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天堂在哪裏(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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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走後不久,我那不滿三歲的哥哥就開始發高燒,奶奶按照傳統經驗,給他燒了紅糖薑湯水,趁熱灌下去,捂上輩子發汗。按現在醫學的解釋,發燒是炎症引起的,炎症不消,燒很難退。奶奶的辦法用在成人身上或許能行,因為伴隨著出汗排出了一些病毒,但最終的恢複是靠自身的抵抗力消除炎症。還不滿三歲的哥哥太弱小了,沒能抵抗住病毒的襲擊,灌了幾次薑湯燒也不退,隻好去請郎中,按郎中開的方子吃了幾副藥還是不好,最後不得已去了縣城裏的教會醫院。醫生說有一種叫盤尼西林的藥,打幾針就好。可是盤尼西林是稀缺藥品,價錢貴得驚人,母親怎麼也湊不出那麼多的錢給孩子打針,隻好把孩子抱回去,還希望用中藥或者老辦法能治好孩子的病,誰知第二天孩子就開始抽風,母親已顧不得奶奶的麵子,到村裏挨門挨戶借錢,等她湊足了錢,把孩子再次送到教會醫院,孩子已經不行了。母親抱著已經斷氣的孩子,呆呆地坐在醫院的走廊裏,一邊流淚一邊自言自語:“我怎麼不知道早點去借錢哪?我怎麼這麼糊塗呀!”
    她不敢大聲哭,害怕驚動了醫生護士。這時,一個大胡子外國人從她麵前經過,看見這一幕,停了下來,用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用中國話問她:“你需要什麼幫助嗎?”
    母親抬眼看了一下這個會說中國話的外國人,說:“晚了,誰也幫不了我,我的孩子,他死了。”
    大胡子說:“是的,他死了。我可能幫不了你,也幫不了他,但是上帝能幫助你們。”
    “上帝?上帝是誰?”
    大胡子對她解釋了半天,母親似懂非懂,等他說完了,母親說:“人已經死了,上帝能幫他什麼呢?”
    大胡子想了想,說:“我這樣和你說吧,你是想讓你的孩子死後上天堂呢?還是讓他下地獄?”
    “什麼是天堂?什麼是地獄?”
    “……”
    天堂的美好向往吸引了母親,從那以後,母親走進了教堂。
    母親有一個銀質的十字架,大約兩寸長,很精美,用一串珠練穿著,那些珠子隻有綠豆粒那麼大,也是綠豆色,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材料的。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很感興趣,拿過來想仔細瞧瞧,可是母親卻一把奪了過去,十分嚴肅地對我說:“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我有這個。”那正是文革時期,我憑直覺知道這是屬於“封資修”的東西,自然也不敢對外人說。後來母親把它藏了起來,我雖然又看到過幾次,但是母親始終是躲躲閃閃的,我一直沒看清楚過,也一直沒有真正理解過母親,直到她去世。
    天主教從元代開始傳入中國,到十九世紀末,在山東一帶已經非常盛行了。母親每周都要到玫瑰坡教堂去做彌撒。
    有一天,母親做完彌撒從教堂出來,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她:“帶子!”
    母親回頭一看,原來是沈家的大小姐。沈家的三位小姐都不是一母所生,平時爭來鬥去,關係很緊張,但是和我母親都還過得去。母親十分詫異地問她:“大姐,你怎麼到這來了?你也信教?”
    “不,我是來找你的。我在門口等了半天了。”
    大小姐還領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長得十分清秀,像個靦腆的小姑娘,母親問:“這是大外甥吧?叫什麼名字?”
    那男孩害羞地答道:“馬國棟。”
    大小姐婆家在河對麵東阿縣,丈夫卻在上海。婆家是沈家生意上的老搭檔,也是做阿膠和玫瑰生意的,大小姐結婚沒多久就跟著丈夫到上海去了。這次回來一是回娘家,二是替丈夫料理一些婆家的事。
    母親問:“找我有事嗎?”
    “我就是想問問你,知道不知道劍平的下落。咱們姐妹裏邊,他和你最好,我想你可能知道他的消息。”
    劍平就是沈家的少爺,母親一聽問劍平的下落,心裏吃了一驚,焦急地問道:“劍平?劍平他怎麼了?”
    “你不知道啊?他跑了。說是要上前線去抗日、打鬼子。走的時候和爹鬧翻了,爹就像當年關你一樣,把他關起來了。誰知過了幾天他也和你一樣,跑了。”
    “他是什麼時候跑的?”
    “臘月十七。後來爹聽說小石匠臘月十八闖關東去了,就斷定這事和你們倆有關,讓我來問問你。你跟姐說實話,你知道不知道他到哪去了?”
    母親連連搖頭說道:“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早就跑著告訴爹去了。”
    大小姐望著她那焦急的神色,知道她沒撒謊,歎了口氣說:“不知道就算了。他要是給你來信了,你趕緊告訴爹一聲。”
    母親點著頭說:“我知道。爹身子骨咋樣?還好吧?”
    大小姐歎了口氣說:“唉!這兩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劍平這一走,一下老了一大截。咱們姐妹幾個又都不在,身邊一個兒女都沒有,你說他心裏會是啥滋味?”
    “我想去看看爹,他能讓我進門嗎?”
