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37章 碎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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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苑內,常年青綠的樹木居多,縱使是孟冬季節,行走其間,也並不覺蕭瑟。
因臂上隱隱疼痛傳來,隻是隨意在清水苑內漫步走動,未注意,直到覺察出空氣中隱隱浮動著的幾絲沉水香氣,往右一看,樹木稀疏間,藤編秋千上,竟坐著淩弋。
一身繡金龍紋蒼青色大翻領錦獵袍,甚至身上仍背著紫檀輕弓和鑲玉鎏金箭筒,箭筒內盛放著五色箭羽,半滿。
一字劍眉下纖長鳳目微眯,薄唇緊繃,出神地望著麵前的虛空,神情,竟略顯疲憊。
下一瞬,轉過的視線已驟然變得冷冽。
原本見了淩弋出現在這樣奇怪的地方,那出神模樣又與往日全然不同,心下已是一驚,這下又被他這樣冷眼瞪著,隻覺頭皮發麻。
垂首屈膝福身行禮,“恭請皇上聖安。”
寒風穿過林間,颯颯聲響。
未聽見淩弋有任何動作。
鼓起勇氣抬頭偷瞄一眼,淩弋仍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冷冽的目光,重又望向了虛空。
不知為何,“臣妾告退”四字,一時竟說不出。
淩弋輕歎一聲,眉宇間的凝重緩了些,“寒妃剛才,受傷了?”
極輕的問句,卻讓我心下又是一驚。
我強自鎮定,嘴角擠出一抹微笑,“回皇上的話,臣妾傷處並未大礙。”
“剛才,發生何事?”
淩弋微蹙眉道,目光驀地多了幾分淩厲。
“回皇上,臣妾剛才……隻是被一隻小貓兒抓了一下,已自好了。”
臂上的疼痛,已是如利刃般緊緊紮進骨肉。
我這才發覺,剛才匆忙間大意了,未將那靈香貓的毒盡數拔去。
殘餘體內的毒,已借著靈脈發作。
可淩弋在前,實在不敢就這樣驅毒。
一來,陳妃聖寵正盛,無論如何不想因這事扯上瓜葛;二來,淩弋正苦悶獨坐,卻被我打擾了,本已麻煩,不再添了他事最好。
找了機會告退,隻要挨到那時就好了。
可越是這麼想,天卻偏不隨人意。
“近前來。”
淩弋冷聲道,卻仍一動不動地靜坐在那裏。
無可奈何,隻得邁步近前,在離他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再近些。”
冰冷的聲音,與往常一般聽不出起伏。
腳步踟躕,極緩地,一步作五步地又向前走了一些。
“近朕身前。”
缺少起伏的聲音,已比剛才又冷了十二分。
索性一咬牙,直走到淩弋身側才再停下。
“已是好了?”
淩弋冷哼一聲,右手迅疾閃出,緊緊攫住了我的右手腕,左手食指、中指則一下子點住了內關穴,瞬間極強靈力生生逼入,包縛住了那毒。
一時疼得幾乎背過氣去,隻覺骨頭盡數被那極強的靈力寸寸絞碎。
靈力牽引,靈香貓毒被硬生生從內關穴拉出,停留在半空中,縮成了一小團棕紅色的煙氣,轉瞬即隨風消去。
疼痛遽去,隻覺渾身筋骨一軟,全沒了力氣,再也支撐不住,直向下跌坐。
待反應過來時,已是癱倒在了淩弋懷裏。
竟會,緊張得忘了呼吸。
輕抬眸,竟見淩弋幽邃漆瞳內閃過極輕的一抹笑意,緊閉的雙唇略有些鬆散下來。
“疼?”
淩弋輕聲問道,隱隱帶了幾分嘲弄的笑意。
“……是。”
想要支起身,卻無奈全身筋骨隻是酥軟,隻剩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力氣堵在胸口。
“那貓與一般靈香貓不同,是西涼州炎月城特貢,對具靈脈之人而言,劇毒無比。即便是寒妃,怕也撐不過三個時辰。”
淩弋輕聲道,一手挽緊我的腰間,另一手輕弄了弄一縷散下的鬢發。
“……是,臣妾下次一定小心。”
淩弋聽了,揚起眉梢,低頭瞅了我一眼,“寒妃不問朕為何會給陳妃這樣一隻劇毒靈香貓?”
