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37章 別殿遙聞簫琴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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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更聲遙遙傳來,已近亥時。
風動雲彙,一頭青絲被風吹起,烏雲愈濃,壓於秦淮河上黑沉沉的一片,杏枝翠條風中搖擺不定,空氣悶得似停止了一般,讓人快要透不過氣來。
雨欲來,風滿樓,窅娘秀麗豔媚的眉梢微微地蹙著,長睫顫抖,宛若受了驚的蝴蝶翩飛。
氣拔山嶽的鳳凰台坡度非凡,襲風之中撩起的紫檀香氣一分未減,縈繞不去,眼前滿滿心念那搖搖欲墜的夜雨成碧絕世驚鴻的清雅靈秀一笑,宛似一幅緩緩暈開的丹青水墨,明淨素雅,溫良端方,那人絕代的風華雖是那樣的無可奈何,卻依然令人讚歎不已。
始終淺淡的碧色輪廓,幹幹淨淨,卻能盡掩流連紅塵十裏的春風金玉,拂去瓊樓玉宇處處紛擾輝煌的繁華魅影,縱使那碧色之人自心不知隻消一眼便令旁人難離心蠱,卻教人牽念一生。
那是江南煙雨千年浸潤出的一抹精魂,清冷入世卻不染纖塵,微微抬腕回眸,指尖冰涼便醉傾萬世天下,醉傾家國千秋。
本以為他與甄娥皇這對天地做證的神仙眷侶,始終會將完美佳話伉儷情深之萬世楷模展現世人眼前永久,誰知現世安穩竟生生被明光燦爛白衣一劍的寒光生生挑斬。
那一日金蓮台上,不經意間,她發現了那襲望不穿的傍身煙雨玉指纖纖,隻為一人撫琴撥弦,九霄環珮與紫玉菱花天衣無縫再現開元年間那場美侖美奐的盛世霓虹,而適才那淺碧一人一腳邁出便乘風淩空而去時,飛揚夜風裏的繁冗衣袂和提頭漫天飛舞的青絲,是多麼風華絕世的天水一色。
卻那樣決絕。
曾經的自己,是多麼豔羨那朵濃烈繁盛的牡丹如此有幸能觸得到那抹天水一色,多麼黯然自己隻能遙遠地凝望碧色的衣袖不經意間拂落幾瓣嬌蕊的姿容,哪怕落紅零落成春泥不護花。
哪怕,僅僅一抹清淡朦朧得似能隨時隱去的背影,如是顛簸生世亦無悔。
柳笙瀾是雲端的神,煙雨的魂,紫檀的風骨,是否亦為下世妖魔不論,卻無需華麗堆砌的舉世無雙竟成了每個人的心邪。
然而他心裏逃不開的劫,又會是誰?
誰能清曉。
重瞳背後的波瀾不驚,又有誰能一眼望穿。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和甄娥皇的姻緣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不是麼?
本以為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不屬於任何人,與甄娥皇你儂我儂的美好塵世煙火也遲早水落空風,誰知雲淡風清拈花微笑陶醉金陵滿城飛花如海的紫檀香,竟喜琴詩與共簫劍。
如果,那神色濃烈豔極仿若火中盛開的牡丹之人看到天水碧色夢魂無拘束地當真撒手歸去,是否還能湘簾低垂蘇幕半遮,華奢間雍容大氣的燒槽琵琶是否還能無憂地唱徹樓台笙歌?
到頭來,鳳簫吹斷水雲閑,霓裳羽衣黯然收,花落人悲聽子規。
隻怕彎眉間,命中注定,燒槽琵琶將成為過往。
偏生瞧見是非局的人,是自己,而迷局裏的牡丹金鳳,卻看不透,抑或,因為沒來由的擔憂而故意不願去看透。
多麼悲哀。
鳳凰台上鳳凰遊,人不見,水空流。
霧散,夢醒,她終於看見真實,那是千帆過盡的沉寂。
向外俯身,終於壓抑不住鋪天蓋地的心亂如麻,出聲的破碎,“安定公柳重光,你在哪裏呀……”
聲音被愈烈的夜風刮散,飄蕩空闊的鳳凰台上,最終漸漸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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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的記憶?
