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38章 夢中不識從何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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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燁分不清自己是夢著,還是醒著。
仿佛還身處幼年時的長幹寺,木然地看著零落殘紅倍黯然,記憶裏再沒有春風裏輕柔搖曳的片片繁如群星暗露金蕊的紅豔紫雲英,那似燃起熊熊烈焰的如火色澤,已一夜間如葉上漫雨落盡繁花。
彈指間,繁華富麗,已煙消雲散。
長幹寺裏的海棠,在一夜風雨裏盡數凋零,墮入泥塵,血一般的暗影支離,而遒勁枝椏上亮烈的紅梅欺霜,卻是如滴血般奪眼而開。
然,哪裏的幽朦紫檀,輕繚悠繞於彌漫的水汽裏,減了梅花的幾分烈傲,多了出塵清麗,氤氳出一幅淺碧的淡色水墨,那不甚明晰的天水碧色,一望難清,風華悠然。
夢裏的樓上月下,綿片青竹一壁,翠若春風流碧,別有風流,一幽紫檀香,一襲天水碧,一鴻驚蓮影,一淡冷梅念……盡管舉世盛名,千秋繁華訴不盡,淡淡回眸便是絕世清華,傾盡天下。
很多年後,無數的歲月風霜淡去,那一點深陷難拔的柔情亦不能消磨,千年的一闋清詞,依然繾綣天地水雲間。
卿自早醒儂自夢,他楊燁就算能坐擁江山如畫,成就千秋霸業,百萬河山,那堅若磐石的心,又怎敵得過碧色眉心一點血染的朱砂,和那重瞳之下的一曲可抵萬金的菱歌?
故,他甘願為那盈盈淺媛低笑盡顯風華的通透天水碧而袖手天下。
碧色清淺的紫檀魂淡淡皺眉一憂慮,他亦無法開懷。
夢裏的紫檀……
紫檀……
紫檀……
金陵美,明月醉,渡夜色,飄花蕊,月華漫散一江秦淮水……似心中有什麼牽纏割舍不下的疼痛與不安,楊燁猛然睜開眼睛,便聽得窗外庭院裏殘粉被風雨摧折得無奈凋敝的聲息。
醒來的深夜,首映眼眸的紗質帳幔因漏進的潮風搖曳,絲絲經緯都分明通徹地糾纏著,大片灰白微微蕩漾,榻旁幾案上,滾燙的燭淚顆顆凝結桌麵,貫連融合一處,泛濫成大片破碎的潮意。
幽微的燭光下,一襲夜雨傍身之人支肘於側顱的姿態格外風雅,虛虛滑落肘間的衣袖,露出柔潤線條雅美的纖指,與清瘦美好的腕骨,雪玉的皓澤。
隱約記得夢裏,有一雙冰涼的手,撫過自己的臉,像羽蝶的雙翼掠過血淋淋的傷口……
本不想驚動那清淺的煙雨碧色,可自己微一動身,便扯動了已包紮好的傷口,“嘶”地倒抽一口冷氣,半麵光影裏,清靈美好的碧色之人睜開了長睫掩映下色澤濃重的如墨重瞳。
“你醒了?”
郎中的話尚言猶在耳,刀刃所傷,皮破筋斷,飛血不止者,當取鬆香淨末七兩,枯礬和生礬各一兩五錢。
而白衣的內息尚好,看來這身子骨的功底相當深實,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脈象依舊綿長渾厚若江水,想必是打小兒時期基本功便練得無比紮實。
但適才又看過他左肋有小片淤青,便又拿了紅花與蘇木等活血的藥材,用水飛過白鬆香點按灑於傷口之上,明顯聽到一聲微弱的呻吟,如同磁石磨過一般,激靈靈地似能從人的心髒蔓延到指尖。
“恩。”點了下頭,又牽扯了傷口,不由悶哼了一聲,天水一色的碧影便緩緩起身。
隻要一望見那清淺的碧,白衣不安的心,便默然沉寂下來。
“你舊傷未愈,又增新傷,當好生修養才是,何況這裏的主人樊家母子已請過大夫。”
“區區小傷,請什麼大夫,又不是女人。”很不屑狂傲的口氣,依然自負十足。
“可是太子給你添的新傷凶險至極,總之切莫再輕易行動。”冰涼柔軟的指尖輕而易舉地抑製住了白衣夢魘滿腔燃燒不熄的悲憤不甘,極清雅的微笑如淡淡洇漫的水畫墨粉,讓輕狂的白衣輕輕地歎。
“可你……待如何回去?”靜望眼前優雅清淡的碧色投下淺朦幹淨的清瘦影子,懷裏似乎仍殘留一起淩空墜下時紫檀涼香,縱再如何流連懷念,可風浪過後的平靜,終要回到現實裏。
自己的身份與行蹤已暴露,若再回安定公府無異於束手就擒,柳宏翼從頭至尾就是不肯舍棄血腥的癮,否則又如何拿胞弟楊炎的性命要挾自己,甚至,更一怒之下一掌將自己打落山崖?
