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39章 夢中不識從何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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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曾騎馬倚斜橋,何處滿樓紅袖招,莫說良辰美景,莫說奈何天,他楊燁雖沒不自認匡世經緯,卻也自信胸懷天下,可竹林深處的驚鴻再逢,夢縈雲荒第幾篇,什麼江湖夜雨便全作了笑談。
夢裏的低眸回首,是那煙雨滿身的談水碧絕世清靈的容顏。
隻是一眼,此生不能忘懷,鐫刻在最深的執念上。
半晌,柳笙瀾輕歎悠然,自然傳神,仿若動聽的流轉曲音,微轉過來在搖曳輕燭朦朧下愈顯詭異妖美的半麵剪影上,一目水墨重瞳水華流光,“楊燁,你若真的懂我,就不該有此一問。”
白衣男子複又注目於碧色美好的側臉,仿佛思慮著什麼,神情似喜非喜,終化作一聲長歎,“我隻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不再蹙眉。而且,太子不是說過隻要琴弦不斷,且如果你仍舊相信美夢能成真,那麼,我倒樂意一改前觀也去相信。”
窗外飛簷不知何時已開始淌著的雨線成了兩三滴的雨珠,斷了又續,最終化為長久的一滴,複又一滴。
剛下過雨的地麵潮霧潤濕,零落碎石,積著樹葉與不知哪裏吹來的落花,猶縈著一星半點的凋餘香味深深淺淺,餘著一縷歎息悠吟未散,略帶輕寒。
燭影中,夜雨染成的天水碧,淡浮朦柔如霧,漸如悠悠落定塵網的幽然紫檀香,慢而緩地悠嫋明晰,如凝了一泓澄瀅盈盈的灩灩清澤,風動微讕便能漫流,“你現在可感覺好些?”
“這樣的傷早就成了習慣,自不在話下。”白衣說得平靜而自然,平放身側兩手的一隻卻觸到了碧色之人冰涼如葉尖一抹凝露的玉指,逆光裏看不清完全轉過身的碧影神情,卻似心疼地迅然地纏住冰涼的指尖,十指緊緊相扣,指間交錯甚至隱隱發疼,“紫玉菱花簫現在我收回,畢竟如果我以施舍之態贈你,你必不會收,所以,不如……我們做場交易?”
第一遭來江南的時候,是為了探究為何母妃說被南國之風柔拂一遍更勝昆侖修道十年,並親目江南的桃花有怎樣的芳菲爛漫嫵媚鮮麗,卻在鍾山蓮峰遙見萬頃清波上泛舟的天水碧,令多少女子相形失色,隻因自己行腳匆匆,便不得不翌日相離。
但自那之後,心中一直記掛朦朧淡月之下蘭舟之上的夜雨淺碧絕世清雅,是以促成了第二回的江南之行。
秦淮河岸意外重逢,他一首流水浮燈,他一曲山高月小,引觴歌來已夜半,秦淮野渡,不寐吹簫,不夜撫琴,瞬息金陵煙花暖。
天水一衫盡染的傾世風華令他卻步回顧,相處時日而久,便明白長起於南國富貴之地的文人縱喜弄詞吟詩,縱愛風花雪月,卻是一身的傲骨錚錚,不食嗟來之食,若是他措辭行事不當隻會適得其反,隻得以如斯顧得彼此顏麵的方式。
白衣俊美的男子縱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畢竟身體底子好,瞬間握住玉指的力量仍大得驚人,柳笙瀾掙脫無法,隻得隨他去,隻重瞳色澤濃重如墨,“什麼交易?”
“你不準死。”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利落幹脆,卻字字仿佛重逾千斤。
天水碧輕笑,不勝蒼涼。
然而也仿佛沉溺水底,雖然四麵八方的壓力鎖住了能感知的一切,睜開眼,卻能見渾濁的碧綠中豔麗碎亮的斑駁穿透心魂的驚悸美麗。
在白衣那雙琉璃琥珀色如深潭的鳳眸中,天水碧能看到的隻有自己精秀清絕的妍顏,那是如深入內心,在薄薄的冰層下澎湃的激流,轉瞬就能淹沒他的全部神誌。
“你先放手!”又掙紮起來。
“不放!我說的你聽到了沒有?!”想要留住那紫檀的清香,哪怕傾了一生一世的念,用盡所有的方法去保護,也不願上蒼收走那隻屬於天水碧的獨特味道。
“好,我答應你,這下你可以放手了吧?”
