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極樂盛世 第08章 命中注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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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四月開春,京城稍微繁華起來一些,車水馬龍都現了出來,紈絝子弟也騷了起來。
然而,秦真卻很少見到這些。自他入翰林院,便帶著龍煊住進宮城,一道城門,圈出了天上地下。
工部按程序,本要給他在京裏置辦一座宅子。秦真沒要,可這也不能省,最後便是將以前租來的那屋買了下來,餘錢捐給辦事的,雙方都樂嗬。
入翰林做庶吉士,每五日過後有一日休沐,可由熾羽衛陪同出皇城,雖說這陪同也隻是字麵上。偌大的京城,滿街都是有品級的官吏,真出了事倒也不是熾羽衛不敢管,可就怕他們管重了,又罰不得,橫豎是朝廷損失個吃飯的。
再說,熾羽衛都是些官家子弟,直接受命於聖上,不受任何機構管轄,官階比庶吉士不知高了多少,哪個又真能正眼看得這些讀書人。宮裏的遂都是睜隻眼閉隻眼,這不,秦真這日休沐,大清早便帶著龍煊出了宮,回家看看去了。
小院安穩地睡著,積雪已開始化了。
龍煊推開院門,長舒口氣:“喲,宮裏可把小人給憋壞了。少爺先別坐啊,髒得,我擦擦灰。”
秦真站著看他打掃,笑道:“憋壞了?我看你也沒閑著,紮在人堆裏嘴便沒停過。”
龍煊整個臉皺成一堆:“我那可是給你打好關係,就你那呆傻勁兒,指不定哪天挨了廷杖,我也好叫他們輕了些打麼。”
秦真:“我不過是個小小庶吉士,每日裏抄書寫字,哪能惹事。”
龍煊泡著茶:“你以為那些小公公門傳話引路後,杵在你身邊是欣賞你的天人之姿麼?”
秦真道:“又不得罪他們,往後別老塞銀子,月俸都沒剩的了。”
龍煊掏出兩顆碎銀子,在手裏顛吧顛吧:“你一月月俸三兩銀子,打發完他們就剩這點,我都給你存著呢。看這斤兩,估摸著兩三百年後,也能在京城買個小屋了。”
秦真翻了翻書櫃:“你自己留作家用,少爺賺錢養你就是。”
龍煊道:“你那麼有錢,要什麼家用,給我當私房錢得了。男人麼,少不得應酬啥的。”
秦真道:“宮中聚賭,仔細你的腦袋開成菊花。”
龍煊笑著摸摸鼻子,拍拍腰間軟劍:“我花開時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
秦真懶得與他瞎扯,走到廚房找元紅酒壇,裏邊是龍煊用空了的酒壇醃的泡菜,這會兒應該也夠味兒了。
龍煊:“……”
秦真拿著塞子,歪著脖子問:“阿玄,咱家這是遭賊了?”
龍煊磨著牙齒:“什麼賊啊,肖二那慫貨,吃完不蓋蓋兒,都發黴了!”
“看你氣得,口音都隨他了。”
“嗬嗬嗬,剛摸到門口呢,就聽見阿玄這叫得親熱喔。”隻見肖二錦衣玉帶地,扒拉著廚房門,腦袋探出半個,賊賊地笑。
阿玄抓起蓋子就摔了過去:“敢情您是屬耗子的?”
蓋子正中耗子腦門兒,肖二被打得跳了起來,咂咂嘴躲到秦真身後,可憐巴巴:“那不是阿玄手藝好麼,不像我家那個,地瓜都烤不熟的慫貨。”
秦真道:“算了不打緊,我床下還藏了……”
“一壇子上好的竹葉青,夠味兒!”肖二記吃不記打,叉腰得瑟起來。
秦真扶額:“再泡一壇得了,阿玄,先切這人形地瓜,雖說木頭木腦,天冷就湊活湊活得了。”
龍煊擼起袖子,呸呸兩口唾沫:“諾!”
