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良知(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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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老爺也是被槍斃的,開公審大會那天,母親不忍心到現場去,她讓父親去看看,弄清楚人死在什麼地方,聽見槍響之後回來給她報個信。她已經為沈老爺縫好了老衣,並且偷偷給他訂了一副棺材。父親不大情願做這些事,是母親逼著他去的。為此兩個人還吵了一架。
    公判大會是在一天下午開的,槍斃的地點在黃河邊的一個山坡下麵。母親去給沈老爺穿老衣的時候,工作組和村幹部都沒有難為她。父親找了幾個沈家的遠親,把沈老爺裝殮了,埋在玫瑰坡的山腳下。事後,母親又讓父親偷偷打了一塊碑,埋在了墳頭前麵的地底下,以便將來沈家的人回來能找到。
    沈老爺死後,母親的麻煩事還沒有完,根據工作組的指示,村幹部組織了一批貧下中農開會,幫助父母親提高階級覺悟,站穩階級立場。說是幫助,其實和鬥爭差不多,動不動就讓母親交代和沈家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對地主養父這麼有感情,是不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本來這個會還會一直開下去,但是隻開了兩次就停止了,因為有一天夜裏還鄉團來了,把村裏的幹部和積極分子全抓走了。
    到1949年,山東的還鄉團已經基本上停止活動了,因為國民黨大勢已去,還鄉團失去了依靠,很快就樹倒猢猻散了,少部分人跟著國軍南撤了,剩下的隻有各人顧各人了,隻有很少的地區還有還鄉團活動。那天夜裏還鄉團是秘密進村的,來的人很多,他們幾乎是同時動手,一下子抓走了九個人,看樣子是有備而來。被抓的都是黨員、幹部和積極分子。等鬧出了動靜,民兵們開始集合的時候,還鄉團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人們發現,附近一個村子的井被填了。從井裏挖出了十七具屍體,人們認出了有八具是本村的,另外九具是另一個村的。那天晚上白景雲不見了,大家都以為他也被抓了,可是卻沒找到他的屍體。
    父親被叫去給那些死難的烈士刻碑。刻完八塊,新選出來的村長說,給白景雲也刻一塊吧,他鬥爭地主最積極,估計肯定是被殺了。說完,村長又叫人來在墓碑上寫上了字:山東省河陰縣白山頭村民兵排長白景雲烈士之墓。父親有點想不通,問:“他也算烈士?”
    村長說:“他怎麼不算烈士?他是被還鄉團殺的呀!”
    父親想了想,覺得村長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便沒有再說什麼。墓碑刻好之後,父親問村長送到哪裏,村長說要研究研究,讓父親等回話,父親便把那塊碑字朝下放到了自家房後,為的是免遭風雨侵蝕。可是村幹部們研究了多次也沒有結果,那塊墓碑就一直在那裏放著。
    政府發的救濟糧很快就吃光了。好在春天來了,地裏已經長出了各種各樣的野菜,可以充饑。父親給烈士刻碑,每天給他一斤麥子,算是管飯,靠這些麥子和野菜,還有父親偶爾獵到的山雞野兔換來的糧食,一家人度過了春荒。地裏的麥子已經黃梢了,眼看著豐收在望,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一天中午,父親站在自家的麥地裏,究其一顆麥穗搓了搓,吹去麥殼,手心裏剩下了一撮鼓溜溜的麥粒,父親把麥粒送進嘴了嚼了嚼,滿嘴的麥香味讓他感到陶醉,正在這時,從大槐樹那邊走過來幾個人,看樣子是一對夫婦帶著三個孩子,他們下了官道直奔村裏來了,那個中年男人穿了件中山裝,走到父親跟前問道:“小兄弟,你是白山頭的?”
    父親抬頭看了看他,問:“你找誰?”
    “魯潤德,小名叫石頭,和你歲數差不多,認識不?”
    父親又仔細看了看那人,驚呼道:“哥,你不認識俺了?”