一瞬間,楊燁腦海裏飛速掠過場場熟悉的畫麵。
烈焰衝天,火光苒苒,硝煙遮蔽天幕,天邊火一般的緋紅印在自己小小的稚顏上,將心中唯一的希望也燒得一幹二淨。
火勢越來越大,猶如有什麼無名的神魔在淩空狂舞,慢慢吞噬了周邊的一切。
寢宮裏,原本來往反複的宮人們皆不辨了蹤影,寢宮外,目極所過之處,唯有如鱗銀甲,長槍,和血一般的天空。
不知何時已是這般火把密集,劍戟成林,身上精美而厚重的宮袍也成了層層的負累。
無數身著青色戰袍的叛軍呼喊著,驚天動地,如雷貫耳,覆蓋在火光衝天的寰宇之間。
千軍萬馬的叛將之中,為首的一人控馬指揮,看到樓閣之上探出的無比震驚的童顏,緩緩地抬手。
“射!”
早已一旁蓄勢待發的弓孥手,挽弓搭箭,弦如滿月。
“二殿下當心哪!”
說時遲,那時快,忠肝義膽的朝臣將士及時拉下了他。
“殺!”喊殺聲漫成一片,方下了高處,便眼前滿天的飛箭如蝗,如蜂如蟻,綿綿不絕,似要將入目的天地江山寸寸割裂。
千萬的言語都無法概括盡的艱險危難,九死一生。
想要出口呐喊,卻發現,從喉中再發不出一個字。
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緊扼住,唯有從稚嫩的胸膛處透出一聲沉過一聲的喘息,仿佛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四周有無數的刺骨侵蝕。
那夜周遭一切如冰結的臘月寒冬,連人心也如死水一般的靜凍住,宦情羈思共淒淒,一朝的翻覆竟如此簡單。
逃出後的次日,朱雀門上滿布著斑駁的箭孔,和煙熏的痕跡,與朱雀門遙遙相對的朱雀橋下,居然是紅色的血水,血水之上,漂浮著的,是一具具護他而死的忠魂。
稚薄的心,被眼所未見的一片片淩遲絞碎,這般的痛,眼前突然模糊不堪,整個世界像是框於一汪水中。
瞬間的脆弱,如幻覺裏的倒影,略一觸及,便又潰碎了。
再醒來時,已是身在長幹寺,圍繞著的,是僅剩的幾個忠臣將士。
寺裏靜心寧神的幽幽紫檀,緩而悠地漫淌過心間,隨著滲透樹葉的晴光,灑下一片聖潔的光芒與寫意,如同水墨般,慢慢雲染鋪陳開來,長伴此後每個的日日夜夜。
哪怕,一身去國千萬裏,遠渡重洋,見到海上浪花如雪;哪怕,草木衰更行劍外,飄飄蕩蕩南北縱橫時,刀光劍影坎坷多年。
這一趟的江南之行,當那風華萬千的天水碧周身的紫檀香味驚動心目,他才知道,他與紫檀緣分的真正牽係是指尖冰涼的天水一色。
有別於北隋深宮的真正的極致風情,曠遠芊綿的街巷,煙水凝碧的秦淮柔波……最是因為有了那如畫般的山水碧色,南國才自有千裏長風,萬丈繁華。
又過了半個時辰。
夜靜空悠,燭頭長燃,寒夜裏不知何方傳來的搗練聲,悠遠,淒涼。
窗外鉛雲重極,驀然天邊一記滾雷,便借了滿簾的煙雨潑灑淋漓,碎裂成菁蔓碧絲上一星一星的銀光,軒窗旁一豆孤燈,在嘩嘩切切的雨聲裏奄奄,似快要留不住那一點燭光。
坐於室內,可以聽見雨點砸響屋頂瓦片的劈啪,以及,濺在台階上的碎裂。
蒼天之所以有淚,因為蒼天,也有無奈。
柳笙瀾默默地看著昏迷不醒的白衣,略略以指試了額溫,卻是高熱驚人,白衣鳳眸緊閉,斜飛入鬢的眉關深蹙,想是重重夢魘裏徘徊,絲毫未覺窗外的雷聲轟鳴。
夜靜空悠,燭頭長燃,寒夜裏不知何方傳來的熟悉搗練聲,悠遠,淒涼。
將白衣獨赴那場生死局之前覆於身上的素白綺羅鬥篷為他蓋上,便就著燭火微光,摩挲起了那薄薄的一片銀質麵具。
那次秦淮河邊的燈會,楊燁頭戴束發嵌金八寶冠,一襲隱雲紋月華錦衣,如瓊樹玉立,邪肆而笑,揭下了這銀質麵具,自己的世界從此不再波瀾不驚。
就像……就像他再不能戴著霓虹盛世的麵具,便可假若天下一派太平祥瑞一般。
對白衣的無意放縱導致其執念愈深,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去怪咎他的種種荒唐?
