩們都這麼說,添廠子一詞就成了約定俗成的說法。我一直琢磨添廠子這個詞是怎麼來的,大概是由於入廠的時候要填表,父輩們沒文化,把“填”字念成了“添”,填完表就算正式進入工廠當工人了,所以叫添廠子。
父親是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才決定添廠子的。幹計件工資高,但是活沒有保證,今天有就多掙,明天可能就沒有。添了廠子就不一樣了,月月拿固定工資,有公費醫療,將來老了還有退休金。相比之下,還是添廠子更有誘惑力。於是父親決定添廠子。當時許多人不願意添,有的是過了好幾年實在找不到活了才添進來的。
工人們添廠子的時候,朱鐵也被添進來了,因為他在鐵路上一直在指揮工人們幹活,對人對工程都熟,所以鐵路上又把他“支援”給了鞍鋼,擔任鞍鋼建築公司的副經理,公司還有一位黨委副書記是父親的老熟人——劉天明,他從1950年就進了鞍鋼。
添廠子是要經過技術考核的,父親沒費勁就考了個七級工,是石工這個工種的頂級,工資一百零幾塊,直到他退休一直沒有漲過。姑父考了個五級,牛春來考了個三級。輪到趙爾丹可就麻煩了,以他的技術水平,恐怕連二級也考不上。朱鐵偷偷地把父親叫到一邊,說:“你替他考。”
父親說:“工友們都認識,怎麼替呀?”
“沒事,有人說閑話我頂著。”
父親還是不願意,但是經不起趙爾丹親自來求情,就替他考了。但事情還是敗露了,工人們集體向公司反映了這件事,問題提到了公司黨委會上。朱鐵向黨委會介紹了趙爾丹的經曆。介紹到末尾,他有點激動了,慷慨激昂地說:“對這樣的老革命,我們還能說什麼?就是養也要把他養起來!”於是黨委會接受了朱鐵的意見,決定工資按七級工發,工作按二級工使用。從此,趙爾丹就得了個外號,叫大老師兒。
在鞍鋼,父親又碰到了那個他特別不願意碰到的人——王連升。王連升大概和白景雲有著相似的經曆,解放前搜刮來的那點積蓄一分錢也沒保住,最後不得不回到工人隊伍裏來,操起了瓦刀。其實沒保住倒未必是壞事,如果真的保住了,說不定就成了地主、資本家,日子更不好過。也算是因禍得福吧。王連升多年沒幹活,技術卻還沒有荒廢,入廠時也考了個七級工。而且入廠不久就讓他當了工長,總共也沒幹幾天活。工人們不斷向公司反映,說王連升在日本人統治時期當過把頭,王連升有點害怕,有一天,提著兩瓶酒到家裏來看父親。他知道父親在工人當中的威望,希望父親能替他說句話。還沒容他開口,父親就冷冷地拒絕了,說:“俺和你不是一路人,你的酒俺喝不了。”
王連升討了個沒趣,走了。
有一天,父親在工地上碰到了劉天明,對他說:“你是在黨的人,怎麼也不向上邊反映反映,王連升這樣的人,小鬼子在的時候就當把頭,國民黨拿事的時候還是把頭,現在又當上了把頭,共產黨不是替工人撐腰的嗎?怎麼還用這樣的人?”
劉天明笑著說道:“我向組織上提出過,組織上也做過調查,王連升雖然當過把頭,但是並沒有血債,也沒有其他劣跡,屬於一般曆史問題。他的家庭出身還不錯,本人又是工人出身,是一個可以改造和利用的人。”
父親聽了這話,覺得很不愉快,但又無話可說。劉天明不緊不慢地用報紙條卷了一支煙,點著了,接著說道:“魯師傅,我還得提醒你,共產黨領導下的幹部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和過去的把頭不同,以後可不能再叫把頭了。
劉天明的話,父親似懂非懂,搖了搖頭說道:“勤務員?你弄反了吧?”
劉天明十分肯定地說道:“沒反。我們國家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各級幹部都是人民的勤務員。”
父親還是不懂,說:“工人階級領導?工人階級咋領導?都是些幹活的,能領導誰?”
“魯師傅,看來你得學習學習了。可不能光顧著掙錢,別的什麼都不管哪。
咱們現在是領導階級了,得考慮考慮國家大事了。現在公司和工區兩級領導基本上都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對建築行業一竅不通,還得有一些懂技術的人來領導。那些知識分子靠不住。公司要用王連升這樣的人,是因為沒有人,沒辦法,將來還要你們這些真正的工人階級出身的人來領導啊!”
這話更讓父親吃驚了:“俺們?!”
“是呀,就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