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五章 私 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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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道裏漆黑一片,嗅不到煙火氣,廊間的長明燈若不是從未點亮,就是已被熄滅多時,外殿盛宴的餘音如潮退時遺落的碎浪,一波一波襲來,旋即湮沒於內院寂靜無月的夜。
他摸索著向門走去,厚重夜幕在他眼前一步一步變得稀薄,依稀辨認出她蜷膝而坐的身形。
“七?”
她低低“嗯”了聲,沒有答話,像是不願應他,又不得不應。
他挨著她坐下,握她的手吻她的麵頰,熟悉的甜潤微香鑽入心房,還有她衣上淡淡的藥草芬芳,神思忽如醉了一般酣然舒暢,浮在夜影裏遊蕩。
“酒氣好重啊……”她輕聲歎,“喝了很多麼?”
“個個都來灌我酒——非要我喝……”
“那灌你酒的姑娘美不美呢?”
“美啊,”他笑嘻嘻說,“我們府裏的美人啊,用不著敬酒就能把都城來的小文書迷倒,何況是我?”
“既有美人們陪著,為什麼不喝到盡興再回來呢?”
“隻怪敗興的人也不少,”他說,覺出她想要抽回手去,所以愈加攥緊了她,“四夫人五夫人老拖住我不放,連聲問我小將軍夫人為什麼沒去?”
“我要是真去了,她們轉身又要對母親抱怨,又要怪村姑褻瀆了貴人們玩樂的地方。”
他嗬嗬笑,俯身去抱她,她順從地摟住他的頸項,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他心上一輕,抱起她時取笑她道:“又重了。”
“有了孩子會更重的。”
她靜靜說。推開門時數聲銀鈴輕響,對麵廊上的餘光探進北窗,斜斜掃過天頂一角,暗沉沉的房內泛起燈火昏黃。一同躺在床榻,一同浸潤於這片昏黃,流淌過彼此眼前的擾人心事會否也是一樣?
她在他身畔安靜了很久,勻淨的呼吸聲令他錯覺她已入睡,當他側轉身去吻她的發心,卻發現她正默默瞅著他,若有所思般模樣。
午後日光裏她形單影隻的遠影重合了她淚盈盈的雙瞳,又想起荷露斯神冷冷質問的一瞥。
“七?”
她伸出手,輕輕撫摩他的麵頰,手背貼著他的額角滑過,指尖輕撚他寸短的頭發。
“今天在遊園會上沒見著司庫大人家的夫人,”她輕輕說,“往年她都是必到的,但母親說她以後都不會再來了,司庫大人不要她了,因為她不能生養。他將她趕到了鹽湖邊的農莊,任由她在沼地裏自生自滅。”
驟起的焦慮刹那消弭,他不覺在夜色裏展顏微笑。
“噢,”他微笑著應,“你是不是又覺得人家可憐,又想送掉點東西,好讓自己覺得心安?”
她在昏暗裏搖頭,頭發軟軟拂著他的胳膊,撩動般輕柔。
“告訴我的時候母親歎了聲氣,然後直直看著我說:‘不然又該讓人如何是好呢?都以為娶來的是豐饒多產的伊西斯,誰能料到最終領進家門的會是貧瘠的奈芙提?’”
“她真這麼說的?”他笑著問,“沒把你堵得兩眼冒煙嗎?”
“聽到的時候眼前是暈了一會。”
“回嘴了嗎?”
“‘孩子是神明的贈禮,賜予時好好生養,若是一時不得,那也隻能順應神意,不是嗎?’”
“這話她聽進去了嗎?”
“瞪大眼睛看著我,就好像我說了貴婦們聽不得的髒話。”
“這不能怪她,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尋常人都聽不明白的。”他笑道,“誰讓我們家的七跟著祭司哥哥長大,聖書體記得一字不差,別的姑娘早就領會了的那些世故機巧,她卻還得一樣一樣從頭學起。”
她偎近他,呼出的氣息在他頸窩裏暖暖打轉,“是神明們安排的福祉,我要如何去強求呢?”她無奈問,“你倒告訴我,別的姑娘會怎麼做呢?”
“聽說巫師那裏有幾個咒語挺靈驗的,大夫們手裏也會藏著幾張古怪處方,有些女人還會上到神廟裏懇求伊西斯附體。其實還有更簡單的辦法——”
“——催你再娶。”
“唔,”他點頭笑,“那也是個辦法啊。”
她合上眼眸,平靜如昔,似如睡去,一時未語,累得他的心髒隨她的靜默越跳越急,等不及她會怎麼回答,惴惴中卻無端想起許多別人家的流言逸事,流言裏的那些妻子為阻止丈夫再娶而鬧出的那些令男人們都歎為觀止的千方百計,盡管結局依舊是不出意外的妻妾成群。
當父親一個一個娶進新歡,不可一世的母親不曾也有過呼天搶地的時候?那一群令人恥笑的呆頭鵝,卻好像天生著一千種邀寵獻媚之術,每逢父親北返,她們簇擁在父親眼前爭搶不休,又像是一朵朵拚盡全力綻出的花。
“你有相中的姑娘嗎?”
終於她問。
全身的血液都隨她這一問驀地一涼,別人家的妻子已在想象裏哭鬧、哀求、尋死覓活,她在她們對麵,依舊是十五歲時對他的毫不在意。
“別人家”的妻子——那和他有什麼關係?她們身後可沒守著一位荷露斯神!
“挺多的。”他答,“倒沒認定了哪一個。”
“母親選中的是海軍統領家的女兒,你在宴會上看見她了嗎?中意嗎?”
