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極樂盛世  第09章 紙醉金迷·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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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龍煊好不容易將秦真折騰起來,後者腦袋疼得厲害,差點遲到。一身寶藍的闌衫被龍煊弄得整齊熨帖,趕到翰林院時,卻顯得有些狼藉了。
平日他做事,向來是一絲不苟,這日裏卻匆忙趕完了,趴在桌上覺得腦仁兒疼。
  “咳咳。”
張震澤看完文書,滿意地點頭:“趕出來的貨,竟也無甚紕漏,孺子可教也。”
秦真紅了臉,摸摸鼻子,道:“丞相大人,我……”
張震澤擺擺手,戲謔地笑了起來:“嘿,年輕人血氣方剛麼,老夫明白,明白。誰沒個年輕的時候。”
繼而又問:“史書讀得如何了,可有些高見?”
秦真:“仁以治國,天下歸服,天命所歸。暴虐不義,禍亂從生,天必譴之。”
  “錯。假仁假義,這算個屁的道理。”
秦真摸摸鼻子:“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錯。這話可千萬莫在萬歲麵前提起,自習龍心不悅。”
  “哦,”秦真繼續道:“亡國有十兆……”
  “恩,有點兒意思了,再讀十遍去。”
秦真行了禮,退到翰林院裏繼續與破書作伴:“史不就是史麼,哪有什麼道理可言。”
卻說那日,肖二爺帶小賀出宮花天酒地一番後,便被禁足了整整一月。
五月中旬,二爺才被放了出來,便墊著腳尖,心情飛揚地拉秦真出宮作樂。
秦真正看到北狄蠻子倉皇奔逃,腦袋裏雜草瘋長,恨不得吃了那小山似的破書,直接把道理拉出來,送給右相爺做答案。
這便爽快答應了下來,也懶得給正跟著熾羽衛打秋風的龍煊說一聲,出了皇宮便與二殿下直奔樂坊。
龍煊剔著牙,聽見秦真說話,隻是給他整了整發髻。
望向他離去的方向,欲言又止。
總歸是,有些事必然要經曆,他又能做些什麼。
肖二沒個人形,一路化作彩蝶翩翩:“嘿嘿,花姑娘,爺爺來了。”
進了雲想閣,卻覺得今日氣氛頗為凝重,烏雲飄了薄薄一層。
隻有老鴇見了金元寶翩翩而來,笑著迎上去:“肖爺裏邊請,姑娘們都盼您多久了。”
肖二探頭探腦,打量著店裏,問:“今兒這是怎麼了,熾羽衛又來您這兒捉耗子麼。”
老鴇苦了臉:“這都什麼事兒呀,來咱這兒不都是圖個高興麼,今兒這事可麻煩咯。”
肖二左耳聽右耳出,眼神一亮,吆喝起來:“喲嗬!這不是赫連兄麼,咋把臉整得跟鍋底兒似的。”
赫連驍,便是十年前北狄歸順時,北狄過來“做客”的三王子。
見到肖二,赫連驍仍是冷著臉,隻淡淡道了聲:“二爺。”
肖二點點頭,轉身誇張地瞪大了眼,滿地上瞅著,終於找到一隻小螞蚱:“喲,左相家二少爺,有些時日不見,清減許多麼。”
滿頭黑線的肖二少,站在肖二背後咳了一聲。
肖二這才咋咋呼呼地轉身招呼:“喲嗬,瞧我這眼神兒!”
肖二少爺麵上掛不住,可又不能發作,心道不過是個不得寵的王爺,他老子還得懼自己那當左相的爹幾分。
可身份擺在那兒,隻得悶悶道:“見過二爺,恕小人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複又瞪了一眼那北狄王子,咬牙道:“赫連驍,咱走著瞧!”