    伯父走的時候,父親還沒成年,所以第一眼竟沒有認出來。兄弟相見,悲喜交集。
    伯父沒什麼文化,當了二十年的兵,隻混了個連長。抗戰期間,伯父所在的部隊一直住在重慶。當時重慶有許多從淪陷區逃難過來無家可歸的人,不少年輕姑娘、媳婦生活沒有著落,都想就地找個人嫁了,好有個依靠,伯父也娶了一個拖油瓶的媳婦,帶著兩個孩子。結婚以後,他們又生了一個,取名叫育禾。半年之前,伯父突然被調去訓練新兵,並且被提升為副營長。伯父很清楚,這次提升是叫他去賣命。果然,新兵訓練了不到三個月,部隊便被調到了長江江防前線。這些剛招募來的新兵,哪裏會打仗!解放軍一過江,隊伍就不戰自潰,四散奔逃了。伯父知道國民黨敗局已定,冒著生命危險偷偷潛回重慶,把老婆孩子接了出來。開始伯母不肯跟他走,他把國共雙方的態勢詳細地向伯母描繪了一番,說得伯母目瞪口呆,隻好變賣了家產,帶著孩子跟著伯父回到了老家。
    見了伯父,父親既高興又傷心又生氣:“這麼多年,你怎麼也不給家裏捎個信兒來?你知不知道咱娘和我天天都盼著你回來?”
    伯父感到很詫異,說:“俺給家裏捎信了呀!咱娘還托人給俺寫過信呢!你不知道?”
    父親一聽這話,愣在了那裏。他想起拜師學徒的時候奶奶花過一筆錢,和母親私奔的時候奶奶給過他一筆錢,兩次闖關東奶奶也都給過他錢。每當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奶奶總能拿出一點救命錢來,當時他不知道這些錢是哪來的,現在才明白,原來那些錢都是伯父捎回來的。奶奶沒有告訴父親,是怕他去找伯父。父親不止一次說過要去找伯父,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說過,奶奶想念伯父的時候也說過。父親這時才明白奶奶的良苦用心,她是怕兩個兒子都死在戰場上。以父親的性格,如果知道了伯父的去處,是很可能找到隊伍上去的。河陰過去是日寇占領區,後來又成了國共兩黨拉鋸的戰場,奶奶就更不敢把實情告訴父親了,害怕年輕人嘴上把不牢說出去,對他們不利。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伯父剛一回來就被鄉裏來的人帶走了,審查了一個多月才放回來,結論是一般曆史問題。按當時的政策,連以下軍官算一般曆史問題,營以上的是曆史反革命。伯父的官職恰好在政策邊緣上,鑒於他是在國民黨敗退之前才被提拔到前線來送命的,給他按一般曆史問題做了結論。伯父接受審查期間,鄉裏還來人搜查過,搜出了伯父帶回來的兩根金條和幾塊大洋,大洋後來給退回來了,金條一直沒退,伯父也不敢去問,政府對他這麼寬大,已經是感恩不盡了,兩根金條算什麼!
    伯父一回來,家裏一下子多了五口人,剛打下來那點麥子,還不夠吃到秋收的,父親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又緊緊地繃了起來。他在麥茬地裏種上了玉米和地瓜,又置辦了一副豆腐挑子,每天懷裏揣上錘子鏨子,開始沿街叫賣。伯父當了半輩子兵,地裏的活不會幹,出去賣豆腐嫌丟人,每天就在家裏閑糗著。伯母過慣了城市生活,頓頓要吃菜,家裏油鹽醬醋一樣也不能少。這些東西,除了鹽,對於父母親來說都是奢侈品,隻是在過年時才偶爾買一點。可是伯母要這樣做,也管不了,她是用自己的錢買的。除了這些,伯母隔三差五還要買點肉回來,給大家改善改善。伯父帶回來那點錢,很快就花光了。家裏還養著幾隻雞,那是母親的銀行,雞蛋是用來換鹽和針頭線腦的,母親從來沒舍得吃過,甚至也舍不得給父親吃,可是伯母全拿來給伯父當了下酒菜,母親心疼,卻不敢說,因為家裏買的那些油鹽醬醋魚肉什麼的,都是她掏錢,大家享用,吃幾個雞蛋也不為過。可是有一天,伯父居然把一隻大公雞宰了,說公雞不下蛋,留著也是浪費糧食,還不如一家人改善改善。母親心疼得偷著哭了一場,父親勸她說:“宰就宰了吧,他替你做主把雞宰了,說明沒把你當外人,你可千萬別帶出不高興來。咱可沒少花哥的錢,別為一隻雞鬧得失了和氣。”
    “可是哥那個花法咱也陪不住呀!”
