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跟隨那異族少年同在鬱鬱蔥蔥的田野間走了兩日，走完這趟旅途最愜意的一程，入夜前他們沿著荷露斯之路走到了綠野與荒漠交替的邊境關口，穿行於各色裝扮牽騾駕馬的陸行商旅間，三人二騎毫不顯眼。湧動的喧鬧聲中，熟悉的鄉音沉到最底，沸沸揚揚浮過耳畔的，全是她聞所未聞的異域口音，她迅速背著這片熱鬧另尋了一處僻靜角落歇下，蘇毗卻似他鄉遇故知般，不苟言笑的臉上難得露出不設防的友善笑意，混在其間如魚得水。
    “運氣不錯，”聊了一陣他跑回來，席地坐下，邊嚼著幹糧邊對她說，“不曉得小法老給什麼事絆住了腳脖子，直到今天還沒人聽見起兵過境的動靜，南北兩地的全部人馬都還在塔如要塞空等著，兩地之君該不會是沒了母親輔佐就想著要臨陣退縮吧？”他說著解下水囊一氣喝完，兀自想了想，又搖頭否定自己的猜測，“人都集齊了，消息早都放出去了，這個時候甩手不幹，這恥辱準會被刻到碑上貽笑後世的，再怎麼無能也會顧慮到王族的顏麵，哪怕駕著馬車沿大綠海東岸玩一遭，就是不動刀兵，好歹也對得起出征之名了。”
    他大口撕咬麥餅，隔空刻薄著素未謀麵的兩地之君，七忍著好笑佯作未聞，起身去喂馬。蘇毗的坐騎是匹本地馬，體型矮小，不夠強健，負不了重載不了人，通常隻用做戰車馬，好在蘇毗還隻是個未長成的少年，臨時用作坐騎也還無礙，等他再長點個子，就得改駕戰車了。
    一旁的賽阿蒙抱起幾隻空水囊要走，臨時又遲疑一下，彎腰去撿蘇毗喝空的水囊。
    “你不用管。”少年馬上說，“一會我自己去灌。”
    賽阿蒙草草點下頭，自先跑去井邊灌水。忽然發覺沒人聽他說刻薄話了，少年未免無趣，訕訕獨坐片刻，看她喂馬。
    “七，”這時他問，“你幹嘛要不高興？”
    她轉過臉看他，“我這是不高興的樣子麼？”她含笑反問。
    “我一提到小法老你就不愛聽，”少年不以為然道，“你和你家那位少將軍明明都是異域統治者的後代，何必對底比斯王族這麼忠心耿耿？”
    她頓了頓，心知一時難以答得清楚，索性避過。
    “你明明都沒有見過陛下，何必又要對他如此耿耿於懷？”她微笑著岔開話由，“聽起來你所牽掛的那位姑娘在底比斯的後宮裏應該住得很愉快吧？”
    蘇毗皺起眉，被觸動了心事，偏又是不折鋒芒的少年脾性，馬上很抵觸地質問：“什麼意思？”
    “我想，她要是過得不好，或許你還能為她做些什麼，”她盡可能溫和地說道，有意不朝他看，垂著眼給“麥芒”重新編結鬃毛，“她一定很討人喜歡，很得陛下的寵愛，你發現她原來過得比你期望得更好，也隻好在南北兩地徒勞往返，縱使的確心有不甘。”
    說的是少年，聽著又好像不是。
    “小法老下令為她造了一架貴重的豎琴。”蘇毗悶悶說道。
    “嗯，我也聽說過，”她撫撫“麥芒”，轉身坐回原處，“這便是陛下喜愛她的表示吧？”
    “一架琴算什麼表示？”蘇毗不屑道，“小法老要真有誠意，就該許給她南北兩地！哼，女人的心真好騙！一架琴就把她哄得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時換了血統，變成天生天養的荷露斯的奴仆！從頭到腳從裏到外統統被小法老洗了一遍，完全兩個人了！對我哭著賭咒發誓的是一個人，當著我的麵對法老讚不絕口的是另一個人，滿口誇他長得漂亮，善於狩獵，精於音律，還千杯不醉！呸，小孩才能說是長得漂亮，善於狩獵的該是獵戶，精於音律的該是樂師，千杯不醉的那是海綿！被這樣稱頌的兩地之君，根本就不是一位真正的君王！”
    “別著急，”她失笑道，“再給些時間，你會見到陛下的——蘇毗，你真該親眼見見他。”
    少年不滿而不解地瞥她一眼，“底比斯城裏差不多人人都在誇他，尤其誇他善待後宮，不沉溺於女色。哼，騙人的玩意！那沒出息的丫頭！她還傻兮兮地等著小法老北狩歸來，笨蛋才信那些無暇說辭，真要是心愛的姑娘絕對狠不下心連著數月不見她！哼！什麼北狩！誰知道小法老究竟藏了什麼了不得的寶貝在北地以北？年年都要興師動眾地從南到北跑上一趟看過一回才肯作罷！說起來這南北兩地人人都有些古怪，人人都像掖著說不得的秘密，倒還敢說我們是蠻荒之地的化外之民！哼！”
    “好大的火氣呀！”她莞爾笑道，“小心，你這一鞭子掃下去，可是會殃及大片無辜。”
    “你可不無辜！”少年冷冷道，“七，你就是其中最最古怪的那一個！你和你家那位少將軍，明明是在莊園裏幹農活的，卻過著最好的生活——你們不但過著最好的生活，還過得自由自在，就像活在夢裏，腳不著地，輕鬆又愉快。究竟得要怎樣的機緣才能讓這麼不相稱的兩個人湊在一塊過得那麼美？”
    被他這一問，她不覺一怔，從心底裏感到懷疑。
    “美麼？”
    “你要是敢開口訴苦，神明準會落雷劈你的。”少年一臉認真地告誡，“你家少將軍是北地以北的繼承者，這樣的人理應挑個公主為妻。你又是什麼家世呢？你連子嗣都沒給他生養過吧？將軍府上憑什麼要這樣放任你們？七，你哪來的底氣，要風是風，要雨得雨？這肯定不是你家那位愛撒嬌的少將軍給你的，他在你手心裏被攥得死死的，自己都還做著俘虜，還時不時要掙紮兩下讓你操操心呢！七，你拜的是哪家的神明這麼靈驗？說要去戰場騎了匹馬帶了個小鬼就這麼出門了？難不成你的守護神會在戰場那頭等著接應你？”
    “那麼想知道就仔細看看吧，”她笑道，順水推舟，她摘下頸上的護符托到他眼前，借機剪斷了少年擾人心緒的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