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闖關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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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拿到工資,父親想給家裏捎點錢回去,可是根本沒處兌換。以前曾有偽幣換大樣的黑市,現在連黑市都關張了,因為偽幣這時已經毫無信譽可言,根本沒人願意換。紙幣寄回去沒用,出了日偽統治區就是一張廢紙。可是留著也沒用,市場上已經什麼都買不到了。剛來時還能在黑市上買到高價糧,現在連高價糧也沒有賣的了。日本人隻給日本僑民和朝鮮移民配給糧食,中國人能吃到糧食的,隻有那些有點頭臉的漢奸。中國人吃的是橡子麵,隻要見到吃糧食的,就當作經濟犯抓起來。橡子麵是橡樹子磨成的粉,估計是日本人從泰國、緬甸等日本占領區運過來的,吃起來又苦又澀,難以下咽,而且極易便秘,多數人吃完拉不下屎來。人是鐵,飯是鋼,吃這樣的東西,勞工們哪裏幹得動活?肚子裏沒食,舉不動那錘子鏨子,一拿起錘子,鑿不了兩下就眼冒金星,心髒狂跳不止。有的勞工餓得一個跟頭栽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至於白景雲說的那些配給物資,以前確曾有過,但是勞工們一樣也沒拿到過,全都讓這些二把頭扣下了,他們把這些物資拿到黑市上換成大洋,肥了自己的腰包。有一天,白景雲不知為什麼事情到工區來了一趟,新來的工友們立刻把他圍上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他:“你說的白麵呢?大米呢?我們怎麼什麼都沒見著?”
“你為什麼騙我們到這裏來?”
“大洋是借的,當初你為什麼不說清楚?”
“你騙了我們半年的工錢,還給我們!”
說著,幾個勞工揪住白景雲就要打。王連升和李富貴看見白景雲遭到圍攻,趕緊跑過來幫腔:“你們想幹你什麼?白把頭好心好意帶你們來做工掙錢,你們還要恩將仇報怎麼的?”
這些二鬼子平時就串通在一起壓榨勞工們的血汗,一有事,就聯合到一塊對付勞工。工人們正在氣頭上,衝著王連升和李富貴喊道:“你們倆的賬還沒算呢,要是再瞎摻和,連你們一塊揍!”話音未落,一個工人照著白景雲臉上就是一拳,工人們怒不可遏,七手八腳把白景雲痛打了一頓,打得白景雲趴在地上起不來了。王連升和李富貴見工人們人多勢眾,沒敢再紮翅兒,乖乖地溜走了。不一會,李富貴帶著兩個日本人來了,白景雲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日本人麵前哭訴道:“太君,你們可得給我做主啊,當初我可是為你們去招工的呀,如今他們把我打成這樣,你們可不能不管呀!”
日本人看見白景雲那副狼狽樣,笑得前仰後合,一個日本人拿著鞭子指著白景雲問道:“你的,高利貸的幹活?”看來日本人也知道他為什麼挨打,所以並沒有把工人們怎麼樣,隻是把人群驅散幹活去了,白景雲隻好一個人灰溜溜地走了。
勞工們吃不飽肚子,幹不動活,隻好磨洋工,日本人則急於從工程上取得更多的經濟利益,因此對勞工的監管力度越來越大,勞資矛盾和民族矛盾交織在一起,越來越尖銳。
上次罷工雖然取得了勝利,但是工人們一複工,日本人立刻展開了瘋狂的報複,把各工區帶頭罷工的工人抓走了一大批,罪名是思想犯。過了沒幾天,藤野三郎又牽著狼狗出現在工地上。勞工們知道日本憲兵不會把藤野怎麼樣,但是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就出來了,而且一點都不回避,居然又回原工區來了,這對勞工們是一次明目張膽的挑釁。勞工們都知道,藤野手上不止一條人命,他在別的工區還打死過幾個人,隻是以前打死人就換一個工區,這次連換都不換了。藤野這次回來比以前更加凶惡了,他那把榔頭又打殘了好幾個勞工,而且動不動就威脅說:“你們的,磨洋工的,統統的死啦死啦的!”工友們決心除掉這個惡魔,為死傷的工友報仇。
