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
    竟是兩人同聲在問，少年人的驚訝疊著小將軍夫人未經思量的衝口而出，頓把男孩唬得傻傻“嗯”了聲，還當是自己說錯了話。
    片刻靜默。
    “七，”蘇毗似乎是憋著笑在問，“你跟那位早逝的薩提阿王後很熟悉嗎？”
    七不語，幾未曾留意他的問話，隻是出神。
    “對了，”他兀自喋喋不休又往下說道，“先前你還問過我，王後長得什麼樣兒——那我還真錯看了你家少將軍，把你護得那麼小心的人肯定不會送你一柄花俏佩劍鼓動你親試身手。讓我猜猜——送給你這柄劍的人，多半是不能親自替你擋災解難，偏又深切惦念著你的安危的人，對吧？”
    她仍沒吱聲。
    “七，你暈過去了？”
    “蘇毗，”她終於說，“黎明之前我們就地合眼睡一會好嗎？”
    “哈，”少年短促地笑了聲，“小將軍夫人這是要我閉嘴哪！但我這會真沒法合眼，心裏麵慌得要死，誰睡得著？七，就陪我說會話吧，我把哈圖薩城裏那點事全抖摟給你聽，怎麼樣？”
    她對赫梯王家的逸聞趣事毫無興趣，疲憊不堪的身體已是強撐著在往前移步，勉強勻出的氣力撐不了徹夜長談，一想到這世上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兩個人同在這吉凶難料的狹路，她就心緒難寧。
    “蘇毗，”她低聲問，一手不由自主按在劍柄，“等出了山隘，你會去向卡迭什王報訊嗎？”
    “幹嘛？”少年不悅道，“你當我是效忠卡迭什王的斥候嗎？我才不想主動找去襄助那些毫無見識的城主，還不如留給小法老去收拾，也好讓我從旁看清荷露斯的戰略戰法，借此親眼掂出兩地之君的分量：究竟是不值一哂隻配藐視，還是真正值得我敬畏的對手？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你這一路追來，還不能憑借自己的親眼所見得出答案？”
    其實這一路過來，答案早已明晰，隻不過並非是這赫梯少年所樂見的謎底。
    “蘇毗，”七問，“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不正和你在一塊走夜路嗎？”
    “但我不認為你是站在荷露斯這一邊的。”
    “那可就不好說了，七，按理你自然是站在兩地之君那一邊的，但是一遇上法老麾下人馬，你不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嗎？”蘇毗笑道，“隻要撞見的不是你家少將軍，管他南北哪一地的兵，全隻當你是蠻荒之地的戰利品。我也一樣啊，七，卡迭什王想要做迦南一地一呼百應的英雄，不會想讓赫梯王家的人半道跑去搶他的風頭。況且就算我跑去親口告訴他法老走了阿如那山道，他也不會聽信，反倒是會誣賴我謊報軍情惑亂軍心。你看他在這條捷徑上連個像樣防衛都沒安設，就該知道荷露斯的選擇在他眼裏壓根就是發瘋，正如自以為清醒謹慎者永不能理解真正勇者的無懼，他不會相信統領大軍的兩地之君竟敢賭上性命如此冒險！再說了，法老以身試險拿下這一局，理當領受嘉獎，我若是從中作梗，對他也不公平啊。”
    “既是兩不相幫，那你在害怕什麼呢？”
    少年沉默許久。
    “七，你可以認為我是在為法老突襲阿如那而驚恐難安——時而大膽果決，時而小心謹慎，憑借出其不意的行動力擊潰敵人鬥誌，又有誰願與這樣一位統帥為敵？”他沉思般一字一句地說道，“但今晚更令我懼怕的，卻是這喜怒無常的命運。卡迭什王籌備經年，若非已有十足製勝把握，必不敢以會商之名邀請眾多城主齊聚美吉多城親見他的榮耀。他將塔納奇商道防守得密不透風，行事極盡謹慎，如此占盡天時地利，集眾之力以逸待勞，尚且不能討好命運。果真就像老話說的那樣：‘冒失鬼往往成功，謹慎者往往失敗。對於正當的理由，命運總是充耳不聞，倒像是盲人瞎馬在瞎走亂碰，其實總有一股力量在主宰支配，迫使世人遵循它的法則。’”
    赫梯少年這一番話裏透著與他年歲極不相稱的失落，聽得七不禁莞爾，笑他故作老成強說愁。
    “你歸結為僥天之幸，命運恩賞；我卻以為這是悉心籌謀之後應得的水到渠成。算得出河流去向的人，算不出它會在哪道河灣被偶過的微風撩起浪花，再縝密的思維也敵不過人世間萬事萬物交彙衍生出的變化，總免不了有人受損，有人得益。與其將這力不從心的畏懼推給命運，不如找個更簡單的解脫之法，別與這樣的兩地之君為敵不就行了？”
    蘇毗哈哈一笑，“誰又算得準神意將會怎樣安排我的命運呢？”
    “神的意願是根據人的需要而安排的。”她低低說，“永遠不要讓他人的意願以神之名主宰了你的命運。”
    “我恐怕沒法像您這麼隨心所欲，沒法去找一座蓮莊關起門來與世隔絕地逍遙。”少年馬上反擊，“某些人生來肩上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何況我還真想要揚名立萬，像終於長成的小法老那樣，在屬於我的世代叱詫風雲一番呢！”
    “如果這是你的由衷之言，那便很好。”
    她輕聲說。
    卻想起決心離開的那天，她的荷露斯神曾在她耳旁說過的同樣意氣風發的話：
    “總有一天，我會循著先王的足跡，將界碑立在逆行的河邊！到那天，阿洛，戴上雙羽冠站到我的身邊，與我共享這榮耀吧！”
    ……
    星澗淌過的夜，隨一步步前行一點點流逝，天光漸泛微藍，仍還蒙著一層深灰色薄紗的世間。
    第二十三年，收獲季第二十天，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