他也說不出是中意還是不中意,壓根想不起那姑娘是誰。
“瞧著沒什麼不好,”他泛泛道,“就是說不上話。”
她聽出了他的冷淡,攀上他的胸膛枕在他肩上,像朵溫軟的雲,沉沉壓在他心上。
“曼赫普瑞,”聽她怨道,“我好累啊……”
他像給過了一鞭,湧出的血瞬間充盈了空落落的心房,疼痛處泛起久違的酸楚,對她的憐惜又一次勝過了無用的自尊心。
“七,”他輕聲說,“你不用那麼辛苦也已經做得很好了。”
“騙子,”她哼了聲,“剛才還說要再娶呢!”
他頓覺冤枉,明明是你轉彎抹角提出來的啊,他想;而又倍感困擾,辨不清她是因為不甘心而不願他再娶,還是出於厭倦而盼著他再娶?
“你怎麼知道母親看上了那家的女兒?”他謹慎地問,“她自己跟你說的?”
“‘這條金珠鏈子原是想給我們家小將軍夫人的,可她戴在頸上的真比我舍不得給她的那些還要——嗯,那個詞是怎麼說的?南邊城裏的夫人們總愛掛在嘴邊上,聽著極像是好詞的那個——哦,華麗!所以她也未必瞧得上這個,那就給了你吧。可得記住,這不是我給的,這是我們小將軍夫人給你的,你要肯當它是蓮莊裏送來的聘禮將它收下,那就更好了。’”
她學母親的聲氣學得倒是真像,聽得他不由得大笑。
“她是在捉弄你啊,七,”他攬住她笑道,“早上我見著母親時,她還在埋怨自己匆忙把金鏈給了那姑娘。”
“真的嗎?”
“那就是她喜歡的玩法啊,旁敲側擊地攪得你疑神疑鬼,她卻能旁觀者清,得出她想要的回答。”他微笑道,“用不著去找什麼巫師醫師討要咒語藥劑,也不用上到你討厭的神廟裏獻祭,孩子是神的贈禮,倘若神明真的不予,那一定是我先得罪了神明。你看看後院裏立著的那些無字碑,何必要強求生而夭折之苦?說不定沒有孩子才是神明安排給我倆的福祉。”
她在他懷中瑟縮一下,“如果母親來問你,”她悄聲道,“後邊那些話你別對她講。”
“是啊,”他笑著歎,“一說起真話我就沒法拿捏分寸,幹脆以後都嘻嘻哈哈混過去算了。”
她隨著他歎氣,殊無笑意。
“曼赫普瑞,其實你待我很好很好,可偏愛嘻嘻哈哈地說些半真半假的話,總讓我心裏一陣陣空蕩蕩地涼,像給懸在半空,觸不著底。”
他笑得更厲害了,煎熬中幾乎帶著些獰笑意味,問她:“陛下沒讓你嚐過這滋味吧?”
她垂下眼沒有接話,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柔軟發綹纏結在他指間,又一綹一綹溜走,她別過身去默默伏在枕上,仿佛睡了。
他怔了怔,追去將她攬回懷裏。
“七,你想見他嗎?”
他終於問出了口。
“想見就能見到,”她在那一側靜靜回答,“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不如不見。”
“跟所有人一樣敬祝嗣子誕生,再說些可有可無的討喜話,不就行了?”
“可我一點也不想祝賀他,”她很低很低地說,“聽見別的姑娘和他有了孩子,我心裏一點都不高興,隻想要大哭一場。整個下午她們一直在說那米坦尼來的王妃如何如何受寵,我真想把耳朵眼給堵上。是我背棄了他!我一點也不後悔!可是——可是——他一次一次過來,逼著所有的人都來告訴我沒有我他過得有多快活!哪怕躲到雜役們的地方,他們說的也全都是——曼赫普瑞,曼赫普瑞,這責罰要到何時才是了結?”
她蜷在他懷裏一句一句哭出了聲,他在心裏隨她的啜泣而緩緩鬆了口氣。
“用不著堵耳朵,”他抱著她微笑著安慰,“隻要你做了將軍夫人,她們就再也不敢說你不愛聽的話了——七,你想不想做將軍夫人?”
她埋住臉隻是搖頭,為荷露斯神傳說中的幸福淚流滿麵,他吻著她揉得濕漉漉的眉眼,默默等著她的抽噎一聲聲淡去。窗外映來的夜,愈深,愈靜,對廊上的燈火像是被風吹熄了幾盞,籠罩著他倆的微光黯淡許多。外殿的晚宴臨近終了,內院裏隨之起了人聲,那些浸沒於夜湖中的輕言細語,偶爾隨風飄來的零碎字句,似風在低吟。
“陛下!”
悅耳低吟間響起母親明亮的呼喊,聽得出她的驚詫,隱隱還有些惱怒。
像是從對廊傳來,像是就在門外。
“去點盞風燈過來!這一片也過不著風,怎麼燈全滅了?黑成這樣!難怪四處找不著——”
門縫下閃出一線光明,怕那丁點煙火氣會逸進屋裏,嗆醒了七。
“陛下,您在這站了多久啊?倒叫奴婢們在外邊一頓好找!真是醉得不清了麼?到底哪個不要命的把您領到這黑黢黢的角落來的?明兒我真得好好查查——可這不是為您預備的寢宮啊,陛下!陛下啊!求您隨我往這邊來,這邊的屋子更涼快更舒坦——陛下,這都多晚了,驚著累了一天的人可不好,讓人睡吧——陛下,讓人睡吧,有話明天再說也行啊,陛下——”
門板上輕輕一磕,他屏住呼吸等著下一聲,下一聲終未響起,惟見門下的光亮迅速消隱,幾乎聽得見母親如釋重負的一歎;額心抵在她後頸,悄悄吻她,吻她肌膚上浮著的微涼,她就在他的身邊,他竟會是如此依戀地偎依著她,等夜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