    “我看你還是別去了。前邊的事氣還沒消,這又添了劍平的事,現在回去肯定不行。”說完,大小姐走了。母親衝著他的背影說道:“大姐,劍平要是有了信兒,也給我帶個話。”
    轉眼間父親走了已經兩年了。在這兩年中,母親隻收到過他一次來信,那是他剛走不久托人寫來的,後來就沒了消息。奶奶和母親仿佛心照不宣,誰都不提這個敏感的話題,因為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提起來怕承擔不起,其實放在心裏也一樣。母親不在家的時候,奶奶經常依著門框遠遠地望著望著村頭那棵老槐樹,望著從樹下伸向遠方的那條大路,希望父親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路上;母親則每天在心裏默默地為父親祈禱,盼望著他能平安歸來。就這樣,一直盼到大年三十,父親回來了。那天,和他走的時候一樣,天上依然下著大雪,父親一進門,就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父親逃走的時候,身上隻揣了兩個橡子麵窩窩頭,走到錦西就餓得走不動了。他身上還有不少偽幣,就走進了一家小飯館,想買點吃的。誰知剛坐下,就聽見街上一陣急促的哨聲。緊接著就看見滿街的人開始跑動起來。父親出去一看,隻見街口兩頭都有憲兵和警察把守著,滿街的人都被堵在街筒子裏,挨個檢查,凡沒有良民證或通行證的一律抓走,日本人稱之為“一齊索出”,他們經常堵住一條街的兩頭,搞這種一齊索出的行動,專門抓“浮浪”(氓流),以補充勞工的不足。父親沒有良民證,也沒有通行證,日本人為了防止勞工逃跑,故意不給他們辦,平時在工地和工棚之間的範圍內活動沒人管,但是一上街就經不起查了。父親被“索”走了。
    父親被帶到了“矯正輔導院”。矯正輔導院是專門為日本在華企業輸送勞工的,偽滿在東北設立了大大小小九十多個輔導院,有些大企業還專門為輔導院提供資金和用房,什麼時候缺勞力,缺多少,隻要和輔導院打一聲招呼,輔導院立刻就滿街去抓人,不出幾天就能把幾千人輸送到企業中去。如果正趕上企業要人,算是幸運,抓住就被派去做工去了,如果被抓了還沒人要,那就要倒黴了,輔導院設有各種刑具:灌涼水、灌煤油、夾指甲、釘竹簽、冷凍、倒吊、關水牢、地牢等等,簡直是駭人聽聞,“輔導士”們閑著沒事,就用這些刑具來折磨被抓來的“浮浪”。父親被抓以後,一個中國輔導士拿著榔頭輕輕地敲打著父親的頭問:“你的腦袋夠不夠硬?”
    父親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輔導士說,“夠硬你就和這個榔頭碰碰,不夠硬就老老實實去做工。”
    父親隻好說願意去做工。不一會,願意去做工的就站滿了輔導院的院子。那些答應得慢一點的,立刻就遭到一頓洋鎬把子的毒打,那些輔導士管這叫“鎬把燉肉”,燉完還不服氣的就得上刑。但是也有不怕死的,一個熱河漢子,平白無故被打了一頓,不禁怒從心起,伸手奪過鎬把來把一個輔導士打了兩鎬把,結果幾個輔導士一起衝了上來,那漢子抄起窗下立著的一把鐵鍬,一抬手把一個輔導士的腦袋劈成了兩半,一個日本人掏槍剛要打,又被那漢子一鍬劈倒了,幾個日本人一起向那漢子開了火,那漢子中彈之後還又劈死了一個日本鬼子。由於這個熱河漢子的反抗,這批“浮浪”統統被送到了阜新煤礦。
    父親幹活的這個礦叫北道坑礦,在這裏采煤的絕大部分是抗日的戰俘和那些思想犯、經濟犯,也有不少是被騙招騙抓來的百姓。礦山的四周布滿了電網和崗哨。日本人采取的是人肉開采政策,“以人換煤”,勞工們每天要在井下幹十二個小時的活,每人都有定額,井口有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守著,完不成定額不準出坑。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出坑的時候,天已經漆黑了。吃的是發了黴的高粱米飯,一頓隻有一碗,勞工們餓得把電網內的草都拔光了,有的人看見電網外有青草,便不顧死活伸手去拔一把來充饑,一不小心觸到電網,就活活被電死在那裏,僥幸沒有被電網電著,被站崗的哨兵看見,一槍打過來,也就沒命了。井下不供水,勞工們渴極了就喝那些水坑裏的汙水,不少人因此得了病,繼而把命送掉了。為了防止勞工們逃跑,晚上睡覺必須把衣服都脫光,由“炕長”鎖在一個櫃子裏,第二天早上再發給大家。父親剛去的時候,大炕上擠不下,一個日本人拿起一把鐵鍁,照著炕中間劈了下去,那些脫得赤條條的勞工們急忙向兩邊躲閃,於是日本人指著和父親一起來的幾個勞工說:“你們的,上去!”幾個手腳麻利的早把衣服脫光了竄到坑上去了,父親脫得慢了點,被剩下了,那個日本人嫌他動作慢,就讓他睡在地上。日本人走後,勞工們見父親可憐,又給他擠了塊地方讓他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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