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白露。
    “許久未曾相見了，今日一聚——你小子倒是更加滋潤了啊。”賴頭一隻腳架在椅子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小痞子似的，手裏撚著幾粒花生米，一邊嘎吱嘎吱嚼的歡實，一邊故意學者羅鍋兒的語氣文縐縐的說話。
    果不其然，此次席間的主角——胖子，被逗得哈哈大笑，蒲扇大的手掌敲擊著桌子：“賴頭啊賴頭，你學的可真像啊。”
    賴頭叫賴玿空，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子弟。他祖上是鹽商，幾代人幹的都是走私的行當，這行業成本少，謀利快——同樣的，風險也高。但是，比起那利益來算，中間的風險又算得什麼呢？
    這小子家裏是四代單傳，他爹也是夠倒黴催，連帶著娶了十四個小老婆，卻連一個種兒都懷不上。那些被他黑了的人都在背後偷偷說這老小子走私犯了河神，這就是降下來的報應。
    後來，接連著是半年海水暴漲，挖私鹽的雜工們被淹死了大半——理所應當的，賴頭的爹爹那年虧了個家底兒空空。
    可就在那年，那些個小老婆裏，確實有三個人換上了孩子。
    賴頭是長子，也是唯一的男丁。
    說來也巧，就在賴頭滿月的那天，暴漲的海水慢慢平複，家裏生氣又恢複了。緩到現在，家業也是不遜於當年。
    被稱為‘家族的福星’的賴頭，打小兒被疼著愛著，因為沒什麼競爭力，所以顯得不學無術。但是他為人豪爽可氣，對朋友那是沒話說。
    即使是身份相差懸殊的朋友，也是如此。
    胖子本名叫許誌昂，是個貧民戶。他本來是不大可能擠進我們的世界的。不過胖子的爹爹利索勤快，又知道分寸，被賴頭的爹爹賞識——進了府裏做賬房。
    這可是個有油水的好活計，不受累，還有錢拿。
    胖子與我們廝混在一起，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所以他好學的很，與我們雖是玩樂在一起，卻顯得懂事兒得多。
    賴頭和胖子雖說明著算是主仆關係，實際上卻親得緊，住在一個大院兒，一起上私塾，一起做功課。雖說我們都是發小兒，但他們還是更親一些。
    胖子很有出息，去年進京赴考的我們幾個，隻有他中第。他是我們們清河縣最年輕的秀才，以後再不濟也能謀個官做做。
    賴頭沒去參考，他自覺的不是那塊兒料，索性在家鄉胡作非為玩得痛快。等我們一群人興致勃勃的跑去，在垂頭喪氣的跑回來時，他正在自家院子裏悠閑地把玩著剛從西洋人那換來的紅嘴綠翎藍白底兒的鸚鵡。
    “來，紅子。對著那些哥哥們說——你們，笨蛋。”賴頭看了看我們——尤其把目光在羅鍋兒身上掃視了良久。那眼神，嘖嘖嘖，連我看著都想揍他。
    說不出的耐人尋味。
    在那欠扁眼神的注視下，羅鍋兒本來白白淨淨的小臉越發陰沉，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羅鍋兒小時候就長得秀氣，現在看起來依舊顯得過於陰柔。不過這小子生性好強，眉峰淩厲，眼神桀驁，倒是不顯得女氣了。
    羅鍋兒大名羅萬良，字欠瑕。他們家是真正的書香門第，祖上就出狀元，還曾連著霸占了三考九年的榜眼探花，在京為官，又被派到各省各州，門生遍布天下。可惜這小子算是家族裏的分家，這個分家又恰巧不是特別旺盛的一支，所以之能在這不大不小的清河縣橫行一下。
    “我下次定是能考上的。”羅鍋兒很堅定的，凝視著賴頭。
    “能考上的，能考上的。”鸚鵡紅子突然扯開嗓子大喊，聲音比起人類略顯嘶啞，我被嚇了一跳。轉身看看，羅鍋兒也是一怔，隨即笑開了。
    賴頭撇撇嘴，愛憐的拍拍紅子的頭：“吃裏扒外的東西啊。”然後他看著羅鍋兒，滿是不舍又似乎是痛下決心的說道：“看這家夥跟你有緣，索性給你養著吧，權當是下次給你趕考湊的份子錢了——你可別養死了，這小東西花了我五百大洋呢……”
    “五百！”羅鍋兒家裏雖是有名望，可攢下來的家底兒還遠遠不及做生意的賴家。
    “喏。”賴頭把鸚鵡的籠子整個丟在了羅鍋兒手裏，“胖子呢？”
    我笑著上去捶了他一拳：“虧你還想得起來胖子——那小子中第了，正在考場尋老師呢。我瞅他似乎是想跟曹丞相牽山關係，正往那一派靠攏呢。”
    賴頭細細地聽著，悵然若失的歎了口氣。
    “過些日子，等他回來。我們出去聚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