淩弋賜誰何物,皆是聖意,又如何容旁人置喙?
聖意恩寵,於我,也不必在這些細處上追究。
但若如實回答,隻怕又像上次一樣惹得他生氣。
不如,就借勢“軟弱”一會兒吧。
垂了視線,任臉頰輕輕貼在了他胸前,淡淡沉水香氣撲鼻,放柔了聲音,“靈香貓對不具靈脈之人,全無毒性。且靈香貓比起一般貓兒,更是可愛惹人,陳妃一定十分喜歡。”
淩弋呼出的氣息,輕輕打在額前,很暖。
寒風四起,樹木瑟然,現下卻隻覺得莫名的安謐。
淺淺泛著金色的昏紅夕陽光趁樹木間隙灑落,碎了一地。
“朕位極至尊,卻偶爾極是羨慕那些漁翁樵夫,每日隻與山澤魚鳥為伴。”
極輕的聲音,略透著些疲憊,並不似平日那般的冰冷。
“聖上,絕不是那樣苟且之人。隻是……”
“隻是?”
“‘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1],萬生各有苦處,尋常人家,亦多役人思婦,皆有所憂。隻是聖上尊為人龍,所憂之事,原比尋常凡人所能想象得多極。但若隻如此,於龍體諸多不利。山澤鳥魚,若休閑得當,極是怡養性德。聖德恩隆,更是天下大幸。”
淩弋並不再說話,隻是伸了一指輕撫了撫我的後脖頸,所觸隻覺微涼。
片刻的麻木,在才要放鬆下來的心上狠狠敲了一記。
不安,一旦出現,便緊緊纏繞,再也無法散去。
破碎了的夕陽,極輕地落在身上。
竟又想起了與夕淵一起,遇見那被生生剝去了靈脈的角端那日。
身姿傲然的角端,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纖長睫毛下,眼眸黯淡,完全沒了一絲一毫的生氣。
溫度迅疾消退,直到化了塵埃,隨風盡去。
降靈咒場,在四年內奪去了末城近千人的生命。
耳邊清晰的心跳,提醒著自己,所依靠著的這人,就是這樣一個狠心的下局人。
貴為九五之尊,宣國內的一切生殺,盡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隻是,為何,還能這樣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溫度。
“寒妃可知朕為何下旨招你入宮?”
心下一凜,猶豫道,“臣妾並不知。隻是臣妾以為,聖上招臣妾入宮,是因臣妾所具靈術靈力,或可在靈術事務上稍有助益。”
除此之外,全不想有所牽扯。
原以為,淩弋會如那日一樣生氣。
卻不想,他隻是輕撫了撫我的肩頭,並不言語。
“中秋夜宴時,欲行刺的三人已於前日行車轅刑[2]。幕後之人,今日也已除了。”
半響,淩弋輕聲說道,語氣極淡,聽不出起伏。
幕後之人,今日已除。
可否與他提前回宮,甚至出現在這樣奇怪的地方有關?
林間,衣衫窸窣聲漸近。
“皇上,酉時已到,請移駕回寧意宮。”
來人恭謹道。
是明公公。
隻覺臉頰微微泛了紅,不敢抬了頭去看。
“先送了寒妃回露申宮。”
淩弋說完,抱著我站起身來。
掙紮了下,想要下地自己走,可無奈全身還是沒有一點力氣。
“以強力去毒,怕是要再過一會兒才能恢複。”淩弋輕聲道,又變回了平時裏聽不出喜怒的語調,隻是比平日那樣的冰冷少了幾分,“還有要務處理,送你回宮後,即刻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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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出自《詩經·王風·君子於役》。
[2]車轅刑:即車裂,車裂古時稱為轅或車轅。《周禮·秋官·條狼氏》中雲:“誓馭曰車轘。”前人注解:“車轘,謂車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