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良知(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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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裏召開了公判大會,白景林被當場槍決了。當天晚上,白景林的兩個兒子跑了,參加了還鄉團。父親覺得白景林這個人不該殺,白景雲這樣做是作孽,可是白景雲卻像沒事人一樣,照樣每天背著大槍在村裏轉悠。
    有一天,父親正拿著瓦刀修自家的院牆,白景雲喝得醉醺醺的扛著槍走了過來,得意洋洋地說道:“魯兄弟,沒想到俺白景雲能混到今天這個樣子吧?這叫山不轉水轉。可惜呀,你回來晚了,沒趕上分浮財。你這個人哪,就是命裏缺財,當初日本人投降那會,東西隨便拿,可是你回老家了;這會老家分浮財,你又跑到關外去了,這叫什麼?這叫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啊!”
    “你那種福俺享不了,你那種財俺也不稀罕,俺有手,自己能掙錢,這樣掙來的錢,花著心裏踏實。”父親已經聽說了,分浮財的時候,白景雲利用手中的職權,連偷帶搶,發了不小的一筆財。父親討厭他那副小人得誌的樣子,恨不能一句話把他打發走,但是白景雲還賴在門前不走,說:“魯兄弟,剛回來,有什麼難處說話,咋樣,缺錢不?”
    “咋了?解放了,你還敢放高利貸?”
    “你看你這個人,好心當成驢肝肺,俺不說了。”說完,白景雲走了。
    白景雲走後,母親從玫瑰坡回來了。母親臉色很不好,進門就問父親:“什麼樣的地主才算惡霸地主?”
    父親回來之後,參加過一些會,知道一些政策,說:“有血債的,搶男霸女的,強占民田房屋的,私設公堂隨便打人抓人的,都算惡霸地主。”
    “這些我爹一條都沾不上。”
    “沾不上就不用怕。”
    “可是他們給我爹定了個惡霸地主。”
    父親想了想說:“你爹的產業太大了,找遍河陰縣,哪有比他家更大的地主?樹大招風,隻要有人說是,就說不清。”
    “那也得講道理呀!不能因為產業大就說人家是惡霸。”
    “咱一個老百姓,找誰講道理去!”
    母親焦急地說道:“你能不能幫著找個人去說說?”
    父親搖了搖頭,說:“除非小瓦匠劉天明回來了,別的人怕沒這個本事。”
    “小瓦匠是誰?”
    “就是少爺要抓的那個人,他是共產黨。”
    “說那些沒用的幹啥。別的朋友呢?一起闖關東的那些人,有沒有當幹部的?”
    父親想了半天,說:“沒有。”
    “那我去和他們說!”說完,母親就走了。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母親就去了玫瑰坡。沈老爺的地和房產、浮財早就被分光了,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原來長工們住的一間茅草屋裏。四個孩子,兩個在外地,嫁到本地的兩個女兒都逃命去了;兩個姨太太在政府動員下都和他離了婚,因為他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離了婚成分可以劃低一些,隻有原配夫人還跟他一起過,不久前也病死了。沈老爺已經七十多了,被迫戒了大煙之後,身體一下子垮了,走路都直不起腰來了。見了母親,沈老爺感動得老淚縱橫:“四妮兒呀,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兒,你能來看我,我就是死也值了,我沒白養活你十七年。親生的也不過如此呀!唉,作孽呀,當初我沒有好好待你,你不恨我吧?”
    母親搖了搖頭,說:“不。”
    沈老爺感歎道:“唉,也是老天爺有眼,當初要是依了我,你也得和你那幾個姐姐一樣,逃命去了。沒想到嫁了個貧農,貧農啊!現在是貧農的天下了!不知是何方神仙保佑,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份哪!”
    從那以後,母親每天都要到玫瑰坡來一趟,她從家裏拿來了剛分到的救濟糧,每天給老爺做一頓飯,留下下頓吃的,再返回白山頭。有時候,趕上沈老爺被拉出去批鬥,她就做好了飯在家裏等著,等老爺回來,再熱給他吃。沈老爺一身是病,也吃不了幾口東西,常常對母親說:“以後你別來了,免得牽連你,我已是風燭殘年,活不了幾天了。管也是死,不管也是死,你就別費那個心了。你的心,爹領了!”
    聽了這話,母親流出了眼淚,說:“您別這麼說,您在世一天,我就管一天,我不怕受牽連。”
    有一天,沈老爺又被拉出去批鬥了。幾個村幹部來到沈家,找母親談了一次話。他們都知道母親的身世,就勸她:“這樣的人家,別人躲還躲不及呢,你怎麼還自己往裏鑽?你不是他親生的,又嫁給了一個貧農,完全可以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何苦來趟這個渾水呢!”
    母親道:“他養了我十七年,我不能忘恩負義。”
    “連他自己親生的兒女都不管,你為啥非要管這種事?這可是個階級立場問題呀!”
    聽說是階級立場問題,母親有點害怕,但還是不想離開,於是說:“我就是看他可憐,來給他做頓飯麼,怎麼就是階級立場問題了?”
    “怎麼不是階級立場問題?你可憐地主,那不是站到地主階級立場上去了?”
    “做飯歸做飯,立場歸立場,你們別給人瞎扣帽子好不好?”
    “那不行,如果你一定要管,我們就要把你當地主子女對待了。”
    “我娘家婆家都是貧農,你們憑什麼把我當地主子女對待?”
    她這麼一說,還真把幾個村幹部震住了,他們沒敢把她怎麼樣。第二天,他們叫了幾個民兵來,強行把母親擋在了門外,不準她進門。同時,白山頭的村幹部也找父親談了話,讓他管好自己的家屬,和地主階級劃清界限,否則對他們很不利。
    聽說要把沈老爺劃成惡霸地主,母親找到了鄉裏的土改複查工作組,向他們申述了不該這麼劃的理由。工作組早就聽說了母親給地主養父做飯的事情,母親說的那些理由他們本就沒聽,反而給母親做開了工作:“沈劍雲同誌,我們正要找你呢。據我們了解,你在沈家一直是受壓迫受剝削的,你應該站出來大膽地揭發沈世雄剝削壓迫窮人的罪行才是,你怎麼能可憐他呢?你真是糊塗呀!聽說你識字,你能不能把你在沈家十七年受剝削受壓迫的悲慘經曆寫一份材料給我們,我們要把沈世雄的罪惡行徑公布於眾,讓我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記住這階級仇恨……”
    母親是來給養父說情的,沒想到卻成了工作組說服的對象,從那以後,工作組就三天兩頭來找她要材料,她推說不會寫,工作組又派來了筆杆子,讓她口述,母親不肯說,就裝病,今天說頭暈,明天說肚子疼,一直拖到沈老爺死的那天,也沒有說一個字。那些日子,母親壓力很大,幾乎快把她逼瘋了。工作組的話對她並不是沒有觸動。她想起小時候背井離鄉來到山東的痛苦經曆,想起沈老爺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塊又一塊傷疤,想起沈家的人把她呼來喚去的情景,想起一個人坐在山坡上哭訴,卻得不到任何同情的境遇。她完全可以寫一份像樣的控訴書,控訴沈家對她的種種不公。沈家的人,除了少爺,她對其他人沒有什麼感情,她之所以回去照看老爺,是因為奶奶那句話:你永遠都不能不認他。這是做人的起碼良知。還有,就是少爺的囑托。她絕不能幹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如果她現在不能堅守這道防線,今後將會成為她一生的良心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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