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天堂在哪裏(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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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來到北道坑礦的時候,正是冬季,礦上給每個勞工發了一套更生布的棉衣,更生布穿不了幾天就磨破了,找不到針線,就用鐵絲把磨破的地方撮起來,裏麵的舊棉花打卷,全部沉到了衣服下沿,胸前背後就剩了兩塊薄布片,哪裏抵得住東北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很多勞工隻好把水泥袋子紙、草簾子裹在身上,用鐵絲紮住取暖。就這樣,還是有許多人凍掉了手腳,甚至活活被凍死。勞工們穿的是兩種顏色的衣服,那些犯人穿的是紫紅色的,普通勞工穿的是灰色的,背上一律都用油漆寫上編號,平時大家交談從來不稱姓名,隻叫編號。那些犯人肩上還用烙鐵烙上號碼,和衣服上的號碼一致。
    礦上每天都有病死餓死的人,死了就抬到勞工們住的那座院子中央的一個木板棚裏,等湊夠了一車用車拉走,扔到電網外邊不遠的一個萬人坑裏。一到夏天,木板棚就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死屍停在裏麵不拉走,過幾天就腐爛了,招得綠豆蠅滿天飛。有時候人沒死就給抬進去了,在那裏等死。父親剛到不久的一天晚上,勞工們都睡下了,忽然聽見門響,像是貓、狗一類的動物在抓門,抓得大家心裏發毛不敢睡覺。炕長命父親下去看看。炕上有件大衣,是炕長的,勞工們夜裏上廁所時輪著穿,父親披起那件大衣打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個人。見父親開了門,那人說:“我是給扔到木板棚去等死的,我沒死,讓我進來暖和暖和吧。”
    炕長聽說是人,急忙對父親說:“快把門關上,別讓他進來!”
    父親不忍心,出去拖那人進來,炕長坐在炕頭上罵道:“叫你把門關上你沒聽見哪?你放他進來,把病給大家傳染上怎麼辦?”
    父親已經將那人的半邊身子拖了進來,炕長急忙跳下炕,搶過父親身上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抓住那人就往外搡,那人死死抓住炕長的袖子,說:“求求你,讓我進來吧。”然後用嘶啞的嗓音衝著父親喊道:“潤德老弟,救救我!”
    父親聽見那人喊他的名字,心裏一驚,仔細一看,原來是白景雲。他連凍帶餓,相貌和聲音全變了,父親開始竟沒有認出他來。父親又給炕長求情,還有幾個勞工也一起給炕長求情,炕長這才把他放進來,“你們幾個說讓他進來,和你們擠一塊呀?離我遠點!”
    如果父親知道是白景雲,絕對不會去開門,可是既然已經讓他進來了,又不能見死不救。父親和勞工們用自己的體溫把白景雲暖活了。天亮以後,白景雲還得跟著去下井,否則,躺在炕上讓日本人看見了,又得扔進木板棚去。幾個勞工掩護著白景雲混進了井下,找到他原來的炕長,大家一塊幫他完成了定額,晚上又把他帶了出來。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自己住的那間工棚。白景雲患的是痢疾,算他命大,過了幾天挺過來了。
    鬼子對勞工們慘無人道的壓榨激起了勞工們的反抗。在戰俘們帶領下,礦上的勞工舉行了罷工,要求改善待遇,對傷病者給予醫治,對死者給予妥善安葬。這三條要求並不高,但是勞工們為此卻付出了幾個人的生命作代價。開始,鬼子企圖分化瓦解勞工,對他們進行威脅利誘,一些立場不堅定的人想去上工,但是帶頭罷工的軍人們已經定下規矩,誰先去上工就打死誰。因此,沒有人敢下井。後來鬼子又來硬的,從帶頭罷工的戰俘裏揪出幾個人來當眾拷打,放出狼狗來撕咬,那幾個軍人真有骨氣,自始至終沒有屈服,被活活打死了。日本人一天不出煤損失很大,最後不得不妥協,答應了勞工們的要求。
    罷工勝利以後,勞工們吃了幾天飽飯,礦上也派來了兩位醫生,傷了病了隨時可以給包紮一下,給幾片藥吃,病重的也送出去過幾個到醫院治療。但是,凡送出去治病的人無一例外地都要設法逃跑,命大的就跑掉了,沒跑成的便被打死了。日本人裝了幾天樣子,後來便不再往外送病人了。那座停死屍的木板房被拆除了,死人不再堆積在那裏,隨死隨用棺材拉走。過了不久勞工們發現,拉死人的老是那一具棺材,原來那棺材是活底的,像抽屜一樣可以拉開,拉到萬人坑把底扳一抽,將人扔在那裏就不管了。
    父親在礦上幹了一年,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去。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他也得了痢疾,一天拉十幾次,拉得渾身無力、眼冒金星,還得硬撐著去上班,否則,等待著他的就是被日本人拉到萬人坑去。有一天下班從井下上來,父親眼前一黑就暈倒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周圍都是死屍,幾條野狗圍著他,大概是在研究他的死活,父親知道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萬人坑了,於是拚盡全身的力氣爬了出來……