策劃殺藤野的帶頭人是劉天明,他組織了一個秘密行動小組,其中就有我姑父柱子。姑父一直瞞著父親沒說,大概是怕父親阻攔他。
要殺藤野先得除掉他那條狗,否則就是把藤野殺了,也脫不了身,狗能把殺人的人認出來。這條狼狗不知咬傷了多少中國勞工,也早該除掉了。行動小組等了幾天,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那天,藤野去上廁所,柱子也裝著上廁所跟了進去,看見藤野蹲下要解大手,估計他一時半會完不了,便轉身出來了。那條狼狗正在廁所外麵轉悠,柱子一招手,旁邊一個工人走過來扔下了一個煮好的肘子,那狗看見香噴噴的肘子,立刻撲過來,沒命地吃了起來。等藤野從廁所出來,狗已經滿嘴冒白沫躺在地上翻白眼了。藤野氣得火冒三丈,當即把全工區的工人們召集起來,歇斯底裏地叫罵了一陣,意思是說,等他查出來是誰幹的,要讓這個人給他的狗償命。勞工們麵無表情地聽著,心裏卻暗自竊喜,許多勞工已經意識到,藤野的死期到了。第二天,殺藤野的口號傳遍了整個工區。
勞工們有了這樣的共識,行動小組行動起來會方便得多,因為會有很多人主動配合。但是人多嘴雜,殺藤野的企圖很容易傳到日本人耳朵裏去,到那時就不好下手了,因此,必須抓緊行動。可是,殺一條狗容易,殺一個人還要不留證據就難了,行動小組設計了幾個方案都沒有成功。一天,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找到了下手的時機。也是藤野該死,那天天氣特別熱,藤野站在一座剛起到四層的樓頭上乘涼,手裏拿著個草帽扇著,眼睛還不停地四處張望,看看誰在磨洋工。樓頭上有個吊架,也就是一架有底沒有四麵牆的電梯,是上磚頭砂漿用的,吊架靠卷揚機拉動,工人們把一車車砂漿,磚頭推到吊架上,卷揚機一起動,吊架就會慢慢上升,把樓上需要的水泥、磚瓦吊上去。藤野站的這個地方就在吊架下麵,劉天明一眼就看準了這是個機會,推著一車磚上了吊架,卷揚機馬上就啟動了。吊架徐徐上升,把劉天明和那一車磚拉到了四樓。劉天明向下看了看,藤野站的地方稍微偏裏一點,怕一下砸不準,於是就叫了一聲:“太君,你的過來看看!”藤野聽見喊他,身子朝外移了一步,劉天明一看,角度正好,於是,把磚車猛地向前一推,推下了吊架。藤野眼睛向上望著,還在問劉天明喊他幹嗎,一句話沒說完,磚車已經從天而降,連車帶磚,扣在了他身上。幾個工人害怕藤野沒死,走到跟前看了看,腦漿都出來了,這下才放心了。劉天明在吊架上示意大家趕快散開,以免留下證據。工人們這才散了。
警察和憲兵很快就包圍了這個工區,全工區一百多勞工都被趕進了父親住的那個大工棚,幾個警察把著門,任何人都不準出來。憲兵和警察這會正忙著勘查現場,還顧不上對付勞工們。王連升和李富貴也跟在那些憲兵身後獻殷勤,想幫忙找出點線索,可是日本人並不信任他們,一個憲兵指著那間大工棚衝他倆喊道:“你們的,那邊的幹活!”就這樣,他倆也被關進了工棚。
王連升首先害怕了,一進來就喊:“好漢做事好漢當,是誰幹的,趕緊去向日本人自首啊,不要把我們大家都牽連進去。”
李富貴也在一旁幫腔:“就是,日本人有特高科,滿洲國有特諜班,什麼樣的案子破不了?還是趕快去自首吧,免得讓我們大家都跟著受連累。”
工棚裏所有的勞工一聲不吭看著他倆,兩個人發覺氣氛不對,這才住了嘴。姑父參與了這次行動,心情有些緊張。一聽說特高科,立刻想起前兩天用挎包買過砒霜,不知那些砒霜顆粒有沒有掉到挎包裏,萬一讓日本人查著就糟了。於是翻出那個挎包抖了抖,果然有一些砂糖粒似的東西掉了出來,他急忙把這些顆粒一顆顆拾起來,想扔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不料這一連串的動作被坐在旁邊的李富貴發現了,他一把抓住姑父的手,問:“這是什麼?”