一秒鍾變落水狗,秦真這可第一回見。
卻不想二少爺剛走到門邊,賢王腦袋抽筋,隨手撈起一隻酒盞就扔了過去。
血順著肖二少的額頭流了下來,眾人沉默。
肖二卻捧腹大笑,拍著赫連驍,遙指肖二少,如同一個瘋子。
老鴇一臉苦瓜相,站在中間動也不敢動。
肖二笑:“哈哈哈哈——怎的手就是滑了一下,二少莫哭,回家找你老子給揉揉就好。”
說罷也不管其他人,攬過赫連驍。
後者輕聲朝他說了句什麼,肖二搖搖頭,複又招呼秦真一同上樓進屋。
三人坐定,秦真這才看清赫連驍,雖與肖二一般高,卻因年紀小,似乎稚氣未脫。深眼窩高鼻梁,臉上的輪廓已顯出一些來,目光如刀鋒,一副典型的塞外人模樣。
與年紀不符的是,他臉上似乎覆了一層薄霜。因此當他笑的時候,秦真仍覺得一陣寒氣泛起,就像見到一隻獨行的狼崽子。
肖二打斷了秦真的思緒:“小賀,老驍可是我兄弟,你也知道……莫要心存芥蒂。”
秦真道:“老二,我縱是對你心存芥蒂,亦不會與三王子過不去。”
肖二被氣得牙癢癢,抓耳撓腮地:“老驍,瞧這翰林院裏的書蟲。”
赫連驍聞言不禁輕笑一聲,抿成一條直線的唇彎了一下,這才顯出幾分該有的天真。
  “俯首稱臣,自然少不得受些冷眼。”
秦真:“生而為人,本無胡漢之分。”
赫連驍:“北狄已向宸國稱臣。”
秦真:“兩百年前,北狄雄踞中原,尚無宸國。四百年前,尚無北狄,唐宋版圖遼闊,今日已無從想象。千秋百代如同朝露,繁華易逝,過眼雲煙。赫連大哥心氣尚在,哪裏又會是臣子。”
赫連驍眸中一絲戾氣一閃而過,道:“賀蘭……真?”
秦真明白他的意思,答道:“父親是北狄人,輾轉到了中原,不過我兩無緣相見。”
赫連驍沒有安慰,隻是認真地看了他一陣,說出了句讓秦真吃驚的話:“你大概與他長得很像。”
秦真轉頭,見肖二與舞女眉來眼去,聽曲子正入神。
赫連驍嘲道:“十年前親手斬殺北狄大將,賀蘭汲,他的親身父親,遂使我國慘敗。”
秦真有些難以相信,嘴唇緊緊抿著。  
赫連驍接著說:“他的頭顱,我見過。”
秦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正巧肖二端著瑪瑙杯過來勸酒,便順手一口吞了整杯。
肖二拊掌大笑,秦真從樂女處拿了琵琶,盤膝坐著,彈了起來。
樂聲中有金戈鐵馬,亦有繾綣深情,時而淒愴、時而歡快,肖二笑著與赫連驍拚酒,而赫連驍酒水入喉的時候,眼神卻是如刀般割著秦真。
秦真彈琴彈得極賣力,雲裏霧裏地,肖二喂他酒,他便一口吞個精光。
沒有秦蘭芷管束他,沒有龍煊照顧他,這時卻什麼陳年舊事都一股腦兒地湧來了,而所有的問題,都需要他自己去給個答案。
從前沒有爹,隻是羨慕別人,現在卻覺得有了爹之後事情太麻煩,皇帝、大臣都對他失望,有仇人嫉恨他,也有故人透過自己想念爹。
唯獨沒了自己。
  “老二,酒好啊……”
  “去、去你的,厄,一醉解千愁!”
  而赫連驍卻一直是獨自坐在那裏,喝悶酒,背脊挺得筆直,不動也不說話。
看見酒杯裏映出自己的臉,晃了一下,一飲而盡。
那夜,龍煊終究是沒有等到秦真,也不是一定要等。秦真長大了,有自己的仕途、人生,他隻是個仆人,也敢求什麼。
他隻是坐在窗邊,反複抹著那顆紅蓮,一下一下,有些暖,又有些寒。
秦真一早醒來,頭疼欲裂,手指因彈琴而被磨出血,現在已被處理過,卻火辣辣地疼。
一轉身,發現身邊打著鼾的豬:“……肖二?爬到我床上作甚。”
肖二裹著一條被子趴著,仍舊沒醒,秦真便跨到他身上去,兩指一夾,捏住他的鼻子。
  “咳咳咳……殺人啊!”
  “殺豬。”
肖二大口喘著氣,道:“天還未亮,你瞎折騰個啥子喲。”
秦真道:“你占了我便宜,這是哪兒?”
肖二朝他擠眉弄眼:“是麼……記不清了,嗬嗬。哎!”動了動腳,感覺腳下有些硌得慌,順勢踢了一腳:“這什麼東西……”
隻聽“啪”地一聲,赫連驍骨碌骨碌滾到地上,猛地被撞醒,忽然睜眼,一個鯉魚打挺彈了起來,抽出要到:“誰!”
