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十四章 少 年 (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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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毗瞟了眼她手心裏的玻璃護符,眨眼間似曾一度懵怔,又迅速換為不屑一顧的漠然。他嘴唇一動,卻無話可說,轉而褪下自己脖子上的護符,默默托在掌心與她的比在一起。
    這下輪到她驚訝了。
    “這件護符也有孿生的麼?”她意外道,“我這枚是別人給的禮物——莫非它是異域流行的小玩意,多數人都會帶一個在身上?”
    聽她這樣解釋,少年緊抿住的嘴角泛出些笑意,說不清是苦澀還是譏嘲。
    “明天起我們就算是踏進北西奈的荒漠了,”他極突兀地轉開說道,“依照眼下的速度,我們得順著鹽湖走上七八天,吃的喝的一路上都能就地找到,但必須趕在法老大軍前麵,不然就隻能喝鹹水嚼沙子了。等到了加紮城我們再狠狠休息,順帶等等法老。在那以後我們就得一步一步跟著軍隊走了——有沒有本事,從那時起才算見真章!”
    七點點頭,也不追問,對於最終的目的地並不關心。賽阿蒙抱著打滿的水囊回來,蘇毗立刻躍起,提了自己的空水囊跑往井邊。她鋪開羊毛墊毯,賽阿蒙係好水囊,在兩匹坐騎背上橫豎覆過兩條滾邊亞麻布,她謝過他,貓腰鑽進臨時搭起的小帳篷裏方便清潔。這布料是她臨走前匆匆扯下的兩幅帷幕,到底是將軍府邸用的亞麻料,質地細密輕巧,白晝行路時裹上遮擋日曬,夜晚入睡時抵禦風涼。
    隔天傍晚,他們宿營在鹽湖湖岸,七跟漁家換了些鹹魚麥粉,補充儲糧。大半時間他們都在埋頭趕路,沒有興致伴著風景閑談,隻想盡快越過沙海,盡早抵達人煙稠密的彼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注意,他們選擇的路稍稍偏離商旅慣走的通途,更加貼近湖岸。雖是身處荒漠,但稍一轉頭就是一片波光蕩漾的湛藍湖水,水盈潤澤的景致填滿了視野,說不好是安慰還是麻醉,不知不覺忘了炙熱與焦渴,更遠的前方,湖光在熱氣流裏如幻影般浮動閃爍,召喚他們振作起精神,繼續前行。
    第三天的清晨,日出未至他們已上馬走了一程,或許人的感知在一日之始尤其敏銳,行進之中她莫名感到一陣陣燥熱撲湧,純淨晨風拂過麵頰,隻覺沙煙氤氳,就像誰重重一腳踩進池裏,濺起水底鋪滿的細碎沙礫,霎時混淆了黎明過後靜謐涼爽的空氣。蘇毗也覺察到異樣,他在半道撥轉馬頭,連甩幾鞭衝上地勢稍高的南邊沙地,她急忙跟去,隨他一同向後張望,卻隻望見零星幾點走在西南邊商道上的行旅。
    “看那裏。”
    少年低聲說,指著夜色未盡的視線盡頭,她方才看清那一線未盡的夜色正在慢慢往前挪移。
    如果那是南北兩地的軍團,這抹暗灰夜色就不該隻有淺淺一線,而是如夜幕般連片不絕。
    雖不過淺淺一線,卻似生著利齒獠牙,張大口橫掃過來,吞噬一切,咀嚼一切,咽不下的一口吐在路邊;才睜開睡眼的夜宿遊商不及回神,身價貨物已被收繳,轉眼兩手空空,恐怕隻得乞討返鄉;漁家晾曬在棚屋外的漁獲理所當然被盡數征用,棚屋內存貯的幹糧也不能幸免,隻是他們離得太遠,聽不清那被趕出家園的人們的哀哭;卻見剛才還在慢悠悠趕早路的行旅掉頭狂奔,惟恐被咬到,幸好那生著獠牙的並不追趕,吃完吐完,開始汲水挖沙,平整場地,井然有序。
    “原來是先發的保姆小分隊。”蘇毗輕聲道,“那後麵的主力部隊距離此地最多也就一日之遙了。小法老的軍團腳程很快啊,是想依靠步兵的雙腳拿下迦南嗎?”
    他踢動馬肚,持韁驅馬掉頭向北,轉身時她瞥了他一眼,少年麵上依舊平靜如昔,行止間卻處處泄露出心慌急躁的影,像是被荷露斯神洶洶來襲的行動力震懾住,不複此前篤定。之後一整個白晝他們都在緊張前行,不敢有絲毫懈怠,狹長的鹽湖在這一帶向南延伸出一角水域,角尖緊鄰橫穿北西奈的往來要道,成為商旅途中一處標誌性的落腳點。蘇毗擔心法老的先遣隊會在夜半不期而至,決定趁夜再往前走一程,避到人跡罕至的更北邊。七強打起精神跟他又走了一段,過了這片水域,蜿蜒湖岸迅速向北回收,與他們分道揚鑣似的,出了視野;他們下意識地循著星光在夜路上保持直行,直到找見一小片低低起伏的沙丘,尋見遮蔽,這才下馬夜宿。
    半夜裏寒氣逼人,凍得她醒了,身畔兩個男孩同是冷得不由自主蜷緊了身體,猶自貪睡。她抖開亞麻帷幕分給他們,另用墊毯裹住自己,合眼睡回去,悄悄在半夢半醒間遐想聯翩,浮現眼前的盡是蓮莊裏的和暖午後景象:涼亭下擺滿的鮮果甜糕,浸著薄荷香葉的沁涼的淨水,漂浮在洗浴池上的茉莉幽香……還有他懷抱裏散不去的微甜芬芳的百裏香……
    曼赫普瑞,
    曼赫普瑞,
    她在心裏默念,思緒裏燒出火,轟轟躁動上浮起幽藍水色光焰。
    “七!”
    驀然聽見蘇毗大叫一聲,睜眼隻見少年拖住賽阿蒙一躍而起,倉促撲去牽住兩匹坐騎,又小心引它們藏到沙丘後邊。賽阿蒙沉在濃濃睡意裏未有察覺,跟去幫著穩住“麥芒”時嘴裏還在嘟囔不休,蘇毗厲聲喝令他閉嘴,這聲厲喝卻一下驚走了她的困倦,恍惚中竟似聽出了王子才有的威嚴。
    “夜行軍!”少年咬牙切齒咒罵,“壞事!這下落在他後頭了!”
    她微一怔忡,旋即驚覺耳畔轟鳴作響的躁動並不全是她一廂情願的思念,卻是大地真切的振顫,地心深處返來的深沉回音。荷露斯神帶領他的大軍——以神明般堅定的信念統率著的血肉之軀——碾著北西奈的暗夜席卷荒野。沉沉踏步之下,她對於迦南戰事所有雲淡風輕的曾經以為頃刻化作齏粉,他曾對她說過的那些意氣風發的淩雲壯誌,那些不屑蠻荒的輕蔑傲氣,那曾帶著熱切衝進她耳中的堅信不疑的必勝之念,都抵不過這一此刻被車輪磨碎沙礫的刺耳尖利激起的一陣陣膽戰心驚,她顫抖著擁住自己,屏息傾聽。
    圖特摩斯,這就是你想要的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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