萬般無奈之中,手心多了一小塊潤澤溫涼的細膩,低首一看,泛著溫熱暖意的半方玉玦是用上等的藍田玉打造而成,墨色裏又浸滲蒼翠,絲絲縷縷,款款糾纏,似暮春時節結出的蠶絲,到死方盡。
此方玉玦一麵小篆朱紅刻印鮮明的“燁”字,另一麵則是小小的細刻隸書“胤”字。
贈爾暖玉玦,泉清硯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
“我的性命不至於需靠這小小的半塊暖玉維係吧?”
“我說了,這不過一場交易,這暖玉也不過暫時作為憑證,待我安全北上且有機緣之時自要收歸,那時再把紫玉菱花簫雙手奉上。”白衣的神色有難以言喻的複雜,語中卻滿帶了十分的倔強與意氣,如泰山之石穩盤不撼。
盡管態度強硬,發出的聲音卻如微醺的新釀,如仲夏之夜迷蒙睡夢間最迷美的旋律,輕柔入耳,低低的溫和憐惜,令人沉醉的脈脈情愫。
楊燁原以為自己被一掌打落山崖時必粉身碎骨,命定此劫休矣,誰曾想峭壁橫枝旁逸攔擋,緩了墜勢,呼吸之間腦際清明,當機立斷劍入石壁,不意那一身夜雨的天水碧色亦自上跌落,繼月夜遇刺時更複心中一慟。
可他無論如何討厭這種愈發轉深的難以控製的陌生感,卻奈何其如潤物春雨,化潛入心無聲,生根發芽,終成參天。
柳笙瀾一身煙雨傾盡了山河,傾盡了天下,再沒有什麼能入得了楊燁的眼。
是故,漠對紅塵迤儷,縱存豫徨,亦願山河相錯。
雨後的雲開霧散,月華憑著微啟的窗隙瀉入一半,室內一切如籠薄紗,縹緲朦朧,清淺的天水碧籠於此片脈脈銀水之華中,通透淡薄近乎無形,卻又明晰地存在,讓人有些半夢半醒的光景。
“點了我的穴,獨赴太子之約,你我同是男子,卻隻許你一人麵對兵戈血刃,典型的隻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你還有什麼讓我可信得過?”
碧色之人口中雖作此言,卻知道這個有著轟轟烈烈過往的男子是嘯傲山林的王,是振翅九天鵬程萬裏的蒼鷹,身負雄才大略,可以官拜王侯,更有著不為人知的顯赫出身,絕不是寂寂無聞的江湖草莽,他的青鋒過處,寒光統掠四海橫絕已是鐵證,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與三教九流為一伍?
有些人,仿佛就是為這天下而生,例如,白衣俊朗的楊燁便是。
楊燁注定在紅塵山河裏縱橫八方,名震四海,尤其在這一切皆為幻滅皆為虛無的苦楚蕩搖的人世,天縱英武的他有著為天下擔當的廣博襟胸,一言一語,便是足以左右人心的力量,讓人相信選擇追隨,引領向一個與他一般赤陽光明的前路。
隻可惜,我柳笙瀾從來不是輕易受人左右受人控製之人,也絕對不是,更何況,楊燁,就因為你狂妄自大到太自以為是的一攬承擔,沒有考慮過我是否情願,所以你自認為是為我著想,卻反而攪反了預期的方向。
“我……無話可說。”楊燁眸中幽離的火芒倏然轉瞬黯然下來,“當年你明知被太子推下水,卻不忍你父皇母後傷憂,根本不說真相,寧可麻痹自己假裝一切從未發生,仍堅信兄友弟恭的表相,實際你比誰都清醒!既然你堅持你真善美的夢,那麼我偏不讓太子如意不正好兩全其美?至於……那塊暖玉,則是我與胞弟身為北隋皇子的憑證,雕刻手法巧運匠心,世上絕難再造同型的兩對,且名字背後細刻隸書的‘胤’為我表字‘九重’的小別字,這個秘密除了三弟和已故的長兄外,沒人知道,所以暫放你處,待他日交換紫玉菱花簫。再說此暖玉有護持心脈活血易筋之功效,可延年益壽……”語至此處略帶了絲滯頓,似在醞釀該如何解說,片刻又言,“總之,我要你活著,你想死也絕對沒那麼容易!”十分霸道蠻橫的口吻。
床頭案幾上,燭淚疊累闌珊,輕輕地將那層薄銀麵具倒扣於旁,柳笙瀾清婉柔嗓如冰溪冷泉般清泠悠澈,也輕緩優雅得令人歎服,卻不由分說的果毅索利,“楊燁,你不是天,也不是神,你不過是個凡人,縱然你是天是神,卻也勉強不了我做任何事。”
“那麼,柳重光,我楊某今日告訴你,你聽好了!”不容他反抗,緊緊糾纏他冰涼纖雅的指尖,白衣人狹長的鳳眸裏掠過瞬息的堅決,賭誓般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總而言之,你生你死,必須也必定由我一人掌控!若你敢輕淡生死,我定會親手放火燒毀金陵城!”