    父親是餓昏了,奶奶給他灌了些水,吃了點東西就好了。父親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娘,帶子,我對不起你們。我出去這兩年,一分錢也沒帶回來,光帶回來一張嘴。”說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奶奶和母親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隻要人回來了,比什麼都好!”
    說著,母親把已經準備好的簡單的年夜飯端了上來。父親已經緩過勁來了,眼睛四處張望著,奶奶知道他在找什麼,她不希望在大年三十提起那個更可怕的話題,偷偷掐了父親一把,父親沒明白奶奶的意思,張口問了出來:“孩子呢?”
    母親聽到這聲問,臉都白了,把手裏的碗朝炕上一放,跑到院子裏,蹲在雪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已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想去勸勸她,奶奶把他攔住了,“讓她哭一會吧。自從這孩子沒了,她就沒有哭出來過,我怕她憋出病來。”
    母親並沒有因為失子之痛有什麼不正常,但是過了幾天她發現,父親有些不對勁,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問他什麼,他總是反應不過來,啊?你說什麼?母親以為是孩子的原因,就不停地開導他,奶奶也在一旁勸解:“你們還年輕,還可以再生,別死了一個再搭上一個,那樣娘可就沒法活了。”
    隻要奶奶這麼一說,父親就會努力克製自己,盡量保持平靜,不讓奶奶為他擔心,但是過不了多久,就又恢複了老樣子。母親見他這樣子,總是說:“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呀!”
    “我沒想不開,你放心吧。”
    “你這樣我怎麼能放心?你有什麼話說出來,我和娘也好幫你排解排解。”
    有一天,奶奶不在跟前,父親經不起母親盤問,隻好說:“我殺了人!”
    母親聽了,驚得目瞪口呆:“什麼?你殺人了?”
    “是,我殺人了。”接著,父親把殺死李富貴的前後過程詳細對母親敘述了一遍,母親聽完以後長出了一口氣,說:“那人不是你殺的,你別往自己身上攬。”
    “可是,是我第一個勒住了他的脖子,要不別人也不會殺死他。”
    “你不勒住他,別人也會殺他的,真的,你相信我,這人不是你殺的。況且,他也……”
    母親想說,他也該殺,但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作為一個基督教徒,她不能這麼說。母親勸了半天,父親還是不能釋然,他心裏的疙瘩,還不光是李富貴的死,在北道坑礦的那些悲慘遭遇也讓他備受刺激,想起來心裏就發抖,但是這些話他不能對母親說,怕她跟著受刺激。母親無法幫他排解,突然想起了教堂,於是拉起父親的手,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父親跟著母親去了教堂,向神父作了懺悔。從那以後,精神才逐步恢複過來。從此,他也成了一個天主教信徒,每周日跟母親一起去教堂做彌撒。但是父親的信仰遠沒有母親那麼堅定,天堂對他的吸引力也沒有對母親那麼大,解放以後,他開始積極申請入黨,他覺得共產主義比天主教所說的天堂更美好、更現實。
    不知父母親和奶奶是怎樣度過了那個寒冷的冬天。當春天再次來臨的時候,一家人臉上又露出了笑容。父親除了攢磨、打鐵,又置辦了一副賣油的挑子,農忙時還照樣去打短工,母親照常去挖野菜、打豬草,給人縫縫補補。日子窮歸窮,但他們對生活依然充滿希望,希望這世界有一天會有所改變;即使永遠不變,在前麵等著他們的還有一個美好的天堂。
    很快,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很快,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光複了!光複,對於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都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尤其是像父親這樣親身受到過日本鬼子壓迫剝削的人。他想起肖師傅臨死時說過的那句話:“亡國奴不好當啊!”他跑到村後的山坡上,給師傅燒了一打紙錢,遙望著北方默念道:“師傅,光複了,我們不再是亡國奴了!”