秦真與肖二裹著被子仰頭看他:“你占了我們便宜。”
赫連驍:“……”
原來是昨夜這二人喝得人世不醒,皇城的門也關了,無奈之下赫連驍將他們一並帶了回府。質子府,位置雖在繁華地,卻難掩荒涼。
肖二喝醉,一定要摟著秦真,赫連驍頭大得很,本想將秦真扔在外邊。最後終於讓二人消停下來,肖二卻換手來扯自己,搏鬥中……二人睡著了。
秦真腦袋昏昏沉沉,卻看見天色微明,暗道一聲不好,匆忙間整了整衣袍,便要進宮去。
  “遲個到要不了你腦袋,瞎抽抽呢……”
秦真懶得與這懶散閑王一般見識,向主人道謝後,便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肖二這才彈了起來,抓狂道:“小子!馬車都沒準備,你插個翅膀飛過去麼!”
秦真卻已沒了人影。
赫連驍看著院中,淡淡地說到:“放心,他跑得快。”
肖二的睡意又襲了上來,順手摟過赫連驍:“嘿……那老驍啊,咱繼續睡吧。唉,你害個啥的臊喲,老朋友了都。”
赫連驍背脊直挺挺地,盤膝坐在床邊,閉目,說:“你又何苦為我做這麼多。”
肖二打了個嗬欠:“本王樂意。”
  “將來會還你的。”
肖二擺擺手:“本王就是將你當做兄弟,兄弟麼,說什麼還不還的。”
赫連驍搖頭:“並非你心中所想。”
  “哦?那我想著什麼?”
赫連驍不語,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偷偷跟著使團進京,做了質子。
偌大的皇宮,他一個人呆立著,繁華,寂寥,冷漠的地方。
皇子們愛欺負他,將他視作奴才,一日竟將他推入結了冰的水池。
  二皇子路過,救了他,挨個將那些皇子踹進水池。
結果惹得龍顏大怒,皇帝便將他趕出去學武。
他始終不明白二皇子想著什麼,隻記得那時他才十幾歲,眼神卻異常淩厲,於現在很不一樣。他與其他兄弟都不親,因為不願做戲,故作親善的姿態。反倒是與自己,交淺言深。  
他說:“兩國之所以戰火不斷,便是因為,宸朝總將對方視作奴才,而非國家。你代表的是北狄,我敬重你,是為了國家。”
  “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倒是喜歡北狄人豪爽,不似這烏煙瘴氣的地方,這些魑魅魍魎。”
赫連驍踏出北狄國土的那一刻,心中所思所想,與他所說,其實毫無二致。
許多年後,赫連驍不時便會想,若是趙昶做了皇帝,一切或許就不一樣了。
但世間並無如果。
秦真趕到翰林院時,時辰尚早,同僚都還沒有來。
他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攤開文書,抄錄起來,一麵發著呆。
他雖不是經世奇才,但也算得上聰明,平日裏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定要做到最好。現在翰林院,每日抄的文書錄的資料,雖很多都是無用,也無人檢閱的,但他都一絲不苟地做著。從不遲到,認真讀書……
似乎也無甚意義。
同僚甲:“秦真,明日左相的壽宴,你受邀了麼?”
秦真搖搖頭,又點點頭,帖子雖收到,他卻未放在心上。
同僚乙:“聽聞左相府,堪比皇宮……十分氣派。”  
同僚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秦真的手上也慢了下來。
做這些又有何意義?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天道,不過是無情。生如蜉蝣,一切不過蚍蜉撼樹……還是酒醉之時,如騰雲駕霧,那感覺真好。
當晚在左相府,連同秦真在內的新科進士們,都收到了一份大禮:白玉如意,瑪瑙杯,海珊瑚,夜明珠……
左相肖楦的小女兒,長得與肖皇後極像,卻沒有皇後的雍容,而是一雙灰蒙蒙的眼,獨自坐在角落裏,冷眼看著這熱鬧繁華中的一群人。她隨樂聲起舞時,火紅雲錦燦如煙霞,人卻蒼白若雪,幾乎吸引了全場人的目光。
秦真卻覺得,她像極了寒冬裏的傲雪紅梅。
但讓秦真記得這名女子的,卻不是她的天人之姿,而是宴會最後。
這未來的太子妃,往後宸朝的皇後,在父親壽辰之時獻舞一場,最後手捧一副丹青圖卷,卻氣得她父親胡須一翹,差點當場給她一個耳刮子。
秦真掂量著手中的夜明珠,扔給龍煊,嘲道:“真不能說不心動。”
龍煊道:“少爺……近來可有什麼煩心事?”