姑父急中生智,說:“糖啊!”
李富貴覺得有點不對,糖是統製物資,勞工們哪來的糖?就算有錢,勞工們也舍不得花錢買糖吃的,於是伸手撚起一粒放在嘴裏嚐了嚐,雖然沒嚐出來是什麼,但是他猜到了,於是張口就喊:“太……”
父親一直在旁邊緊張地看著這一幕,在李富貴猜到的同時,他也猜到了。因為事情關係到姑父的性命,父親顧不上多想,一把勒住李富貴的脖子,另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李富貴還想掙紮,父親那鐵鉗一樣的手,他哪裏掙得脫?緊接著,幾個勞工上來,把一塊抹布塞在了他嘴裏。父親一麵緊緊地勒著李富貴的脖子不放,一麵望著小瓦匠劉天明,意思是請他拿主意。小瓦匠略一猶豫,拿起一條棉被,捂在了李富貴頭上。有小瓦匠帶頭,勞工們就不害怕了,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一樣,幾個人站起來湧到了門口,以擋住外麵警察的視線,又上來幾個人把李富貴按在地上,坐的坐,踩的踩,不一會,被子下麵的李富貴就不動了。工人們把他暫時塞在了床底下,然後把目光一起轉向了王連升,王連升嚇得渾身發抖,連說:“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工友們這才注意到,王連升坐的地方,地上濕了一大片,原來那小子嚇得尿到褲襠裏了。
劉天明真是條漢子,不僅敢作敢當,而且有勇有謀。他略一思忖,拿定了主意,小聲對工友們說道:“這事我和柱子是脫不了幹係的,一會我們倆就逃命。日本人追究起來,就往我身上推。逃得出去,算我們倆命大;逃不出去,大夥給我們燒幾個紙錢吧。”說完,他指揮著眾人把李富貴的屍體抬了出來,擺在離門口比較近的地方,然後大喊了一聲:“不好啦,殺人啦!”
外麵的警察聽見喊聲,一窩蜂地衝了進來,劉天明和柱子趁機跳窗戶跑了。
警察和憲兵把勞工們趕到了院子裏,挨個搜了身,又把工棚搜查了一遍,便趕著勞工們幹活去了。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鬼子居然一個人也沒抓。
父親很緊張,但是在場的勞工個個神色緊張,並沒有人注意他。過後,他心裏仍然不踏實,一看見王連升,心裏就打鼓,害怕哪一天得罪了他,他會向日本人告密;天長日久,別的人也難保不把當時的情況說出來。於是,父親打算偷偷逃跑。再幹下去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在這裏不可能掙到養家活口的錢,再不走,遲早要把命搭上。但是在這個時候走,肯定會引起日本人懷疑,搞不好會把他當作重大嫌疑犯抓起來,因此他沒有馬上行動,想等一個合適的機會。
李富貴死後,白景雲被調到這個工區頂替他的位置。白景雲在勞工裏的口碑很不好,人還沒到,他的種種劣跡就從別的工區傳了過來,這個家夥放高利貸、克扣勞工工資、倒賣配給物資,什麼都敢幹,而且身上還背著血債——曾經打死過勞工。他這次來,不僅是接替李富貴,還擔負著幫助日本人秘密調查藤野案的任務,因為劉天明和柱子都是白景雲招來的,白景雲很熟悉劉天明和柱子周圍的人。白景雲一方麵急於立功,一方麵害怕日本人遷怒於他,因此一來就到處打聽消息,敲打敲打這個,詐唬詐唬那個。這家夥是個狗肚子存不住二兩酥油的貨,他這樣的辦法,當然摸不到任何真實的情況。可是越詐不出來,他越著急,三天兩頭到日本人那裏去報告。他來了沒幾天,就有好幾個勞工被抓走了。這幾個人實際上都和藤野被殺案沒有任何關係。這下搞得勞工們人人自危,都害怕在他手裏遭了冤獄,因此,又有人開始動議殺白景雲。
殺白景雲的口號是從別的工區傳過來的。父親聽了很害怕,心想,必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否則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跑,白景雲就被日本人抓了,罪名是經濟犯。勞工們已經盯了他很久了,他們搜集了大量的白景雲倒賣違禁物資的證據,把他告到了警察局特諜科。父親趁這個機會跑了,連行李都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