柳笙瀾的執夢注定成空,縱使一開始便知道不會贏得世事人心,卻依然識得“孝悌”二字,即使,鳳凰台的事實已擺眼前。
如詩如畫的天水成碧,並非不知風裏的霜寒無盡,他之所以一直相信太子,對很多事寧可充耳不聞,堅持人倫天理的夢,無非太過在意道義親情,也因此,看得太過透徹,又解脫不得,活得……相當倦累。
看著碧色從鳳凰台上淩風墜落的驚魂一瞬,他清楚地看到那濃得化不開的重瞳裏的疲倦。
隻要回到那一刹那,即便歲月無聲,也讓人害怕。
心涼的一刻,恐懼碧色真的心無可戀撒手歸去,白衣一雙如琥珀琉璃般的鳳眸眼底,竟再一次深深寫滿了難過。
夢裏的樓上月下,眉目盈盈依舊的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一次又一次驚了他的心目,拔劍縱身緊攔其腰,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光陰已翩然輕擦。
夜裏聽雨,別有一番滋味,輕重高低各不相同。
水晶簾動微風起,無邊絲雨細如愁,靜謐的黑暗裏,天地間僅有的雨聲,能輕易地勾出心中的惆悵憂思。
隔窗微雨,雨水從瓦簷上落下有清涼的意味,點點滴滴都沁到了夜色裏,滴水自簷間淌下,濺落一地,漣漪成絲片澤光,暗自無聲,唯聽棲息海棠上的鸝鶯撲棱翅膀的遠飛。
柳笙瀾側首看著沾濕青瓦的雨,凝成珠,隻是淡道:“回不回去,重花側柳不過殊途同歸。”
“可你不該跳下來,你……畢竟還有她。”即使知道開口免不了心中又是一陣刺痛,白衣仍是強忍著開了口,“玉簫已在你手上,要合音,你和你的夫人都擅音律。”
實在不想提那個牡丹金鳳般傲然的豔麗女子,但卻要提點那天水一碧之人未盡的責任,隻不過顧及柳笙瀾,他沒有直呼她名。
他楊燁再是介懷,卻不至於和婦人計較。
“但是,因為太子的事,我注定要虧欠她,你懂我的。”知道白衣提的是誰,卻不道破,語氣依然淡薄得聽不出任何起伏。
“你就這麼想死麼?!”心裏有灼灼的痛,仿佛燒著一把野火,憑什麼碧色之人如此不妨一死?!難道這世間就真的再無他可留戀的人或事麼?連那朵盛世牡丹亦能放下?“柳笙瀾,我告訴你,你輕易的死隻會輕於鴻毛,並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你到底值不值得?!”
緊緊攥住拳頭,心中封閉的深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真的好恨那碧色為何還能雲淡風輕將生死看淡,哪怕過往沉重不堪。
一句“天教心願與身違”,道盡了人間的世事荒蕪,悲砌了傳說。
夜半十分格外寒冷,窗外又風瀟雨殘,連更漏聲也似凍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
柳笙瀾隻是淺淺一笑,看著重傷臥床的白衣,“你不希望我死?”
白衣明顯怒極,抿唇不答。
何必多此一問傷人傷己!
“那你弟弟呢?”
“柳笙瀾,你到底想說什麼?!”忍住新傷舊痛,終是忍不住拚力咆哮,“這與我希不希望我弟弟死絲毫沒有任何關係!我不讓你死,也不希望我弟弟死!可是,你明明知道太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你,你還要遂他的意從鳳凰台上跳下來,你……”平穩了呼吸,“我的紫玉菱花簫萬一摔裂了,你可想過對得起我這個知音麼?”