府裏有父皇禦賜的許多上好的貢品紙張供他寫詩練字,樣式也更為花俏,例如:側理紙、赫號紙、鬆花紙、鳳尾紙、香皮紙、玉屑紙……
可他獨獨青眼樸實無華的麥光紙。
平時不怎麼書法,除卻或喜或悲的心事,可自從遇見了如日神東君般的白衣,而從此逃不開那斜飛入鬢長眉下一雙犀利的鳳目之後,自己變得越來越陌生,也時常一人歎息,練字時,更是往往盯著空白的紙麵良久,卻不知從何著墨。
心中有事,根本難靜,下筆又如何穩妥?
白衣的得寸進尺,他本該憤怒,本該震驚,本該用其自琉球帶來的扶桑刀結束其性命,可不知為什麼,竟然從未想至這層,甚至,也一點不想白衣死去。
當時眼底蘭舟悠悠泛天邊,恍如隔世的纏綿,興許是秦淮的偶遇,興許是清茗樓底花旁的相救,便注定了三生的結,命運之網,就此打開。
萬古長空漫漫,一朝風月無邊,醉看落英繽紛來舞玉階前……可浮生誰能一笑而過,明滅秦淮上空的焰火,回首但見桃花紛紛落煙波,驚鴻照影星河前,看紋盈脈脈,碧水悠悠,恍如一夢睡花間。
如果……如果還能美酒滿甌的話,豈非能唱盡清風逍遙調?
“楊燁,除了你必須讓紫玉菱花與九霄環繞珮重合霓音外,而且鳳凰台上你也說過,如果有來日,定與我泛舟萬頃碧波之上,再讓美酒滿甌,人生快哉。”屋外的雨將歇未歇,淅淅瀝瀝地落了滿庭的清冷,柳笙瀾蹙著絕美的煙月纖眉,淡粉的薄唇輕輕地低喃著,極輕的聲音卻散化於那一瀟風雨裏,“你自詡光明磊落,大丈夫敢做敢當,斷不會做出那等欺誑他人的小人所為,況你誌降四海,心麵八方,相信你定不會是那畏首畏尾的懦弱之輩,你……不會願意讓我失望的,對否?”
潮潤的夜風從恍縫間貫入,似欲吐未吐的歎息,壓低了躍曳的燈火,燭影搖搖似欲將盡,卻明滅裏耀得如巍峨玉山橫倒的白衣愈更憑添了剛毅與英氣。
柳笙瀾安靜地看著雙目輕暝斜眉緊擰的白衣,低綿地長歎了一聲。
連睡夢裏,也不忘惦念他人難解的鐵馬冰河神州陸沉,一任東風起於歲月崢嶸之天邊麼?
隻是不知在他的夢裏,除了弩弓戰刀千軍萬馬,黃沙狂煙風卷血濤,掃六合平天下之後的四方來賀之外,是否尚有江南的韶華春風和春辭詠唱?
“楊燁,我既知你便是敗我南周助北韓收囊江北十四州的木易尚軒,爭鋒天下無往不利,那麼撇開你我立場不談,引得四海震駭的你,不會輕易不把雄圖霸業鋪滿整個天下,這,也是我欽佩並待見你的原因,所以,你必須醒過來,我真的不希望自己會看錯人。”
柳笙瀾說得不容辯駁,望著那睡中的倦怠與憂悶的神情都無可指摘的白衣,又是輕輕地歎,平淡話裏隱匿的憂抑,如晨熹白草上凝寒的華霜,“還有,你醒來後,能念在你我相識一場,在你立馬鍾山令華夷一望收的時候,能千萬放過江南這三千裏河山。”
碧色之人的聲音柔緩得像水意與月光,令兀自昏睡的白衣男子那憤慨支離漸漸化散平止,緊緊抿著的微微蒼白的唇亦稍稍有了放鬆柔緩的跡象,卻是在那一襲朦朧的天水碧凝視於他且魂浸自我思緒的傾語之際,他輕輕如歎息般的低喚,拉回了天水碧飄遊太虛的神思。
“笙瀾……”愁眉不展,黯然成傷。
柳笙瀾定一定心思,就著微弱的燭火,看清了楊燁斜長入鬢的劍眉緊皺依然,緊闔的一雙鳳眸始終未見醒轉的征兆,還有那領口密密繡著素淨起伏的柳葉紋。
同時,亦看清了,白衣那熟悉的、不快樂的神情。
長劍一揮,萬眾歸心,南北各路英雄莫敢對你不從,楊燁,如今誰人不識你沙場上木易尚軒的威名赫赫?
對天下來說,“木易尚軒”四個字,便是不敗不滅不破的武勇絕倫,如戰神一般,你,還有什麼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