肖二火燒屁股似的,在廚房裏上躥下跳,打翻了好些瓶瓶罐罐。
龍煊越追越氣,少爺最愛吃的香辛料,自己活著的意義,都被這碩鼠糟蹋。
廚爹扯過擀麵杖,挽一個簡樸的劍花,肖二應聲落地,腳尖彈了兩下。
一盞茶的功夫,讓龍煊理了個佛祖頭的肖二苦著臉,盤腿在炕上檢討自己的過失:“……所以說網開一麵,以後吃時定給兄弟們留兩口。嗬……嘿嘿。”
說話間,窗外飄起小雨,酥酥潤潤地,像茶碗上升騰的霧氣。
秦真哆了口茶:“賢王殿下不好好地在瑞德宮裏呆著,跟我這兒過家家麼?”
肖二苦笑,手指掂起一顆花生,用嘴接了,嚼吧嚼吧吐出殼兒來:“那不,賢王閑王,閑著唄。你要啥我都給你,可別趕我走,沒個有意思的地兒。”
秦真道:“閑著不好麼,每日五更起床,我眼皮都要掉地上了。”
肖二努努嘴:“你咋知道我是賢王的,啾啾啾,掐指算出來了?”
秦真滿臉疑惑:“自你第一次來,腰間不就掛著那麒麟玉佩麼。”
龍煊給秦真添了茶,斜眼道:“閑王唄。”
肖二:“嗬嗬。”
龍煊:“……”茶壺一抖,肖二一個激靈,雙手在自己嘴上劃了個叉。
賢王抓著頭發,腦袋都快扯禿了,才對秦真道:“內什麼,我娘說想見見你來著,差點兒忘了。”擠眉弄眼,又收到龍煊一記眼刀。
秦真一顆花生停在嘴邊:“看什麼,萬歲爺下旨了麼,帶我進後宮嫌命長?”
肖二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不是不想讓我老子知道麼,誰知道老人家什麼心思。我悄悄帶你進去,保證萬無一失地。”
龍煊道:“殿下當那群鳥侍衛是吃白食的,還是當我家少爺腦袋跟您一樣。”
肖二彈了起來,瞪著龍煊:“我讓老戰把那群鳥侍……熾羽衛都調開!成不,少爺。”
秦真有些遲疑地點點頭,道:“怎麼非見不可了。”
肖二猥瑣病犯了:“嘿嘿,你老子比我老子好唄。”
秦真:“……”
四月十五,天仍下著小雨,宮城巍峨肅穆,隻有禁衛軍巡城的沉悶腳步聲。
薄暮,雨停,天空泛起紫色光彩,籠罩著整個京城,溫和且柔美。
肖二穿著郡王的常服,仍是一副賊頭賊腦的模樣,從牆角探出個腦袋來四處張望,末了朝身後招招手。
秦真有些無力地看他一眼,跟了過來,走得一派雍容:“二殿下,您這是回自己屋呢。”
肖二,現應稱他做賢王了,擠眉弄眼:“小賀你在皇宮待得少,可不知道那群鳥侍……衛聽牆角的功夫,大臣們誰不懼他們三分,早嚷嚷著要撤了的。”
秦真聞言覺得在理,便放輕了腳步。
肖二正提臀墊腳,冷不防一級台階,腳底打滑,直接撲地,腦袋砰地一下把門撞開了。
一陣塵土揚起,秦真朦朦朧朧地看見,端坐在房中,端莊美貌卻難掩蒼老的皇後。
那一雙眼,透著思念、懷戀。
肖皇後比永昌帝還大了兩歲,臉上卻隻畫著淡妝,高髻如雲,一身火紅的雲錦鳳袍,更襯得她病顏慘白。她的表情柔和,但隻要端坐在那個位置上,便不由地讓人心生敬畏。
果然是位置坐久了,便總難分清身份與自我,即便是對著自己的兒子。
如戲,好是不好?不如戲,又如何過活。
皇後笑了,常年繃著的臉上忽然綻開幾條細紋:“都已封了王的人了,做事還是這般毛躁,不怕讓人笑話?”
賢王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也不拍灰,直接跑到塌邊,一把摟住皇後就用腦地蹭,親昵地說:“母後,這不是怕您等久了費神麼,身體可還好?人我可帶來啦,我這腦袋可還懸在褲腰帶兒上呢,您還又教訓我。”
秦真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皇後讓他起身來:“這也不是朝堂上,無須多禮。”
賢王拍馬嚷嚷道:“起來起來,這地兒又沒外人的,哎喲,打我作甚啊娘!”
