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八章 隱 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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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大人遣來的信使在蓮莊裏稍作休整,即帶著少將軍的回信搭船返回阿瓦瑞斯城。信使離開時暮色已降,曼赫普瑞留那遊商夜宿在前院裏,晚風過身,寒意驟起,一年裏也就這時節會怕風寒,七讓婢女給遊商送來兩條羊毛氈,很細心地另給他準備了厚亞麻毯,她大概以為他們會喝酒喝到夜深。當他回去安歇時,房內才剛上燈,燈盞邊照例倒了一滿盞石榴酒,他吹熄燈火,拿起酒盞一口喝盡,仰頭倒在床榻,等著殘存的甜醺酒氣在夜涼裏一絲一絲褪盡。
    她進來時輕輕“咦”了一聲,以為他先已睡去,怕擾醒了他,她沒再點燈,小心收住步音走到妝台前,借著月光解開發髻,披下的頭發如抖散的墨布一瞬遮沒她的腰心,她側身對鏡張望,纖纖兩指沿手肘彎彎剪過鬆鬆卷曲的長發,他已想象得到明天的她站在鏡邊,撲閃著眼,對上門的剃頭師傅比劃出她想要的發長。看著她坐回妝台前,一件件褪下項鏈耳墜,嵌在鏈上的小石墜伴著她輕緩的手勢叮叮咚咚幾聲磕碰,這些斑斕明豔的次寶石與眼下這生機勃勃的播種季倒很是相宜。送給她的當時,他剛帶著她住到這裏,那時的蓮莊還不叫蓮莊,不過是處廢棄許久的荒園,除卻一小片長得極優美的無花果樹,大半都是下不去腳的泥濘,黏黏的雜草叢邊聽得見沼地蝰“嗦嗦”溜過。軍功他一向隻取金銀,這片土地是父親自作主張替他爭來的犒賞,他從未想過有天會真的帶著七定居此地。最初那陣忙得天昏地暗,雇來的人手還沒做熟,樣樣都得自己盯著,一樁一件都得先做給他們看一遍,斬棘排水,平整土地,修葺圍牆,重建主屋,常常一整天都找不出空閑坐下喝口酒。天黑後髒兮兮的兩個人躺在一處,腐土草汁腥混著汗味充斥在帳篷裏,他在軍中髒慣了無所謂,她可受不了,但凡還有一口氣能爬得起來,她就要去井邊梳洗。她這一去,縱使累到連開口吐字都吃力,他也得乖乖跟她過去——雖然那些雜工都遠遠的住在園外,但院牆還沒完全修好,草叢還沒清理徹底,存不得半點僥幸。
    “別看……閉上眼睛!”
    她每回都這麼說,不全是出於害羞,可她累得連穩當提桶水上來的氣力都沒有,抵著井沿晃晃悠悠扯到一半,每回都得他接過手,重新打滿一桶拎上來,然後她隻需要安安靜靜站在那裏,等著他一桶一桶提水上來,一股一股將水淋下,直到腳邊新鋪的沙地上洇出一大灘水跡;褪下她濕透的亞麻裙袍,像剝去熟透的無花果皺巴巴的皮,露出的被水覆過的肌膚在月光裏有如雪花石膏般光潔瑩潤,吻過處卻柔膩微甜;亮晶晶的水滴順著她的發梢指尖抹到他的身上,這時候倒忘了累,也忘了沼地蝰——卻也不是全無顧忌——倘若真依著心意盡情盡興,那她一整夜都得坐在井沿洗她頭發裏的沙,他當然也別想合眼好睡。
    隔日望見她在豔陽下晾曬洗淨的衣裙,前一夜便化作浸泡在月光裏的溫存夢境,一夜夜存入回憶,總有天會再與她分離,到那天就帶著這夢境獨自去往幽冥。
    隻沒料到,那天來的竟會是如此迅疾。
    此刻想起,連那彌漫在暑夜裏的燠熱濕黏都似浮著醺然醉意;此刻想起,實在羨慕那時候無知到天真的自己,居然相信荒園上描出的明天裏隻剩著他倆,居然相信蓮莊已在荷露斯神羽翼難及的遠方。