    “哥當了半輩子兵,沒過過農民的日子,以後時間長了他就知道了。”
    家裏的存糧不多,從麥子一下來,父親就和伯父商量,想把麥子換成粗糧,計劃著吃,否則吃不到秋糧下來,伯父不同意,說:“怕什麼,車到山前必有路,放開讓孩子們吃去吧!接不上了再想辦法。”
    父親不知道他有什麼辦法,但他是兄長,也不好硬擰著來,隻好依著他。很快,那些麥子就吃掉了一大半,父親看這樣下去不行,又和伯父商量,改成每天一頓幹的兩頓稀的,再換點粗糧,摻些糠菜,免得將來接不上頓。伯父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意了父親的意見。就是這樣,糧食也沒有吃到秋後,家裏又斷頓了。幾個孩子餓得連哭帶鬧,伯母看不下去,要帶著孩子回重慶,伯父說:“解放軍已經打到成都了,你現在回重慶不是找死嗎?”
    伯母雖然沒有走,但是整天哭哭啼啼,抱怨伯父把她帶到這麼一個窮山惡水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來。伯父一天到晚叼著個旱煙袋唉聲歎氣,一籌莫展。剛回來那股精氣神消失得無影無蹤。
    伯父的問題有了結論以後,村裏也給他分了房子分了地。但是這並沒有給一家人帶來歡樂,因為那些地最快也要到秋後才能產糧食。
    好不容易捱到了秋後,玉米結穗了,地瓜秧快幹了,黃河突然發了大水,把那些地全淹了。
    黃河流到山東,從上遊帶來的泥沙開始大量沉澱,使得河底越來越高,人們沒有更好的治河辦法,隻能不斷加高河堤,使得河堤越來越高,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這麼高的河底一旦決堤,將會淹沒所有的民房和建築物。但這隻是從黃河北岸看到的情況。南岸處於丘陵地帶,山勢地勢總體上是南高北低。河再高高不過山去。有自然地形做屏障,無論河底怎樣逐年增高,隻要順著山勢稍微加固一下,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就可以擋住河水。由於是丘陵山區,南岸即使決口受災麵積也不會太大。北岸就不同了,一旦決口,河水將會衝擊到天津、保定甚至北京。所以,曆代統治者治河,隻注重北岸的加固,南岸卻一直得不到重視,不但不重視,一旦遇到危險,還要在南岸決口分流,以保證北邊不受損失。1949年這場水災來勢十分凶猛,根據史料記載,僅河陰縣境內就有七處漫水,沿黃98個村莊被淹,倒塌房屋3800多間,淹地14萬畝。伯父剛分到的幾間房,也被洪水衝垮了。
    如今再到哪裏去謀生?父親腦子裏又冒出了那十分熟悉的三個字——闖關東。
    人一生不走的路要走三遍。這次回來,分到了土地,父親本來不打算再走了,可是生活半路突然拐了個彎,又把他帶回了東北。
    解放了,從濟南到錦州全線都已經通車了,隻是需要在天津倒一次車,可是父親沒有錢,買不起車票。這一次,他還是挑著擔子走的,後麵挑著行李;前麵挑著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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