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麵走來的少年朝她行禮，臉上帶著令她倍感生疏的淺笑，相互對視一眼，少年察覺到她的遺忘，馬上露出被冒犯的不悅，當那抹不自然的笑意在他嘴邊消失殆盡，浮現在他眉眼的高傲神情立時凸顯分明，就像是去掉了滑稽偽飾的大理石像，光潔明晰的麵容覆著一層天生不欲與人親近的儼然。
    她想起他是誰了，上一個泛濫季前夕曾隨同進貢的米坦尼人路過蓮莊的那個名叫“蘇毗”的少年。
    她對他點頭微笑，這一笑多少和緩了少年的不悅，總督夫人更如得著了赦令一般，愈加興致高昂起來。“果真是有如意外之喜般的重逢呢！”總督夫人歡聲笑道，“住在我們府裏的使者大人突然開口說要見您，還說與您是舊識，初聽見時我真不敢信他呢！畢竟有少將軍事事攔在前邊，您是連我們都不得見的寶貝人兒，遠道而來的異域貴客又怎可能得此眼緣？”
    “我與這位使者大人曾在蓮莊有過一麵之緣，”她含笑掠過總督夫人話裏的軟刺，謹慎地答了一句，“能被他視作舊識，卻是我的榮幸了。”
    “這位大人原是與米坦尼王遣來進獻貢品的使團隨在一起的，都是拿著哈普塞那布首輔的手令從南邊都城過來的，說是要為米坦尼王再找些好酒帶回瓦述坎尼城去。”總督夫人笑著又道，“前一陣他們一直住在總督府裏，由我們家大人領著四處遊玩。約在十日之前吧，那些米坦尼貢使帶著酒啟程先回去了，單留下這位大人多住了些天。昨晚上我們家大人都還沒得著消息呢，倒先是這位小貴人奔進來說在街市上瞧見了蓮莊裏的小將軍夫人。我一想這可了不得，莫不是少將軍又上塔尼斯城來玩了？那可真不敢耽擱啊！這便忙忙召集了各家夫人，天一亮就過來叨擾您了，小將軍夫人，您可別怨我們眼熱心急，誰教少將軍護您護得那樣緊？不管怎樣這回我們一定要見您一見！”
    總督夫人話音才落，後邊的貴婦們立時接來應景的笑，輕笑聲中意味昭然：蠻人終歸是蠻人，不能指望他們懂得南北兩地貴人們的禮數排場，而今少將軍又沒在眼前，我們倒想看看你跟這蠻荒舊識又會生出怎樣一段情誼呢？
    七望住她們隻是微笑，心想，見了又如何？村姑和貴婦永遠不能想到一處，總得一方遷就著另一方說話，我可不想順著你們的風向標擺弄自己心意，又是誰給了你們許可，準許你們不請自來耽誤我的行程？浪費我的生命？
    侍婢們端來蜜餞糕餅，她借機掐斷話由，轉而忙於招待女客們入座享用，回身看見那異族少年還靜靜立在廳柱旁，她想起他不受他人食水的規矩，便將他引到自己座席坐下，這樣即便他仍舊不吃不喝，其他的客人也該領會到主人家的不以為忤。
    她親自領著少年走過眾人眼前，一時引得道道爍亮目光追來，女客們的笑容裏不約而同泛出明悉於心的了然，都自以為一瞥之下就已洞察小將軍夫人與這異族遠客之間頗可玩味的熟稔。好似夏日花園裏嚶嚶嗡嗡的鳥語蟲鳴忽而一靜，就像被人一手抹淨——若將這廳堂比作戲台，剛才還在台上言笑晏晏演得風生水起的這些貴婦，頓如望見帷幕拉起的觀眾，一瞬都隱回到暗處，睜大眼睛閉住嘴，心有旁騖時也隻敢在一手之距竊竊低語，絕不敢真的出聲擾亂了台上主角對戲，她們還等著將聽來看來的隻言片語留到夜宴上傳說取笑呢！
    與她們所屬世界之外的人事相處，貴婦們的世故常如對鏡自欺，又有誰能從浮華虛詞中提煉出真心？真摯在她們眼裏是如此危險的詞，一旦拱手托出，從此受製於人，最好能棄之如敝屣，遵循著所屬世界的固有演繹，在高人一等的虛妄裏，在低聲下氣的逢迎間，一樣過著一生。
    侍女上前來為兩人倒了酒，她舉起酒盞聞聞酒香，淺淺抿了一口，少年照例不碰，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肆無忌憚的直視無禮至極。
    “七，”開口時他徑直叫她的名，仍還是那口字正腔圓的祭司音，“你家那位好客好酒愛撒嬌的少將軍去哪了？”
    聽他這樣形容少爺，她忍俊不禁，轉頭望著他問：“你想要見他嗎？”
    少年輕輕哼了聲，答：“我想要見的是兩地之君！”
    “你在南北兩地走了個來回，卻還不曾真正到禦前拜見過？”
    “喪中不見來使。”少年簡潔地答。
    “那麼你獨自滯留在塔尼斯城，就是為了等待下一次覲見的時機嗎？”
    “不，”他否認，“我一會就要離開，再晚就追不上了。”
    “急著去追趕先行的米坦尼貢使嗎？”
    少年聞言嗤之以鼻，“米坦尼人送完嫁妝就算圓滿了，我可不想白走這一趟，”他輕蔑道，“所以決定追一程，看看法老王是否真像傳言裏說的那麼了不起？”
    追一程？
    她垂下眼又抿了口酒，酒漿緩緩淌過喉間，流轉齒頰的甜美果香旋即溢滿感知——城郊荷露斯之路酒莊，三倍好，她想，在微醺裏定了定神，抑住心上翻騰的念想，不動聲色中聽少年繼續說道：“……原本我今天日出前就要啟程的，最後還是決定跑來問問你——”
    “問我什麼？”
    “我很好奇啊，七，”他低聲說道，“你家那位少將軍這個時候差不多該從塔如要塞駕車出征了，你不在蓮莊裏靜候捷報，反而帶著一騎一隨從隻身來到最北邊的塔尼斯，怎麼看都不像是來遊玩的。七，你家少將軍知道你此刻在塔尼斯城嗎？”
    她迅速瞥他一眼，“蘇毗，”她回避地笑道，“你這都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啊？”
    發現她原來記得他的名字，少年咧嘴笑了，看見他笑，下邊看戲的眾人不免又是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