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良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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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親剛剛離開錦州,解放軍就把錦州包圍了。千門大炮齊發,隻用了三十一個小時,就把錦州城攻破了。聽著身後震耳欲聾的炮聲,父親出了一身冷汗,說:“幸虧聽了少爺的話,不然就把小命丟在這了。”母親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嘴裏念叨著:“也不知少爺怎麼樣了,他們會不會被炮彈炸死?”
母親身子重,走不動,父親便雇了一輛馬車。他身上帶著不少錢,除了自己的200大洋,少爺還給了100,他害怕路上被人打劫,把這些大洋分藏在兩個人身上,帽子裏、鞋裏、行李中、工具包裏,到處都有。但還是沒保住這些錢。出了錦州,路上到處是關卡,過關的時候,一檢查,二收費,三搜刮,有錢的掏錢,沒錢的就搜你的行李,什麼值錢拿什麼,你不給,就別想過關。關卡多少還有點規矩,最怕的是碰見亂兵,見什麼搶什麼,有多少搶多少。開始亂兵還不多,可是隨著遼沈戰役的展開,國民黨一座座城市紛紛失守,幾十萬國民黨軍被打散,潮水一般湧向了關內,父親身上那點錢,很快就被搶光了,連雇來的馬車也被亂兵連人帶車“征用”了。
和父親一起出來的,還有姑姑一家。姑姑有兩個兒子,大的兩歲多,小的還不到一歲。沒了馬車,母親走不動,父親怕拖累柱子,說:“你們先走吧,別都在這拖著。”柱子不肯,父親說,趁著能走趕緊走,往後還不知道碰上什麼事呢!你先到了說不定還能照應一下俺娘,擠在一堆能幫俺什麼?姑父見父親說得有道理,就帶著姑姑和孩子先走了。
母親拖著沉重的身子,一天走不了幾裏路。這樣走走停停,快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冬季了。一天,走到半路,母親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腹痛,於是對父親說:“我要生了。”父親從鞋底裏取出最後一塊大洋,住進了一家車馬店。在那裏,母親生下了我的姐姐,給她起名叫育榮。
又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父親坐在車馬店的爐火旁邊,一袋又一袋地抽著旱煙,緊鎖著眉頭,琢磨著下一步的生計。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那兩百大洋,轉眼間就無影無蹤了。他就像一個登山的人,費盡周折好不容易爬上山頂,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又把他吹到了山腳下,還得從頭開始。也許是他不幸命運的象征,兩次闖關東,來去都是在天寒地凍的冬季。如果是夏秋季要好辦得多,路上到處都有野菜可以充饑,實在餓極了,偷幾穗苞米、挖兩塊地瓜也能挺一陣子,可是眼下怎麼辦?天津到濟南,還有七八百裏路呢。好心的店主見母親剛生完孩子,免費讓他們多住了幾天。反正車馬店的生意也不好,床鋪閑著也是閑著。
過了幾天,母親能下地了,堅持著要走。父親用毛巾給她把頭包好,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著母親上了路。母親生完姐姐後,因為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一直沒有奶,在車馬店,還能想辦法給姐姐灌點米湯,上了路就連米湯也沒處找去了。姐姐餓得哇哇地哭,到了天津,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父親望著母親,說出了那句他早就想說的話:“這孩子,咱養不活,把她送人吧!”
一說要把姐姐送人,母親立刻想起自己小時候的遭遇,想起接連失去的兩個孩子,她一把把孩子奪過來,抱在了懷裏,說:“不!”
姐姐在母親懷裏,已經是奄奄一息了。等母親冷靜下來,父親又勸她:“我知道你舍不得,俺也舍不得,可是,送了人也許她還能活,你不能眼看著她餓死呀!”
母親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狠了狠心,把孩子交給了父親。父親把孩子抱到火車站,放在了候車室門口屋簷下。他怕母親後悔,拉著她就要走,母親不肯,她要看看是什麼人抱走了姐姐。過了一會,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走了過去,把孩子抱了起來,母親說:“不行,他養不活這個孩子。”說完,沒命地衝了過去,一把從那人手裏奪過孩子,說:“這是我的孩子!”
這下父親再說什麼也沒用了,母親說什麼也不肯把姐姐送人了。
在天津火車站,父親碰到了姑父,父親問他:“你怎麼才走到這?”
姑父說他想在這找點活幹。說著,姑父從懷裏掏出兩個大白饅頭,給了父親和母親一人一個。父親問他哪來的錢買饅頭,他說,你別管了,先吃吧。父親吃著吃著,看見姑父偷偷掉起了眼淚,父親問他:“你怎麼了?”
聽見父親的問話,姑父哇地一下張開大嘴哭了起來:“哥,俺沒能耐,把二小賣了!”