肖皇後鳳目一瞪,道:“二十好幾的人了,還這樣不守規矩。”
賢王搖搖尾巴,吐吐舌頭,乖乖兒地坐好。
皇後讓秦真也坐在榻上,但秦真覺得這樣不妥,堅持站在一旁。
賢王一臉不耐煩:“讓你坐你就坐唄,咱都不是拘禮的人麼。”
皇後看著秦真,目光裏說不清是什麼神色,懷念、感歎、傷懷或高興,也可能兼而有之。
半晌,這個宸朝最有權力的女人問:“蘭芷……你娘,這些年可都好?”
秦真道:“托皇後的福,娘一直安好。隻是為了做生意,總是在外奔波。”
皇後歎了口氣:“這些年過去了,還是那樣爭強好勝,她對你可好?”
秦真被問得一愣,皇後關心這個作甚?
嘴上卻恭敬卻回到:“一家人雖是聚少離多,然而做人的道理,都是娘教給臣的,她對臣很好。”
皇後點點頭,道:“昶兒去給賀蘭挪個椅子過來,給哀家說說這些年的事吧。”
賢王見有八卦可聽,不等秦真推辭,飛也似的變了張椅子出來。
秦真說著,賢王間或插嘴被教訓,皇後不時皺眉不時點頭輕笑。
直到天有些黑了,秦真見到皇後臉上幾分病容,這才道:“……瑣事也多,怕千歲聽多也悶得很,便說到這裏吧。”
賢王推了他一把,道:“叫什麼千歲千歲的,聽著多生分呀,這樣你也叫娘唄,多親切。”
聞言,秦真連忙謝罪,在心裏暗暗罵了這貳貨千百遍。
皇後一愣神,輕斥肖二沒規矩,罰他禁足半月,這才與秦真講:“我這兒子傻,沒規矩慣了。我與你娘,也是自幼一同長大的好姐妹,以後沒人時,你便叫哀家作淮姨可好?”
秦真點點頭,跟著肖二溜出宮門。
肖皇後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咳嗽了一陣,張開手,隻見手心一攤鮮血。
“……這邊是天理循環,因果業報麼,咳咳。”
夜裏的皇城,森冷幽靜,兩人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肖二罕見地沉默了一路,雖然這情況的確應該沉默。隻是在這一路上,不依不饒地偷偷用手勾著秦真的手,兩人的手都冰涼,可握著的地方,總有一絲熱氣。
踏出宮門的那一刹那,總算鬆了口氣。
肖二目光帶笑,癡癡地看了秦真一眼,歎著氣搖搖兩人扣在一起的手,不舍地放開。像是個偷吃糖葫蘆的小孩兒,刺激、滿足,似乎內心壓抑著的叛逆,在幹這些偷偷摸摸的事時,得到了釋放。
平日放浪形骸之中,他的心是否也是苦的?
秦真搖搖腦袋,斷了那些疑惑,這才問:“皇後的病……”
肖二苦笑:“要不是娘病得厲害,我老子舍得把我召回宮來?”
秦真道:“殿下說以前在山上,哪坐仙山呢?”
肖二將他往胳膊下一夾,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陰鬱一掃而空,或是瞬間掩藏,撲棱著秦真的腦袋:“嘿嘿,說出來嚇不死你——花果山!嗷嗷。”
秦真踢了他兩腳,嫌惡地快步走了起來,這人的腦袋就是個擺設。
隻聽見肖二難得嚴肅的語氣:“小賀,往後多陪我娘說說話麼,她時日不長了。”
秦真未料得皇後的病情已這般嚴重,正想安慰,卻聽那二殿下繼續道:“我老子那身板兒咋就這麼硬朗?嘖嘖。”
秦真:“……”
肖二望了眼月亮,幽幽道:“那時我娘與你娘都有身孕,同一個晚上臨盆。娘卻是早產,孩子沒了。後來便再沒生過孩子,這些年,她大概總為這難過。”
“別想啦,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別安慰我,真別安慰我,我就是一爛泥敷不上牆。”
“……喝點兒酒?”秦真試探地問,就算是個寂寞的酒缸,填滿酒,總也得些暖意。
肖二灑脫:“成!還是小賀兄弟好!”