    父親從山上下來,恰好碰到前來找他的柱子:“二哥,光複了,你打算咋辦?”
    “什麼咋辦?接著過咱的日子唄。”
    “你看這日子還能過麼?吃了上頓沒下頓的。”
    “不能過也得過,不過咋辦?”
    “你不想再到關東看看?說不定這次能碰上發財的機會呢。”
    提起闖關東,父親仍心有餘悸。
    父親是回到老家以後才見到柱子的。他問起劉天明的下落,柱子說:“俺倆一出錦州就走散了,他那個人機靈,估計不會有什麼事。”
    聽柱子又提起闖關東,父親道:“發什麼財!上次闖關東,一分錢沒掙著,還差點把命搭上,還敢去闖關東?”
    “這回去可不一樣了,小鬼子投降了,關東是咱自己的地界了,誰還敢欺負咱?俺聽說,一光複就要搞建設,關東那地界是,是什麼來著?”柱子摸著腦袋,怎麼也想不起來剛聽來的那個詞了。
    “是重點。”父親也聽人說了,東北重工業發達,光複以後肯定要大建設,肯定需要大量的技術工人,許多年輕人都在躍躍欲試,想再次闖關東。
    “對對,是重點,你想不想去?”
    父親的心又活了,回去對奶奶一說,奶奶十分讚同:“去吧,樹挪死,人挪活,趁著年輕出去闖闖,說不定能闖出點名堂來,別死守在這一塊地方。”
    過了幾天,父親收拾好了行李,和柱子以及幾個村裏的幾個年輕人約好了上路時間,就要準備出發了,奶奶說:“這次去,把你媳婦和孩子都帶上。”
    父親脫口而出說道:“那不行,都走了誰照顧你呀?”
    “你們不用管俺,俺自己能照顧自己。”
    “可是家裏既沒錢又沒糧,你怎麼生活呀?”
    “沒錢沒糧,把他們留下不是更讓俺糟心?再說,你到那不是很快就掙錢了嗎?”
    不管奶奶怎麼說,父親都不能同意這個方案。奶奶老了,而且一身都是病,身邊沒人照顧是不行的。父親把打好的包袱又解開了,說:“那樣的話,俺就不走了,俺守著你一輩子!”
    奶奶生氣了,說:“你這個沒出息的貨,不趁著年輕出去闖,守著俺幹什麼?”
    “俺是放心不下你老人家呀!”
    “你放心,娘什麼樣的苦日子都過過,娘死不了,娘還等著你出息了過好日子呢!”
    父親知道,奶奶是不肯拖累他們,因此,說什麼也不肯走,最後,奶奶給父親跪下了:“我求你了,行不?”
    父親又挑著一副擔子上路了,一頭是行李,一頭是我的第二個哥哥。母親肩上挎著一個包袱跟在他身後。奶奶一直把他們送到村口大槐樹下,父親許下奶奶,在東北一站住腳就回來接她,許下將來一定要讓奶奶過上好日子,但是沒想到這竟是他和奶奶最後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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