    卸下的寶石鏈飾被她隨意擱在妝台上,她拿起角梳,開始一下一下梳她的長發,梳到第一百一十五下,她忽地打了個嗬欠,又急忙掩口,惟恐出聲吵醒了他——這點動靜怎可能吵醒一個裝睡的人——她揉揉眼,悄無聲息地理妝更衣,昏沉夜色中映出一幕幕倦怠剪影,影中沉著他看不透的黑:聖廟深處禁忌的黑,避光陰涼裏焚香繚繞,如夢魘般糾纏不散的焦慮,靜靜孳生。
    北狩。
    從父親口中初次聽見這個詞時他曾捧腹大笑。法老北上的消息,頭一年是將軍親自送來的,他欲蓋彌彰的逍遙瞬即被將軍的蒞臨驚破,早已棄絕的往昔重又如影隨形,蓮莊變成阿瓦瑞斯城的附庸,他又成了村中眾人不絕於口的“少將軍”。那天晚上他也曾這般躲在夜色中默默凝視她,期望她能察覺這消息對他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盡管他從頭到尾笑個不停;期望她能給他幾句甜言蜜語的安慰,無論真假。
    而她平靜無語,一如往昔。
    她知道,他想,她早就知道她的荷露斯神會年年過來看她。
    他非常非常失望。
    從失望裏看見的一切都漸漸變了滋味,一步回落到似曾相識的陷阱,對她說出的話無數次被自尊心混淆了真意,騙得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他對於她,不過如此而已……
    每見她唇邊浮出隱忍的微笑,他耳邊就會響起她含羞帶嗔的那一聲:
    “別看……閉上眼睛!”
    妝台邊又傳來叮叮咚咚的細碎聲響,她將剛才脫下的首飾仔細歸攏,一件一件收回烏木匣中。他想她該發現他新換給她的銀鐲了,銅鏡裏倒映出的她的容顏模糊不清,他看不清她此刻表情,隻聽見她輕輕舒出口氣,聽來那麼疲累。她伏倒在妝台上,臉埋在臂彎,他眼望著她乏力無助的背影,心髒直直下沉,沉不到底,懸在那裏,隨著每一呼吸而抽痛不已。
    想在臨去之前再看一眼她的歡顏,孰料竟是這種結局,他幾乎要失聲自嘲:原來每回送她衣飾時她的喜上眉梢都不是真的歡喜,在他轉過身看不見的時候,厭倦才是她真實的心意。他不禁又如咒附身般想起了法老,了不起的荷露斯神自然不會將金銀放在眼裏,會親手給她的禮物全都是世間僅有的珍寶,不知收下當時她是否也曾違心地對她的荷露斯神笑臉相迎?
    他在黑暗裏側轉身,不願再旁觀下去。當她躺回到他身邊,周身散出的幹淨香氣令他莫名想起聖湖邊剛行完淨洗禮的神侍。
    他這跟隨奉獻祭司長大的妻啊……
    別的姑娘學著迷惑男人的年歲她在一字一字背著聖書體,才到初識世故的年紀就被心急的荷露斯神領了去,之後種種可不必再提,錯過花期的蓮遲遲不綻,眉間眼底始終是人事不識的懵懂,唇邊怔怔無神的微笑隱隱露出萎謝的初兆,他守在一旁,等得心急如焚,僅僅是趁夜而醉的一吻就足以讓他罔顧所有帶著她走,荷露斯神的永生之約已令她不堪重負,他隻想領她到她想走的路上,連求婚都是嘻嘻哈哈地出口。可是真摯的愛何其沉重,既不願讓她背負,就隻能盡數壓回給自己,為她擋住了整個暑天,卻攔不住荷露斯神年複一年的流連,他的焦慮與煩躁無從言說,眼看這朵蓮在他手心裏開到最美,竟怯懦得不敢問清蓮心裏私藏的謎底。
    她悄悄伸手過來,畏寒般緊依著他,呼出的氣息暖暖蹭著他的脊骨,“曼赫普瑞……曼赫普瑞……”她柔聲喚,似存心要將他喚醒;他提著心聽她一聲一聲柔媚婉轉地喚他的名,懸在半空的心髒被這一縷縷柔風高高蕩起,浮在雲端惘然不知所以,終於回身按住了她,吻得她再不能軟語蠱惑,她不得不抬起手抵在他胸膛,緩了緩呼吸,手心一瞬傳過他驟然加劇的心跳,月影暈染的夜色中,她的雙瞳明亮如星。
    “我想要的你早都給我了,曼赫普瑞,我情願你不再給我貴重衣飾,隻求你別再半真半假地捉弄我就好。”