夜雨染成的朦朧天水碧色與明光奪目的白衣雙目對視,他知道那不可一世的驕傲白衣縱使平生光明磊落,卻不可排除一怒之下的說一不二。
雖自己從來自許孤光,肝膽可鑒照冰雪日月,未嚐為強權名利所屈而棄卻故人之誌,然秦淮月下夜泊,花滿扁舟之上,一支紫玉菱花簫,嗚咽了一曲流水浮燈,舒緩悠長的柔曲不知為何強勢地聲聲驚破五湖春秋,教一朝已涼,一朝方暖,這天上人間如何換?
他與他,猶如參商之間,遙隔著一個江山的距離,縱然他們再怎麼能一同美酒樽中置千斛,亦或一同詩成笑傲淩滄州,卻終究逃不過幾能預見的來日長江風雨驟,和兵戎相見,令滾濤淘盡江南詩賦千篇,寒了薄酒,一杯天涯黯。
對視了許多,柳笙瀾寧淡啟唇,“現在我萬分確定,你的夢沒有哪怕一點的湖海餘生,放歌天涯,有的,全是如何揮戈可退日,投鞭可斷流,讓海內為郡縣,天下成一統。”
楊燁牢牢看住墨色轉深的重瞳,須臾,喟然長歎,“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四海歸一烽煙止,還千萬蒼生一個太平年月,難道你不願看到?”
早便知曉那夜雨傍身的人,於人情世故根本與單純如紙絲毫不相沾,今日更知,他竟如此聰慧若冰雪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境地。
那一雙重瞳,是真真切切地看淡了命途,看透了世情。
然而,盡管如此,江南柳周皇室篤信釋教人盡皆知,六皇子安定公柳笙瀾更是深信到極度虔誠的程度,日夜紫檀繞室不絕,因此,楊燁絕不信心柔慈悲的碧色會枉顧黎民蒼生之命。
所以,歎息聲裏,才有難耐的急切與不願相信的求證。
“我亦深知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真有那一日結束紛爭,當是生民之福。”柳笙瀾靜靜出神,目光遊離那微啟一隙的窗外夜空上朵朵蓮雲之間,猶如化成了凝固的碧雕,輕輕一句,對楊燁猶如仙樂綸音,刹那間全身輕飄不知所以,然半晌之後的下一句,卻是直如將人深墜冰潭沒頂,“可烽火逐鹿之中,多少塗炭與流離,苦了百姓,無論興亡。”
本身便乃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而白衣男子的意誌更是分明得直明利索,這江南三千裏山河,不過暫安。
曾設想過他們的無數種結局,縱然自己滿堂花醉三千客,一身潤如春水潮若秋夜的天水成碧驚鴻了琉璃白的心目,卻仍然一眼便可望見那幾為定命的唯一結局。
是,他是震撼於白衣人心中如岩漿一般滾燙的豪情,徜徉於他所描繪的縱橫捭闔鼓角爭鳴,欣賞他那氣岸遙淩豪士胸懷天下的廣博氣度,然他們畢竟立場不一,若動兵戈,今宵風月再難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