抗戰勝利後,國共兩黨的軍隊在河陰地區打開了拉鋸戰,今天你來,明天我撤,來回打了好幾個回合。共產黨一來,就進行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可是田地分下去不久,國民黨又回來了,那些在土改中跑出去的地主富農組成了還鄉團、複仇隊,也跟著國軍一起回來了。回來之後,便倒田倒糧(讓農民清退土改中分到的糧食、土地和浮財),殺農會幹部。可是折騰一陣以後,共產黨又打回來了。國軍一撤,農會幹部又活躍起來,重新分田地、鬥地主,殺還鄉團,這樣雙方的鬥爭越來越殘酷,越來越不講政策。整個土改過程中,山東的階級鬥爭搞得異常激烈,有的地方甚至連不滿周歲的地富子女都殺了,逼得地主富農紛紛逃亡。據曆史資料統計,土改中僅膠東地區逃亡的地主富農就有十幾萬,按此數據推算下來,整個山東省逃亡的地主富農總人數至少在50萬以上。由這些人組成的還鄉團、複仇隊,殺回來之後,又以同樣殘酷的手段對付農會幹部和土改積極分子,往往一次就活埋幾十甚至上百人。整個齊魯大地,到處是血雨腥風。
1948年10月,解放軍發動了濟南戰役,駐守濟南的國民黨將軍吳化文被迫起義,國民黨軍主力撤往魯南,河陰解放了。解放後,又進行了一次土改複查。這次複查主要是糾正土改中的左傾錯誤,但是,許多地方把這次複查當成了對地主富農的又一次清算,河陰也是。父親回到老家的時候,正趕上土改複查。
父親到家的前夕,奶奶去世了。母子倆沒能見上最後一麵。早在姑父來接她的時候,奶奶就已經病得很重了,不過是強撐著不讓人看出來而已。她不願意去關外,一是怕治病給父親增加負擔,二是不願意死在外鄉。父親在半路上就得知了奶奶去世的消息,一到家,還沒進門,先去了奶奶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
土改中,奶奶分到了三間房子,剛好和原來那兩間草房挨著。鄉親們幫著把院牆打通了,建起了一個小院子。奶奶還分到幾畝地,麥種播下去之後,奶奶就病倒了。據說奶奶臨死時還給父親留下了一筆錢,交給誰了不知道,那是父親一次次托人從關外捎回來的,奶奶隻花了很少一部分。父親回到村裏以後,從來沒有人向父親提起過這筆錢。
父親回來的時候,正是天寒地凍的季節,地裏沒活可幹。村裏、鄉裏經常開大會,鬥地主。鬥完就給他們戴上高帽子到四鄉遊街。開完大會,還有許多小會,有的是專門給貧下中農開的;有的是給積極分子開的;還有的是全村大會,這樣的會往往是動員支前的。父親剛剛回到村裏,農會幹部就來找他,說他是苦大仇深的基本群眾,希望他能積極參加土改和農會組織的各項活動,成為土改運動的骨幹。父親對這些會不感興趣,他最關心的還是生計問題。剛到家,一冬一春的糧食還沒有著落,哪有心思開會!政府發了一點救濟糧,但是根本不夠過冬的,何況還有一個青黃不接的春天呢!
有一天,父親被拉去參加鬥爭會,鬥的是本村的地主白景林,這個白景林已經鬥了很多次了,大家對他已經失去了興趣,坐在台下一言不發,村幹部動員了半天,沒有人上台發言,隻是不時地有人帶著喊幾句口號。這時,隻見一個人背著一支步槍跳上台去,把腳一跺,大聲喊道:“你們的階級覺悟都跑到哪去了?怎麼一個個都不說話?”
父親抬頭一看,那不是白景雲嗎?
白景雲現在是村裏的重要人物,他回來得早,加上一貧如洗,土改時定了個雇農,白景雲能說會道,很快就當上了村幹部,還是民兵排長,過來過去老背著一杆三八大蓋。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控訴了他給白景林扛長工時挨打受罵的情景,說著說著,沒的說了,又說白景林逼死了他的父親。白景林過去雖然也雇過長工,但是總的來說為人還比較善良,從來沒有打罵過長工,也沒有克扣過工錢,和街坊鄰居處得都不錯。土改翻來覆去反複了好幾次,他一直是老老實實聽貧下中農安排,讓他怎樣就怎樣,從來沒有參加過還鄉團、複仇隊之類的組織,所以鬥爭會才開不起來。可是讓白景雲這一控訴,白景林的問題立刻升級了,成了惡霸地主。對待惡霸地主,政策就不同了,不是槍斃就是判刑。白景林為自己辯解道:“景雲,你說話可要講良心哪,你一共在我家幹了三個月,可是我給了你一年的工錢。我打過你嗎?罵過你嗎?至於說我逼死了你爹,那更是沒有影的事呀!你爹是病死的,全村人都知道,發送的時候還是我出錢給買的棺材,這個大夥也知道。我過去是地主,剝削過窮人,可是從來沒有作惡呀,我有多大罪擔多大罪名,一點也不覺得冤,你這樣說可是冤死人哪,你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呀!”
他這一番話,說得白景雲有點惱羞成怒,舉起槍托,照著白景林就是幾槍托,“你還敢抵賴?鄉親們,你們聽見他說什麼了嗎?他說咱們把他往死路上逼,這不是威脅嗎?這不是反攻倒算嗎?”
這時,台下立刻響起了口號聲:
打到白景林!
絕不允許地主階級反攻倒算!
共產黨萬歲!
白景雲上台控訴的本意是想把會場的氣氛調動起來,他的目的達到了,同時也把白景林逼上了絕路,第二天,鄉裏的土改複查工作組就來了人,了解惡霸地主白景林逼死白景雲父親的經過,把白景林定成了漏網的惡霸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