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刀口謀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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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父親正在炒菜,稅務局的來了,母親應付不了,挺著個大肚子跑到廚房,接過父親手裏的大勺說,你去應付應付吧。前幾天剛收過稅,這些人又來了,無非是想揩點油水,父親急忙讓座,正是中午人多的時候,隻有角落上有兩張桌子空著,稅務官嫌位置不好,站著不坐,父親隻好請中間一桌的客人讓一讓,那桌客人不同意。父親正為難,又有幾個警察進來了,也是來蹭飯的,也嫌角落裏位置不好,不坐。父親好不容易說服一桌客人,讓出了一張桌子,趕緊先把兩個稅務官安排坐下,這下警察不幹了,“怎麼回事?他們是人我們不是人哪?怕我們吃飯不給錢是怎麼的?”
父親陪著笑臉說:“他們是先來的。俺馬上就給幾位老總安排。”
“什麼叫馬上安排呀?那不是騰出桌子來了麼?為什麼他們能坐我們就不能坐?他們收稅我們不收是不是?”
“你是沒把我們放在眼裏呀,飯館還想不想開了?”
其中一個警長說著說著還生氣了,說:“走,這飯咱們不吃了!”說完,一揮手,幾個人走了。
過了不到十分鍾,來了十多個警察,在飯館門口站成了一排。父親急忙出來,對剛才來過的警長說:“老總,這是何苦呢?”
警長板著臉說:“治安檢查,例行公事。”
飯館裏吃飯的人一看來了這麼多警察,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一個個趕緊往外溜,不一會飯館裏的人就跑光了。這些警察還在門前站著,也不進去檢查。父親忍住一肚子怒火,笑著對警察們說道:“各位老總辛苦了,進去喝一盅吧。今天俺請客。”
警察們矜持了一陣子沒動,警長說:還愣著幹什麼?魯老板請客,還不快進去?於是警察們呼啦一下全都進了飯館。那兩個稅務官還坐在中間那張桌子上沒走,警長有點氣不過,走過去說:“二位好大飯量呀,還沒吃完哪?”
一位稅務官答道:“你不是檢查治安麼?你檢查你的,我們吃我們的飯,礙著你什麼事了?”
“他媽的,老子今天檢查的就是你!”說完,揪著稅務官的脖領子把他從凳子上揪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老子是堂堂國民政府的稅務官,你敢打老子?”
“老子打的就是你!”說完,警長給了稅務官一拳,另一個稅務官一見這情景,站起來想跑,被一群警察抓住亂揍了起來。正打得不可開交,門外進來一個年輕人,大喝了一聲:“住手!”
眾警察正打得痛快,聽見這一聲喊,立刻住了手,齊齊地望著剛進來的年輕人。那人穿一身黑色中山裝,留著小分頭,看不出是什麼身份。警長大大咧咧地問道:“你是什麼人?”
年輕人道:“你管我是什麼人呢,你們不好好執勤,跑到人家飯館裏來做什麼?”
“我們值不值勤關你屁事?我們願意來,你管得著麼?”
年輕人道:“我好言相勸,你別不識抬舉,我管不著你,自然能找著管得著你的人。趕快把你的人給我帶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警長見這年輕人說話這麼衝,有點心虛,但又怕被他詐了讓人笑話,於是試探著問道:“請問你是……”
年輕人不耐煩地說道:“你別管我是幹什麼的,走你的人吧!”
警長以為他心虛,膽子大了起來:“你別他媽跟我裝神弄鬼的,是哪路的神仙亮出真身來給我們看看,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年輕人從容不迫地問道:“你真想知道我是誰嗎?”說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證件,遞給了警長,警長一看,臉色立刻變了,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原來是沈幹事長,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說完,連連鞠躬後退,忘了身後是個門檻,一個跟頭跌翻過去,仰麵朝天摔在了門外。那些警察轟地一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拉起警長灰溜溜地走了。那兩個挨了打的稅務官,剛從地上爬起來,也一瘸一拐地跟著跑了。
這些人走後,年輕人往桌子旁邊一坐,問道:“掌櫃的,你這都有些什麼拿手菜呀?”
父親剛要答話,隻見母親從後堂衝了出來:“劍平!”
年輕人望著母親,愣了半天才認出來,驚呼道:“姐!”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沈劍平在父親的小飯館請了一次客,把憲兵隊、警察局、駐軍的一些頭頭腦腦都請到了,還特意讓父親把那些稅務局、民政局、衛生局等平時騷擾最多的大小官吏們一個不落地都請了來。宴席上,沈劍平也沒多說什麼,隻是把父母親拉到他身邊向客人們做了一個介紹:“這是鄙人的姐姐、姐夫,在這裏開個小飯館謀生,請各位多多關照!”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到父親的飯館裏來搗亂了。
後來,沈劍平還請父母親到他家裏吃過一次飯。在那裏,母親意外地碰到了二小姐。她是逃難來的。1948年,山東大部分地區已經解放,隻剩了濟南一座孤城還在國民黨手中。解放區展開了大規模的土改運動,由於土改中執行了過左的政策,不僅殺掉了大量的地主富農,還殺了許多未成年的地富子女。二小姐婆家是大地主,估計肯定躲不過這一關,所以,一家人四處投親靠友出來逃命,二小姐帶著孩子投奔沈劍平來了。飯桌上還有一位年輕的客人,就是當年母親在玫瑰坡教堂門口碰見的大小姐的兒子馬國棟。他剛剛考上同濟大學建築係,受他父親的委托,來錦州看看自家的投資項目的進展情況。
沈劍平一邊吃飯,一邊罵共產黨:“共產黨做事也太絕了,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就這樣還想和國民黨爭天下?搞得血債累累、白骨成山,誰還擁護你?”