“……可我得回去做功課,明日上司得查了。”
“做個屁啊!今日之緣,明朝逝水,功名利祿都是過眼雲煙,及時行樂懂不?這酸腐讀書的,哥們兒帶你去長點兒見識。”
“今兒微臣不能出宮。”
“規矩早爛光了,管那些,道理千千萬,可哪條又能真的經邦濟世的?大宸國如今繁華,二十年後指不定誰……”
“二殿下,積點兒口德。”
“是是是,要不把您家裏內官家公也帶上?看你倆黏糊得,莫不是……嗬嗬,我啥都沒說。”
今日之緣,明朝逝水。
雨後夜空朦朧,一輪圓月被薄霧染開了,透著幽含愁思。
他日再回首,秦真不能不歎息,世間事,果真都帶上了命中注定的色彩。
誰也逃不過。
那夜秦真徹夜未歸,龍煊一直站在皇城裏等著,望見中天一輪明月,忽然想起從前來。
這些年,他一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賀蘭佛桑不是說滅度了麼,那在赤炎山養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又是誰?交自己讀書識字、武功招式的人,又是誰?
又似乎不對,記憶中總有些地方,像是籠著一層迷霧。
龍煊隻是睜開眼,目之所及,俱是火紅一片。
十幾年是自己算的,可山中日月,到底是非常模糊。
老頭兒沒有煩惱絲,眉須卻都已花白,看著還以為他有多老了。
赤炎山上隻有一片火紅,從不見人影,龍煊問:“老頭兒,那我是打哪兒來的?”
賀蘭佛桑閉目盤膝而坐:“自來處來。”
龍煊又問:“哪咱這是在哪兒呢?我看書裏那些人都有父母,我的父母呢?”
賀蘭佛桑不語。
龍煊圍著他打轉兒,中途偷襲了他幾次,老頭兒不動不睜眼,可自己就是打不著他。百無聊賴,手裏也隻有一本沒名兒的書,龍煊日夜看著,覺得這些故事沒意思極了。
轉眼龍煊也半大的孩子了,成日在山中看小鳥噴火玩兒,哪裏都躁得慌。
賀蘭佛桑隻是閉目打坐,忽然卻開口了:“往去處去罷。”
龍煊驚呆了:“哈?去哪兒?我要能出去早摸出去了。”
賀蘭佛桑搖搖頭:“明心見性,率性而為。”
龍煊看了看手裏朝夕相對十餘年的書,道:“我想去找他……這本書,我幫你寫完。”
佛桑不再說話。
龍煊跪下,向他磕了三個響頭,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直到除夕夜,秦真拿出那一顆紅蓮,龍煊才恍然大悟。
隻是秦真,怕是再難記起了。
生死,枯榮,千年,轉瞬。
白衣人不知何時,已坐在古僧對麵,手拈一子,問:“這便開始這局?”
賀蘭佛桑執黑子,一落:“結局已定,何談開始。”
白子飛落:“我命由我,怎能由天。”
黑子落:“我在天地間,無天則無我。”
白子疾攻:“天命已定,人活為何。”
黑子退:“篡改天命,實是被未來之事所惑所改。”
白子猛吞黑子:“不信我便做給你看,改了這破天命,看這天下終究如何!”
黑子隻剩一粒:“無始無終,循環往複。”
“有無相生,澄昊,你還是窺不破。”
賀蘭佛桑忽然睜眼,眼中流光溢彩,一眼看盡千萬年。
最後一粒黑子擊碎冰壇,順流而下,自沅江隨水彙入大江,最後被胥江裏的一條魚給吞掉。
秦真醉醺醺地摸回來,抱著龍煊蹭來蹭去:“阿玄,怎不來找我,我都丟了大半個晚上了。”
龍煊忍著他身上熏人的酒氣,燒了熱水給他擦身換衣,頭也不抬:“你隨時回來,我都等著。”
秦真滿意的點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睡夢中喃喃著:“娘……爹……”
龍煊有些難受,靠近了,從身後摟著他。
這人,在自己麵前,始終是個孩子。
秦真有喃喃道:“美、美人兒……真香。”
龍煊的眼神閃了一下,過不久歎了口氣,爬下床去打坐。
皓月當空,銀輝如霧灑下。
明心見性,率性而為?
他從未覺得這八顆字竟能有,這樣難做的時候。
本非局中人,究竟入局,才發現作為棋子,總有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