靜夜裏,風聲雨聲四起連片,聽得簷頭鐵馬叮叮作響,枝上寒鴉倏然起驚,騰地高飛,帶起淩亂一陣樹影空搖。
憑誰說,一晌貪歡如何,簫聲咽,故人決,霓裳一曲淚更迭。
天水碧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怎不可能參透這重重機變下的暗潮洶湧?
隻是……不願傷神罷了。
“我會想要當那個平衡,是讓你與太子再不必為了各自的不肯善罷甘休而苦無機緣。”天水碧色的睫羽長長微覆,倦色難掩,“至於你的紫玉簫,你是它的主人,你熟悉它才能自如駕禦它,才能與我的琴相合,所以你不能死。”
“柳笙瀾,本來我不想說的,你根本就明白我的簫和你的琴是有著怎樣的來曆。”
那襲天水碧目蘊淺笑,淡靜自如,“我知道。”
“你總是看得太透啊……你可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的那‘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一句?”楊燁歎息的尾音似一縷涼風,目光卻平直凝視朦朧的一身煙雨水碧,微許滄桑之意如水一般從俊朗的眉目間流瀉,“你這樣,教我如何是好?我既不會傷你,因為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更不會為了救出我弟弟而鋌而走險兩敗俱傷,導致營救胞弟的計劃功虧一簣,甚至因可能的折損了太子的性命間接傷你,因為仍舊是一諾千金的緣由,才不讓你做這個突破口,甚而,甘願贈你紫玉菱花簫,不僅是答應不傷你之故,更是為了滿你那日思夜想的盛世之夢,讓你能真正快樂,不再被這人世擾憂。何況,我既然決定單獨麵會太子,不願你再牽扯進,自然是有萬全之策,你何必還要如此執著?”
“現在你平安無事,紫玉菱花簫,自當還你。”碧色的人不作正麵回應,平淡而疏離的話語堅決如斷刃落地鏗鏘,伴隨言語的,是將那一管紫色的玉簫又穩妥地歸還,再不看白衣,“無功不受祿。”
夜雨霖鈴愁難當,天上白玉京,人間微雨卻是寒一番。
屋中昏暗,火光幽幽一脈,微稀迷蒙,而窗外雨勢複又轉急漸大,綴連珠線,寒雨綿綿滴落在搖亂不止的芭蕉梧桐上,有鈍鈍的輕響。
天涯最遠,在合一之處,風雨飄搖又幾番,指間紅豆,畢竟難成雙。
雨氣的寒冷,哪怕不微啟明窗,隔著窗紙,亦能鋒利地逼上身來,加上傷處時時的銳痛,令楊燁額上的冷汗層層細密逼仄而出,若寒雨臨江,泠泠生寒,眼中的惆悵沉濃如冬令大霧,“你還記得那場爭執?”
想要紫玉菱花簫,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誰的執念如此霸道得不容置疑?
又……如此的無可奈何?
紅塵紫陌,黃泉碧落,南國舊夢宮苑僻隅,弦上心知幾時同,黯淡芳草連綿長空,不僅情有獨鍾,隻怕無限萬載輪回,傳唱的皆是那首江南的詩篇。
清淺朦朧的山水碧色默不作聲,受傷的白衣男子隻當他是默認,自顧自繼續言道:“現如今,在你的心裏眼中,還覺得我是那種輕浮浪子之人麼?”神色卻是溫柔地平靜下來,前所未有,眼瞼微有些疲憊地半合著,輕輕的話語如春風一渦一渦地漾於碧色耳邊,“我本不是的,而且,與君一諾,當守今生。”
隻要有我在一日,無論人世如何,自會護你一朝……這,也是我說不出口卻天可明證的暗中對你許下的鄭重承諾。
夢裏樓上月下,誰的盈盈眉眼,水雲之間,風華似仙?
連年征戰的戎軍歲月,唯靠開疆辟土來排解心中不明的孤寂,無論月涼如水的夜晚,還是遼闊無邊的戈壁漠北,那些噩夢般的修羅場上,填充內心的,唯有疾舞不停的青鋒,運劍如雪,寒芒若漫天雪暴,呼嘯淩厲,一重重,一迭迭,壓向四麵八方……
這征途的烽煙,萬丈紅塵心不死,幾輪春光可葬枯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