二小姐道:“共產黨真的要和國民黨爭天下?你說他們能成氣候麼?”
“成什麼氣候!像這樣折騰下去,他們遲早還得滾回陝北去。”
聽見少爺罵共產黨,父親一聲不吭,隻是低著頭吃飯。倒是馬國棟時不時地頂他舅舅幾句:“不一定,要我說,國民黨肯定爭不過共產黨。”
“為啥爭不過?”
“共產黨不腐敗,官兵一致,當官的吃的穿的都和士兵一樣,這樣的軍隊當然要打勝仗。”
沈劍平聽了這話,把臉一沉,說道:“你這是從哪聽來的?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共產黨?我看你這小小的腦袋瓜,已經快被共產黨赤化了。別聽他們那些欺騙宣傳!”
“還用宣傳哪,老百姓誰不知道?你問問四姨知道不知道?”
沈劍平看了看母親,母親沒有答話,沈劍平接著對外甥說:“打仗靠的是實力,是裝備,不是婆婆媽媽哄孩子,官兵一致就能打勝仗?從古至今我還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情。”
“人家的土地政策也比你們厲害。打土豪分田地,一下子就把農民全收買了。”
沈劍平聽見打土豪這幾個字,立刻火冒三丈,厲聲說道:“你住嘴!你在替誰說話?誰是你們?你知道你是誰的兒子嗎?打土豪打土豪,誰是土豪?你爺爺是土豪!你姥爺是土豪!共產黨要打倒的就是他們。從今以後,你要永遠給我記住,你是土豪的孫子,土豪的外孫!所以,共產黨天生就是你的敵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懂嗎?”
馬國棟從來沒有見過舅舅發這麼大的火,嚇得一聲沒敢吭,二小姐在一邊說道:“一個孩子家,你和他那麼認真幹啥?有話慢慢說嘛!”
父母親見氣氛不對,起身要走,沈劍平怒氣未消,也沒挽留,把父母親送出門來,說道:“姐姐別在意,改天我再請你們。”
父親很快就掙到了一筆錢。數了數,居然有200大洋之多。父親估算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到年底就可以掙到500塊大洋。500大洋是什麼概念?按老家的地價,可以買二十畝地了。那樣就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父親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他打算,到年底掙夠500塊錢就回老家,買上二十畝地安安穩穩過日子,再也不用過這種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的日子了。父親的如意算盤,前提是如果不出意外,可是事情偏偏就出了意外。
一天中午,沈劍平帶了幾個朋友到飯館來喝酒,一時興起,喝到下午三點多還沒散,飯館裏的客人已經散盡了,沈劍平叫父親也過來喝兩杯。父親剛坐下,就看見劉天明進來了。劉天明已經很長時間不到這裏來了,今天不知為什麼又選擇了這裏。父親不知道沈劍平認識他,走過去裝作打招呼,想悄悄告訴他沈劍平的身份,讓他趕緊離開。這一下把沈劍平的目光也帶了過去,沈劍平看見劉天明,立刻從腰裏拔出了手槍,幾乎是同時,劉天明也舉起了手槍。父親剛好夾在兩個人中間,沈劍平一扒拉父親,想讓他躲開,情急之下,父親顧不上多想,順勢抓住了沈劍平拿槍的那隻手,嘴裏喊了聲:“快跑!”
劉天明跑了。沈劍平氣急敗壞,用手槍頂著父親的腦門說:“你,你居然通共產黨!”
母親在廚房裏看見了這一幕,一邊往過跑一邊喊道:“劍平!你想幹什麼?你要打他先打死我!”說完,一把奪過了沈劍平手裏的槍。
第二天,父親被抓走了。母親跑到沈劍平家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劍平,求求你,把他放了吧,他不是共產黨。”
“我知道他不是共產黨。”
“那你幹嗎還要抓他?”
“人不是我抓的。”
“我知道不是你,是你讓別人抓的。”
“也不是我讓人抓的。”
母親有點糊塗了,“那會是誰抓他呢?”
“你先別著急,我找人打聽打聽。”
過了兩天,父親被放了出來,渾身已經被打得不成樣子了,在家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勉強能下地。小飯館關門了。父親傷好之後還想再把它恢複起來,可是解放軍已經逼近了錦州城。一天下午,沈劍平來到飯館裏,對父母親說:“趕緊回老家吧,這裏要打仗了。”
父親有點不相信。他還不想走,還想掙夠那500大洋。沈劍平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掙錢呢,這是刀口上舔血呀!”
正說著,隻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沈劍平道:“你聽!”
父親見他說的是真的,有點犯愁了,望著母親的肚子說:“她都快生了,怎麼走啊?”
沈劍平道:“快生了也得走,逃命要緊!”
母親問道:“那你怎麼辦?咱們一塊走吧。”
“我走不了。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必須和黨國共存亡。”
母親道:“什麼共存亡,咱不幹了不行麼?槍子兒可是不長眼的。”
沈劍平笑了笑說:“姐,你不用勸我了,這個你不明白。”
“那二姐呢?她走不走?”
提到二姐,沈劍平臉色陰沉了下來,說:“她沒處去。還有三姐和姐夫,一直都沒有消息,就是活著,他們也回不去。現在能回老家去的隻有你。回去好歹看看咱爹,也隻有你能幫他一把了。我知道小時候爹對你不好,就算看我的麵子吧。如果老人家過不去這個砍,你就替我做一回孝子吧,千萬別讓他……”
說到這裏,沈劍平已經泣不成聲,母親道:“劍平,不許胡說!”
“姐,這事算我求你了!”說完,沈劍平撲通一聲跪在了母親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