秦真搖頭輕笑,舉起酒壺又喝了口:“無事,無事。”
  半晌,秦真看著月亮,幽幽歎道:“左相,位高權重,朝堂之上半數官員,都是他的人。瀾……肖皇後是他妹妹,太子是他門生。肖二他從不搭理……萬歲爺的帳,他也不買。”
  “收了東西,文書上便總得少上幾行字,或再添幾行。”
  “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天下。”
龍煊沉默地聽,想摟著秦真,卻見月下,那人身上一層銀輝,森冷、靜謐,高貴的,仿佛不應該讓自己去碰。
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這日朝中有個不大不小的消息,說出巡兩廣的禦史中丞在回來的船上自殺了。
死前之道一句:“李益誤我!”便用匕首,連捅自己十一刀。
李公公,自然就是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李益。秦真記憶中,他是慈眉善目的,臉上總帶著笑。
可他竟能索賄到言官頭子身上去了!
李益與左相肖仁明是一條船上的,老肖欺上瞞下,連聖旨也敢截了下來,私自代聖上下旨,已有好幾年了。李益則像朝廷官員索取巨額的銀錢,沒錢,便隨意找個由頭,要了命便是。
皇帝呢?他信任李益,因為宦官不得幹政,他相信這個老朋友,看著自己長大的人。他拿老肖沒辦法,因為他的朋黨太多,或許……太子也是他的心腹。所謂法不責眾,皇帝能拿他們如何?最多不過殺雞儆猴,柿子挑兩顆軟的捏一捏。
熾羽衛?他們殿上帶刀,不用皇命也能殺人,無孔不入……但他們早已不是皇帝的耳目了,他們的父母哪個不是高官富商。
右相,他笑嗬嗬地,什麼也不摻和,不結黨不營私,卻也不管這些事。
言官的頭子,朝中或許是最剛正不阿,或許是還敢講一兩句實話的人,沒了。
  而他的死因呢?是當地的知府答應他的銀錢沒有落實,隻開了個空頭支票,他一個五品小官,哪裏哪的出幾十萬兩去交買命錢。
秦真聽了這事,竟不覺笑了起來。
他漸漸放縱,跟同僚們一樣遲到早退,草草了了工作,胡亂翻幾把書,便同肖二一道出宮喝酒作樂。
見過胡姬亂舞,赤、身露體。見過北狄勇士賽馬,那是直到寶馬被活活累死……自己也跟著加油助威、拍手稱快。
  “老二,原來道理真是知易行難,原來故紙堆裏都是些騙人的玩意兒。”
秦真剝了顆葡萄,塞進肖二嘴裏。
肖二嚼吧嚼吧,吐出籽兒來:“我都懶得笑話你,幡然悔悟了麼。”
秦真:“名將、名臣都死幹淨了,世間再無英雄。”
肖二:“皇帝,隻有他的一張金龍椅。”
秦真舉杯:“還是老二看得通透。”
肖二:“嘖嘖,讀書的就是一股子酸味兒,老驍,還是你實在!”
秦真斜斜看過去,赫連驍總是麵帶薄霜,沉默地喝酒,他聽不懂這二人到底在議論什麼。他心裏隻有一個念想,熱鬧的地方,有了他也變成一片寂靜荒涼。
秦真似醉非醉,霧裏看花,似乎這才知道,原來這匹狼與自己一樣,迷路了。
赫連驍歎道:“十年不見草原大漠,髀肉複生了。”
肖二皺眉勸道:“那風沙大得,天寒地凍得,也沒烤地瓜吃。還是中原好,秦真,你們江南跟好吧,吳儂軟語、美人玲瓏,嘿……”
赫連驍笑了,不知是苦是甜:“是啊,好得很。”
一個曾經還有些熱血的讀書人、一個想念塞外風沙奔馬的質子、一個落魄猥瑣的王爺。
秦真笑著喝下一口花雕,烏合之眾,倒也般配。
  “嗯?厄,老戰?我眼花了麼。”
戰長歌著暗紅窄袖麒麟服,腰佩雁翎刀,單膝下跪:“賢王。”
肖二如同耗子見到了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恩,起來說話。那啥,我老……父皇又要找茬了?”
戰長歌微微點頭,道:“找的是賀蘭大人。”
秦真這才想起:“今兒,文淵閣……考試!”
肖二一臉悲憫地看著他:“沒事兒沒事兒,待會兒要挨廷杖,老戰你讓手下輕點兒打。”
戰長歌不置可否,一閃身人便沒了,傳話的內侍不過片刻便到了。
秦真嗅著自己一身酒氣,苦笑著離開。
肖二複又舉起酒杯,搖晃著不喝,問赫連驍:“老驍,你看著賀蘭真這人如何?”
赫連驍眼中帶著些輕蔑:“廢物。”
肖二嘖嘖兩下,喝下杯中之物,道:“老驍,觀人觀心,你們胡人就是學不會這點。賀蘭真心裏,比我都清楚。”
  “我花了二十多年,才看懂我老子的心思。而他,不過三月時間。”
  “他唯一比不上佛桑叔叔的地方,大概就是用情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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