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宅子裏好好洗了個澡，仔細將落滿沙礫的頭發衝漂幹淨，這裏沒有合適騎馬的短裝，衣箱裏都是貴婦愛穿的半透明細褶長裙，藏得久了，衣上散出一陣陣陳腐異香，她隨手取了一件穿上。坐在晚風裏晾幹濕漉漉的長發，從西邊瀉湖飄來的濕潤水氣撩過肌膚，四肢百骸都一同愜意呼吸，含一枚甜棗在嘴巴裏，等不及棗肉咽下就已累得合眼要睡去，回想起剛才暮色下一閃而過的幻影，指尖不自覺地撫過頸間，頸上掛著她唯一留住的護符——她陛下給的異域神明的玻璃護符。
    曾經與她的卑微命運糾葛如此之深的她陛下，冷不丁從就愛冷不丁說話的寵兒口中聽說她已不在人世，她的心裏竟不曾泛起半點漣漪，一眨眼已拋諸腦後，輕快得就像拂去沉積在記憶角落的一撮灰塵。
    在至乘之地最後見她的那天，這位陛下曾歎息著質問：“你為什麼要來？是來攪亂這棋局的麼？”
    十五歲那年初次覲見，這位陛下曾告誡她：“你這檉柳田莊的姑娘，最好的歸宿就是去往另一座田莊，回到命定的位置上，遵循瑪阿特秩序活下去，輪回裏自會有平凡安定的愉悅等著回報你的安分，這便是人世間通行的道理。”
    這般回想，又好像不隻是一撮灰塵的分量；這樣的回想，就像踩在蓮葉上，一步一沉，寂寂水中無聲暗湧，穿透耳膜時有個聲音在說：
    “阿洛。”
    ……
    那聲音聽來依然低回而輕快，祈願堂青石地上馬蹄聲聲，乳香熏焚之中祭品血腥彌漫，仍還能聞見午間日光下蒸炙的青蓮花瓣散出已近殘腐的熟甜。
    箴言裏說，青蓮的香味會引來神的現身。
    那人間的荷露斯神騎在馬上定定望住她，靜默中充滿了許她回想的寬容，但她看向他時，仍隻是怔忡——懷著其實並不十分確定但卻應該是更合情理的陌生感。他仿佛有些失望，可並沒沮喪。當他俯下身來抱她，她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怯怯避開了他伸來的手，身畔低伏的人群旋即泛起念咒般低鳴，嚶嚶嗡嗡裏半含不滿，“去呀！去呀！”，她們催促。
    於呼吸之間被命運推上浪潮之巔，卻轉眼就要被冰冷海水吞沒，她隻能攀住那雙伸來的手，逃離這片令她無助不安的欲望海。
    “別怕，”抱她上馬時他安慰她，“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她仰起眼，隔著薄薄一層透明空氣端詳兩地之君，那時候的他看起來是多麼和藹可親啊！她立刻就相信他了，雖然仍是怯生。他望住她的眼神竟比祭司哥哥都還要柔和，柔和裏透著分明的愉快，美好得就像是萌芽月裏的和暖晴天。
    “你要帶我去哪裏？”
    她鼓起勇氣想要問他，就在那時，滿堂靜穆之中，禦座上的她陛下輕輕笑了一聲。
    便是那一聲輕笑，為這措手不及卻是命中注定的甄選結局定下了孩童嬉鬧的基調，當他在父親的陵墓裏滿含虔敬地吻她的眉心，她陛下已帶著這聲輕笑在禦座上俯瞰著她最好的年華將如流水般嘩啦逝去。
    ……
    天光眩目時被侍女小聲喚醒，通報本地總督的夫人要帶著城中有頭臉的貴婦過來拜會她，她一聽就局促起來，簡直是可憐兮兮地說：“但我轉身就要走的呀——她們來的好快啊，上回我在這住了一個多月都沒見她們來過的——”
    “上回是少將軍不準她們來煩擾您呀，”侍女掩口笑道，“少將軍知道您不愛見生人，這些應酬都先替您回掉了呀！可是這回總督家的夫人說了，就是因為上回怎麼著都沒能見到，所以這次一聽見消息就連夜召集城裏的夫人們趕來見您了。”
    “她們為什麼非要見我不可呢？”她煩躁道，“眼下我哪有心情陪著她們說三道四？”
    “您是被少將軍捧在手心裏千寵萬寵的寶貝，她們自然想要巴結您了，隻怪我們府上規矩嚴，要不然連總督大人都想要親自過來對您說幾句奉承話呢，”侍女笑道，不愧是瑪亞將軍家的人，一口北地方言說得又快又脆，言語間對本地貴人盡是輕視，“小將軍夫人，您要是不愛搭理她們，那就幹脆打發她們回去唄。可是您也知道，真要得罪了她們也沒意思呀，笑著敷衍幾句又不費什麼氣力，等一會奴婢找個茬去喚您一聲，您不就能順理成章地起身送客了嗎？”
    侍女一邊咭咭呱呱地勸她，一邊幫著她梳洗理妝，又遞上已洗淨晾幹的短裝，詢問：“這就要換上嗎？小將軍夫人？奴婢多一句嘴，您若穿著騎馬的衣裳去見那些夫人，她們定要惱的。”
    她隻得仍舊穿回端莊褶裙去見那群不請自來的女客，與她們無謂寒暄，故作世故地逢迎敷衍，聽總督夫人不於絕口地諂媚那遠在阿瓦瑞斯城中的將軍夫人，就好像將軍夫人隔牆留耳，真能聽得見這些阿諛之詞似的。她隨聲附和，同時笑得情真意切，而後總督夫人又轉口怪怨起上回少將軍攔著她們不讓她們來見她，她勉為其難地點頭，口是心非地跟著嗔怪，嗔怪裏蘸上些不傷筋骨的抱歉，最好再裝出幾分新婦羞怯，猶如順著她們被拒絕的不快讓時光倒流回當初，令在場貴婦品出反攻得勝的甜，然後隻等著其中尤其伶俐討喜的那個嬉笑著用玩笑和上幾句打趣，轉過話由，賓主一同從三年前不得見的疏離穿越回此刻的聚首，浮泛歡顏依舊。
    此刻再想起塔如要塞裏的少爺，她的思念裏不免多添了幾分逃避的渴求，這一此刻她真的非常非常想他。
    “……您該不會怪罪我吧？小將軍夫人？”
    “嗯？”
    心不在焉裏忽聽總督夫人問道，她下意識應了聲，眼看總督夫人衝她莞爾一笑，不免心下惴惴，卻見貴婦們相視竊笑，漸次讓開，便有一人從她們之後快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