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十章 邊 塞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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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過去,太陽車折出的光芒在荒漠盡頭隱現,沿途村落人煙漸起,他們避到荒漠與田野的邊界,放慢速度,往東又走了一程。待陽光轉烈,空氣裏嗅得見炙烤的焦灼,阡陌間勞作的人們紛紛躲進陰涼裏歇晌,七縱馬停在一條幾近幹涸的水渠邊。
    “‘麥芒’累啦,”她疲倦地開口,“我們也歇會吧。”
    水渠邊生著幾株棕櫚,也不知得了什麼天賜,竟滋養得這般茂盛,枝葉如羽扇般層疊舒展,極為慷慨地在沙地上投下一大片蔭涼。她解下水囊遞給賽阿蒙,又取出麥餅掰了些給他。他接過食物時照舊行禮謝她,就好像這會他倆還閑坐在蓮莊前院裏。
    “你睡會吧,”她說,“我來守著‘麥芒’。”
    男孩拚命搖頭,一向是男人侍奉男人,女人伺候女人,在蓮莊時她幾乎不曾與賽阿蒙單獨說過話,他在她麵前始終是恭敬中滿含拘謹,遠不及穆苔薇那般輕快自如。他草草咽下幹糧便迅速站起,“小將軍夫人,”他囁嚅著說,甚至不敢正眼看她,“我領‘麥芒’到那邊去。”
    他指了指一側的田野,不遠處有一小片未開墾的土地,被人用長繩圍起,開滿了粉紫苜蓿。見他原來是與她想在了一處,她微笑著沒再堅持,隻叮囑男孩小心。她坐在樹蔭下目送賽阿蒙牽馬混入別人家放養的牛群,“麥芒”嚐了幾口青嫩牧草,貌似上了癮,低頭嚼個不停,平日一直喂給它胡蘿卜和燕麥,眼前也隻能將就了。這一路過去總有人煙,又正是草木葳蕤的播種季末月裏,還稱不上是真正艱苦的跋涉,想到她的眼前另還橫亙著一片西奈沙漠,這三天的路程在她而言幾可算是一次郊遊了。
    記得從前跟著少爺逃往綠洲時,一路晝伏夜出,每每醒來睜開雙眼,滿目夕照光景,他坐在她對麵笑眯眯地看著她,問她:“睡夠了沒?”
    那時她看著他隻想:嗯,真不愧是將軍家的少爺,那麼匆忙準備的行囊,帶上的也是厚實的精織亞麻毯,穢氣的羊毛氈是決不會碰的……
    他將她送到綠洲,張口就對人家說她是他的妹妹,竟沒有人懷疑,也許他眼裏的異光和她與眾不同的白皙,已是他們身屬異族的相似;遠走的前夜他曾問她:“七,我得要追去掙我的軍功了,你會不會怪我扔下你不管?”當時她就笑出了淚,腥風血雨裏不要性命的廝殺,卻都把掙軍功說的好像手到擒來般輕易!
    隔天他離開時她還睡著,再見已是七年以後的尼羅河上;而今又似重演著十數年前的不告而別,醒時況味,判若雲泥。
    他們在田邊稍作休整,黃昏時折往東南方向繼續前行。北地以北連片綿延的葡萄園附近常有一座供奉豐饒與收獲女神瑞南泰特的神祠,入夜時他們便停在那裏輪流睡到天明。南北兩地的大軍此時都跟隨著荷露斯神集結在東北邊境,懾於君威,這一帶的盜匪流寇紛紛隱匿,一路過去倒也平安無事。第二天傍晚他們經過了久仰其名的河西酒莊,若由此轉往西南,就到了布巴斯提司。此時距離收獲季節還差數月,女神的神祠寂寞地佇立在空空的葡萄壓榨桶旁,看去莫名有些怨意。
    “那是什麼?”
    她指了指神像腳邊一團黑乎乎的物事問道,賽阿蒙便跑上前去探身看了看。
    “是個死掉的小孩,”他說,轉身回來阻攔她道,“小將軍夫人,您別過去,那是您不該看見的東西。”
    她也不敢過去細看,忙轉開視線,那團模糊的黑影像紙上暈開的墨點,印在了記憶。
    “把孩子遺棄在這種偏僻角落,女神真能庇護得了他嗎?”