    “那可不行,”他笑著一口回絕,俯下臉吻著她頰邊燃燒的紅暈,“別的姑娘打扮得花枝妖嬈喝酒嬉鬧的時候,我的七都是一個人在受苦,我要把你錯過的全都補償給你,不管你想不想要。”
    娶她的那天曾在哈托爾神前立下的誓約,可惜她聽不出因緣;沉沉夜黑雖誘得人袒露真心,但如戲言般笑出的誓約,沒人敢信。
    她回給他一聲輕歎,誰知是無奈還是感激?她吐露的氣息甜美如蜜,她緊貼住他的身體柔美如蓮,她從不拒絕,不管多累多困,倦到眼睛都睜不開了也會應他,隻是那輾轉間褪不淨的順從小心,依舊像是一轉眼他就要離她而去——這跟隨奉獻祭司長大的七啊……剛娶她時她羞怯笨拙的迎合從來都不得要領,解他的衫褆都會緊張到十指輕顫,咬住嬌豔欲滴的唇緋紅著臉蛋,密密黑黑的眼睫眨個不停,分明是陷入了困境;他簡直無從安慰,開口隻會讓她更感挫折沮喪,也許她徹底被動還更好些,隻要躺在那裏就是一杯令人醉生夢死的醇美佳釀;他不禁又覺得好笑,那了不起的荷露斯為了他神一樣的信念,到底狠心辜負了她多少次,才會讓她視歡好如艱險畏途,一步一步跟他走得怯怯小心?
    和她在一起,他所有的憧憬都止於此刻,意識深處她仍還是他在棧橋上初次吻過的七,決心守護她的那天,她曾在萌芽月的暖風裏為思念遠方的法老而哭到不能自已。
    或許母親說得不錯,從荷露斯神手心裏搶來的果子確是甜美得多。
    他撥開她的秀發吻她的後頸,手撫過她的背脊,情不自禁寫她的名,如初見當時她曾在他的背上寫下“暴雨”寫下“海”,卻惹得她輕笑出聲,猶如琴弦起處流出的樂音,半懸住的心髒輕顫著和,幾乎就要回心轉意,怎還會有親口與她道別的勇氣?
    “七是排行,不是正名,”他莫名說道,“非要寫成名字,那也隻能寫成一個數字。”
    她“嗯”了聲,沒有在意,懶懶伏在枕上,由著他寫她的名。
    “底比斯王族是不會讓一個數字躋身年表流傳萬世的,”他又說,“而你的正名又不屬於這裏,我猜陛下多半會另給你起個冠冕堂皇的熟名,沒有人能從那名字裏讀出你的過往,也不會有誰覺得異樣,然後才名正言順地給你圈上禦名框。”
    她側轉身望住他,無辜中仿佛不解,但這回轉太過迅速,看得出挑釁。
    他對她微笑。
    “她陛下選在上一個月第十天前往永生之地了,”他道,“隻可惜你早早被我騙來了蓮莊,不然那天就該是為陛下的恩典圈上禦名框的吉日了。”
    他大可不必說得這麼輕浮不堪,但聽見時卻隻覺慶幸,要不是出口之前已強自按捺,恐怕他會被心頭蠢動的焦慮逼迫著說出更加傷人的話來。
    但她並沒著惱,卻忽然湊近來甜甜吻他——她就會這麼一招,總在他不期然時吻得他心醉神迷,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不過是重複著十二歲那年的初見,一連串迂回躲閃的遊戲裏,他都是那陪她玩耍的傻瓜。
    “可我是你的七啊,曼赫普瑞,”她溫軟的手心覆在他的眼上,花瓣般甜潤的唇吻去了他的焦慮,吹進他耳朵裏的她的氣息暖暖在答,“禦名框隻會困得人寸步難行,我隻願做曼赫普瑞的七!”
    他屏住呼吸,怕自己會感動到鼻酸,不得不在窒息中捱過這千金難換的此刻,留待異域晴空下藉此一句含笑而終;臨行前的百感交集裏難免混著些懦弱傷感,他不願被她發覺,吻她時候不得不拚盡全力克製住自己,辛苦得如同掙紮在另一場提前到來的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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