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二十一章 黎明 (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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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年,收獲季第二十天,黎明。
    出山隘時望見晨曦初露天邊,身畔除卻婉轉鳥鳴,寂無人聲。隘口既無埋伏後手,平坦開闊地亦無守衛警戒,斜下方的美吉多城依然靜靜睡在夢裏,似乎當她睜眼醒來,將從這狹窄山道中湧出的不過是另一波無害商旅,而非橫越北西奈荒漠縱馬直抵的兩地精銳。
    卡迭什王百般籌謀千番盤算,竟還會出這等紕漏,真如鬼使神差般將美吉多拱手讓與了遠道而來的兩地之君。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蘇毗不自覺歎氣,轉頭看了看七,她雙眼低垂,蒼白的臉上浸透了夜涼,神色間泛起一層隔夜恍惚,步履虛浮。想到昨夜留她一人在漆黑山道裏獨力對付斥候,他就羞愧萬分,不管尋出多少理由來為自己開脫,那一此刻的猶疑膽怯卻是如此真切的存在——事到臨頭,自己居然是個沒種的懦夫,這真相令他大吃一驚,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是意想中自以為的那般了不起?真做得了赫梯王家力挽狂瀾的中興之君?
    一連串自問自責著實令他倍感沮喪,心虛到惡心不已,嘔出的全是自我否定之下油然而生的恐懼。七還道他是被法老的夜襲嚇到,笑話,該被嚇到是那棋差一著的卡迭什王,與他何幹?
    日出前他們繞到卡梅爾山東麵,這一側毗鄰美吉多城,山勢趨緩,他們很快就找著了上山的路。將兩匹坐騎留在半山緩坡地,讓賽阿蒙在旁照看,他帶著長弓跟七一起上到山頂,盡管多受了小半天的攀爬之苦,卻可以像神明一樣居高臨下地觀戰,看美吉多能不能擋下小法老急行無忌的太陽車?
    立在山巔向東俯瞰,卡迭什王的南麵防線立時一覽無餘。連通塔納奇商道的東南方向,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布設在開闊地帶的兩方陣容。稍近的一片從帳篷數目推斷,人數不多,以繩索計量法目測,距城約在半塔到一塔,更遠處的一道防線與之相隔一倍距離,目之所及同是遍布軍帳,那應該是卡迭什王預期中的對陣前線,因此他將主力部隊盡數布置在了距離美吉多半天路程的最前沿。
    真等到法老的人馬湧出阿如那山道發起突襲,這半日之遙可真就遠過千山萬水之隔了。
    想是為以防不測,擔心法老會繞到北路發起進攻,卡迭什王另還在美吉多城以北留了一道防守,同樣設在離城半日之遙的開闊地帶。如此布防之下,美吉多卻似被拋棄的迦南明珠,孤零零懸在阿如那山口,隻等著荷露斯展翼俯衝直下,提爪摘去。
    但即使法老一舉拿下了美吉多,他也躲不掉近在眼前與他勢均力敵的對手,雙方遲早得真刀真槍地戰一場,不將卡迭什王打得落荒而逃,借助捷徑之利與命運襄助摘得的勝利終究隻是曇花一現,豎不起兩地新君的赫赫威名。
    蘇毗轉頭走到西麵,往下眺望自己連夜走過的山隘,南北兩地的精銳還得有一陣才能走進他的視野,“不如睡會好了,”他勸七道,“誰知道法老的人馬什麼時候過來?他們又沒真的生了翅膀,沒那麼快就到我們眼前的,也沒準他們要在阿如那歇過一整天呢?”
    七輕輕點頭,像已倦得不願吱聲,她席地坐下,屈膝埋首時,淺淺扯起的衣擺邊緣露出磨破的鞋尖,破損處隱隱滲出血色鮮紅,看得少年微微一怔,閃電般想起初次看見她的那天,金貓耳墜盈盈垂落在她頸邊,伴隨她一步一搖晃,天生嬌養的貴人家小姐也不及她嫵媚綽約,一顰一笑似初雪般輕柔,皎潔微涼的距離感。不想離了蓮莊,離開她家少將軍為她營造的與世隔絕的村莊,她立時不見了細皮嫩骨的柔弱,也再沒了曾引得他怦然心動的小女孩般嬌俏神情,卻變作弓弦般隱忍堅韌的蠻荒姑娘,一聲不吭捱過饑餓跋涉之苦,隻等在苦盡甘來時燦然一笑,泯滅愁苦餘味,重又期待滿懷,黑漆漆的眼瞳閃閃發亮,宛然前方便是蓮莊。
    想必對她而言,有她家少將軍在的地方,才是蓮莊。
    “你已見過了蓮莊裏的小將軍夫人?”
    底比斯城中那位森穆特大人說出這話時,分明眼中一亮,不動聲色的應酬臉麵上驀地泛出一絲笑意,好似在百無聊賴裏倏然找見了感興趣的話題。之前他以異域使者的身份混跡王都貴人群中,順耳聽來好些北地將軍家的逸聞,方才知道蓮莊裏的少將軍竟曾是法老王的侍衛統領,曾經日夜隨在禦前形影不離,深得兩地之君的信任,卻不知何故,又突然在一夕之間辭官離去,從此避居鄉野不問政事。
    他記得他當時問起的明明是那位少將軍,好奇那位前任侍衛官大人究竟是受了多大的誘惑才會拋棄了似錦前程;然而森穆特大人卻答:“這麼說,你已見過了蓮莊裏的小將軍夫人?”
    “娶妻成家是人生大事,多少總會生出些變化,尤其是等待多年曆經世事之後結成的姻緣,自然更是看重,萬事都以它為先,其餘皆可棄之不顧,旁人看在眼裏,倒也不必無謂驚詫。”這位大人負手立在廊下閑閑又道,“說來法老的婚事也是延宕多年,這等天經地義之事,本該如水到渠成般如意順遂,但凡其間摻有半分任性,再要想得到皆大歡喜的圓滿,可就有些棘手了。”
    事後回想,這位前朝重臣的答非所問頗可玩味。
    他忽然想起,法老跟那下等女人的故事,並非真是他問來的,卻是森穆特大人有意無意一般主動說給他聽的。他皺起眉,尋思森穆特大人當時是不是熱得糊塗了,居然給一個素未謀麵的異國客人講這種故事?這近似於王家醜聞的閑談軼事,他一個外鄉使者,有心打聽也未必能聽得到,況論位高權重的內宮近臣這麼一五一十地對他娓娓道來?
    胡思亂想著仰在地上,他合眼睡去。間睡間醒的,日頭漸高,光線熱辣辣地炙烤著山頂,逼得他睜開雙眼,昏沉沉口幹舌燥,他側過臉去望七,望了個空,驚得他一骨碌坐起,慌張四顧。
    “七!”
    他大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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