    “這裏離河太遠了,”男孩無所謂地說,“沒法喂給鱷魚,就隻能留給野獸。”
    “這裏的人心可真狠,我們村裏就不會有這麼無情的父母。”
    男孩沉默了一會,似在猶豫。
    “我們那裏也有的,小將軍夫人,”他輕聲說,“不過少將軍不會讓您看見就是了。”
    “不讓我看見什麼?”她不解道。
    “‘那些不該出現在蘆葦之野的汙穢不吉’。”
    男孩答道,說完他低頭往前,留她怔在原處兀自惘然。她不好意思再多追問,卻又為了他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而整夜輾轉難眠。
    不記得是從哪天開始動搖,他是否真如她所相信的那樣愛她?在他帶著她剛回到北地以北的最初,那時的每個清晨都如破土新芽般朝氣蓬勃,夜幕降臨後仍能在滿地狼藉邊意猶未盡地溫存,並肩躺在狹小軍帳下聽他一處一處比劃出他想要建給她的蓮莊,每一處想象裏都有一個極動聽的“我們”在他的述說中閑談嬉鬧,了無心事般模樣。
    “……小道兩邊種上百裏香,循著那香味進到內院,像跟隨著記憶逆行,會很——”他想了想,悠悠舒出口氣,未說出口的期望嫋散在收獲季夜晚的溫熱空氣裏。
    他倆都聞不得焚香味道,所以每逢上燈,為了掩過嗆人的煙火氣,她總要在燈旁倒一盞石榴酒,而他總會在吹滅燈火時順手拿起一飲而盡,不經意中仿佛有種夫婦間才有的默契,她非常非常珍惜。
    滿心以為這樣的親密會隨著時光流逝而厚厚累積,他卻轉眼變回了她曾熟悉的曼赫普瑞少爺。西塔門前曾讓她如此坦然心安的一吻終隻是朝陽下的幻影,帳篷裏閃著金光的暢想亦如氣泡般撲哧破滅,也許是竣工之後的蓮莊反令他新鮮感喪盡,也許是日複一日的安逸令他味同嚼蠟,也許是年複一年的返城接駕令他煩躁生厭,他開始不斷地帶回些舊友新朋,比起和她在一起,他更願意跟那些不知來曆的客人醉至天明。他給她的微笑裏又恢複了慣有的嘲弄似的輕慢,玩笑般說出的話語常常直刺她心,因為無力辨清真假,隻好忍氣吞聲,縱使疼到想哭都不能衝他發火,不然他反而會睜著他剔透無辜的眼,看她自成笑話。
    風不過來,我就找到風那邊去。
    委屈難過時每如咒語般對自己念起這一句,就陡然生出一股新的勇氣,好像真得著了哈托爾的庇佑,回想起臨水階邊任性吻他時的傾心,在小神祠中許下婚約時的誠摯,她振作起精神繼續努力,努力讓自己變得更美更溫柔,學會與他周旋應對的訣竅,留出每一個空隙與他親近,她那麼那麼喜歡他,他倆理應過得比眼前還要幸福百倍才是啊!
    猶記那晚他從村長家酒宴上回來,走上二樓天台與她坐在一塊乘涼,當北風回旋過院中,卷起的蓮葉芬芳吹散了他帶回的薄醉,他又露出玩世不恭的天生寵兒形狀,繪聲繪色地模仿起席間那些裝腔作勢的言語舉止,挨個將所有賓客都拿來取笑一番,明知這是他不該被縱容的頑劣,她還是給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得累時仰頭歪在他身上,聽他語帶譏嘲地說起村長大人特意換來款待他的“瑪瑞緹司”。
    “……不曉得他是從哪家酒莊找來的,酒色稍淺,還算清澈,澀味雖難以避免,並不妨礙入口時的甘冽清淡,香氣也還過得去。這種酒一向是塔尼斯城外王家酒莊出產的最好,越往北去釀的越是糟糕,舊都附近的幹脆就沒法喝了,倒是可以標上‘北地以北三倍好’的封簽,送到南邊去騙騙那些隻認價碼不識貨的貴人。”
    “從前三哥心心念念就是想嚐嚐這種酒,後來她陛下賜給我幾罐,我便都拿去給他了。”她不在意地說,“大概是跟著祭司哥哥養成的習性,不管是家釀啤酒還是葡萄酒,我都不愛喝。”
    “我也知道,”他懶洋洋笑道,“你隻喝得進百年一釀的‘姹夙紅’,再好的‘瑪瑞緹司’也沒法跟它比啊。”
    姹夙紅。
    止不住地想起那盛在半透明雪花石盅裏的酒液如血般醇濃,想起那沉澱在月光下物是人非後的愔愔無言,想起他沙暴般肆意狂躁的吻,吻得她驚逃,那以後他再沒有那樣吻過她,那以後他對她始終克製,始終壓抑,直到她離開。
    她已很少會想起他了,可想起他時,百年光陰釀出的醉意就會在血脈間一瞬洶湧,全身的血液都隨它鼓沸,轟轟燒過耳畔,昏沉沉裏有個聲音說:
    “阿洛,”
    ……
    而她的寵兒就在她耳邊熱烈而低回地喚她作“七”,回過神時已然太遲,她的心不在焉僅隻一吻就被他察覺,他抬起臉望住她笑,了然於胸又是漫不經心地漠然微笑,她用力推開了他,那一刻突然惱得隻想扒下他這層笑嘻嘻的皮和他大吵一場,但是他掉頭就走,根本懶得聽她的情緒話。
    假使當時知道他這一走就是一整個月,她一定會追出去拉住他的。
    她再也不要在被動中苦苦等待,寧願一路顛沛流離,寧可親眼看著他在她懷裏死去,也不願坐困愁城束手無策中傻等著別人來告訴她他的死訊。
    第三天日出時他們抵達了尼羅河往東的一條支流,沿河繼續東行,途中不斷有散兵遊勇與他們擦身而過。兩人騎著的異域馬實在太過醒目,為甩掉那些覬覦好奇的注目,她不得不揚鞭疾馳。越往前去,整團集結行軍的步兵越來越多,他們衝著“麥芒”呼哨,叫喊,不絕於耳的下流話,明知追不上也要張牙舞爪地追趕幾步,作勢撲來要拉人下馬,剛逃過去,前麵早有人等著攔她了,躲閃中稍一遲疑便聽賽阿蒙在後邊急叫:“小將軍夫人,他拽著我腿了!”
    她反手甩下一鞭,迫得那人縮手,她迅速將馬鞭塞進男孩手裏,騰出手拔出短劍,俯身衝前連著虛晃幾下,逼退那些伸來奪韁的手,慌亂間抬眼張望,塔如要塞的高牆竟已在前方,連片軍帳如滿溢的尼羅河水淹沒了牆下荒野,浪潮翻卷處折出青銅箭簇的寒光,嗡嗡人聲底下浮起戰馬嘶鳴。她不敢擅闖,更不敢勒馬停步,剛想開口喊話就被周遭不懷好意的噓聲吞沒,這些人可沒耐性聽一個異族女人說話。她在馬上焦慮四顧,卻隻看見豺狗滿地。他們很快就瞧出她在虛張聲勢,嘻嘻笑著慢慢圍攏來,瞅她就像瞅著陷落的獵物,隻等著尤其大膽靈巧的某人看準機會出手奪下她手裏的短劍拉她下馬,剩下的人就會像群爭搶殘食的鬣狗一擁而上。她緊握住短劍,盡力攀附住坐騎,咬緊牙關告誡自己決不要貿然出擊徒耗氣力,賽阿蒙在後追了一鞭,“麥芒”徒勞地在愈漸收攏的包圍裏兜轉過一圈,竭力想找個突破口衝出去。
    “好俊俏的坐騎!”
    此時要塞高牆上有個人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讚歎,他觀賞這圍獵的一幕已有好一會。不料這聲讚歎卻引來了近旁小文書的好奇。
    “瑞克邁爾大人,”文書咬文嚼字地問,“您剛才說的是‘坐騎’?”
    “不知道那匹馬是誰挑的,真該讓他來做陛下的禦前車手。塔內尼大人,您過來瞧瞧,等底下那幫東西拿下了那兩個不知死活的小鬼,您不妨將這匹馬收入陛下的馬廄,這美人兒替過‘暴雨’綽綽有餘了。”
    小文書聞言笑著湊到垛口張望,忽地“咦”了一聲,道:“那是小將軍夫人的馬。”
    他用力眨眨眼,還想要再多看一眼,卻驟然間整個人被猛地往後一拽,幾要仰頭栽倒,他慌忙攀住近旁侍衛,連打幾個趔趄好容易穩住自己,氣咻咻地抬眼一望,登時啞了。
    “陛下?!”
    法老隻望了一眼便回身拿過長弓,搭箭瞄準那被困住的人馬,毫不猶疑拉起滿弓,驚得那在側的兩人頓時齊聲勸阻。
    “陛下!”文書急道,“情勢混雜,小心誤傷良駒!”
    “陛下!”侍衛則勸,“一箭過去,稍遇風動,恐會誤中馬上的兩人!”
    馬上的兩人此刻已瀕臨絕境,豺狗們在越來越小的包圍圈裏拉起好幾道絆馬索,單隻等著她的一步不慎。她心知最後總歸要見血拚命,隻不過這就死在己方手裏未免憋屈,她原先還指望自己有能耐跨越西奈沙漠呢!
    想到這她禁不住笑出聲來,男孩聽見,以為她給嚇得發了瘋,連聲在她耳後急喊“小將軍夫人!”。
    “賽阿蒙!”她狠狠說,“閉嘴!”
    挽韁停在包圍圈的中心,她俯去抱了抱“麥芒”的脖頸,才直起身俯視著滿地得意洋洋的兵丁,頰邊笑意猶存。
    立刻便有兩人躍上前來拽她,被她一劍橫掃,四手鮮血淋漓,皮肉傷而已,她這點力氣哪裏傷得到筋骨?兩人同聲笑罵,其中一人一把搶下賽阿蒙甩出的馬鞭,卻又好似用力過猛一般,踉蹌岔出幾步,直直撲倒。
    周遭此起彼伏的呼喝驟然一頓,詭異的靜謐裏掠過不詳的疾風,另一人應著風聲栽倒在地。
    她這才看清正中兩人背心的羽箭。
    豺狗群戾聲四起,幾人衝近來救起撲倒的兩人,羽箭旋即追來,血濺馬蹄,倒似前赴後繼地做了她的擋箭牌。餘下眾人再不敢奮勇爭先,陰沉沉地瞪住她,開始慢慢往後退散。
    她仰眼朝羽箭來處望去,迎麵隻見日光炫人眼目。
    目光回轉,視線盡處正有一團煙塵嫋嫋落定。
    她驀地找見了她的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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