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一章 蓮 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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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路,白牆。
路邊空地上鋪滿新砌的泥磚,攤在正午日頭下曝曬;一溜齊整花草飾帶般鑲在牆腳,油綠葉片襯著錦繡花簇,花色蓄住烈日的火氣,紅豔入髓,過一眼都覺得刺目,沒準開著開著它自個兒就會燒起來吧?這正趕上一天裏最熱的時辰,路上無人經過,牆內不聞人聲,不遠的前方卻閑坐著幾位婦人,在樹蔭下怡然說笑,透過濺著火星的空氣望去,活像一群守在赤炎地獄門前的巫婆。
這可不像是傳說裏令異鄉人也如沐春風的阿瓦瑞斯城啊!
少年移開視線,眼裏留著被灼到的刺疼,無奈看看身後那群幾近昏厥的年輕姑娘,隻得承認:
“走岔了。”
領隊的米坦尼人惡狠狠吐出口氣,沒敢指摘半句。
“是個妙處,卻在歧路。”少年又說,“現下也來不及往回趕了,走回頭路最沒意思,先讓女人們到樹陰裏歇會,另找人去問問路,看能不能再拐回正道上去。”
這些遠道而來的異族美人著實把樹下說笑做活的村婦們給驚著了,一瞧見她們萎靡困頓的模樣,婦人們立刻停下手中活計,忙忙跑去打來清涼的井水,嘴裏絮叨著憐惜與讚歎,絞濕了手巾覆在姑娘們被曬紅的額頭與雙頰,待聽聞她們都是米坦尼王致以兩地之君的薄禮,便紛紛地道:“竟是王家的貴客啊,大約真是被神明引過來的,不然怎會順著去舊都的道卻岔到了我們這裏呢?真該領去蓮莊裏,蓮莊裏才有貴客應得的款待啊!”
少年停在這片忙亂好意之外,漫無頭緒中正有些不耐,聽見婦人們的言語,他俯臉衝米坦尼領隊低聲吩咐幾句,隨即領隊便用一口磕磕絆絆的本地話詢問道:“蓮——莊,就是此地頭領的宅院嗎?”
“哎呀呀,那裏頭住著的大人可要比村長老爺尊貴一百倍呢!”
她們咯咯笑著拿手一指,指的正是鑲著花葉邊飾的白牆,恰在此時有個女孩正沿牆走來,腰上係著五彩珠鏈,兩手抱著一葦籮蛋。
“穆苔薇!”
之中一位婦人揚聲喚道。女孩應了聲,急急小跑幾步趕近來,抬眼瞟過樹下集聚的異國贈禮,眨了眨眼,頗感新鮮。
“尖尾鴨的蛋,”她捧住葦籮朝向婦人們細聲說道,“是小將軍夫人給的,埋在堆肥裏孵開來,有好一群呢!”
“想得真美!”婦人笑道,“你先把蛋擱一擱,這兒來了貴客,是要去南邊都城覲見兩陛下的貴客,整片北地除了住在城裏的那一位,也隻有蓮莊裏的這位能款待了,你快些領著他們去見小將軍夫人,貴客都要叫我們這兒的日頭給曬壞啦!”
女孩點點頭,轉來望過一眼殷勤堆笑的米坦尼領隊,又望望有如置身事外般站在一旁的少年,憑著好惡直覺,她衝少年招招手,示意他跟去。
少年頓生不快,以為自己不慎露了形跡。他勉強跟著女孩走去,繞牆折轉,又往東走了一段,看見莊門以前先仰眼望見了牆後如雲般遮蔽住莊園的綠蔭,一陣急促鳥鳴越牆而來,後追著半是恐嚇半是調戲的“喵嗚”聲,女孩突然往前急跑幾步,複又怯怯停住,宛在等待,跟在後邊的少年不明所以,探眼張望時,正撞上了大門開啟時迎麵撲出的那股風。
少年被風拂得微一恍惚,未及思量,頓被驟然躍至眼中的景象驚得瞪大了眼。
一匹馬!
騎在馬上的是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子,灰頭土腦的模樣一看就知是個下等人,偏騎著千金難買的異域馬,掛著一嘴臉不知其福的呆傻愣,抖韁快步跑過少年眼前。
“賽阿蒙!”守在門邊的女孩追著那一人一馬的後影拍手大喊,“你真是威風!”
少年撇撇嘴,忍著滿腹驚奇垂涎目送。女孩扭頭走進門裏,不多會便有位婦人迎了出來,隨即大門敞開,神氣懨懨的米坦尼姑娘們立時被好客的主人家接到前院裏,在緊挨著種滿蓮花的水池搭起的涼棚下躺倒歇息。莊園裏的侍婢都一齊湧了出來,爭相為異國美人們打扇抹汗,端水送果;同行的米坦尼領隊則忙於清點查看即將敬奉至禦前的貴重貨物,一邊不住口地說謝,謙恭至極,隻是當人家問起他們來由,他那口半生不熟的本地話就兜不住了,義正詞嚴地宣告了半天,人家仍然以為他是代表蠻荒之地的米坦尼王向人神之尊的法老王送貢品來的。
往深了想,這也沒錯,壞的是連他也得一起跟著米坦尼人丟人現眼。
少年皺起眉,推開婢女遞上的水杯,隨身帶著的皮囊早就喝空了,他走到院牆邊內水井旁,自己提了桶水上來,仰頭喝飽,卻看見剛才給他領路的女孩捧著一大盤糕餅從某條小徑走出,經過時候留住清淺一線藥草香。
似曾相識的一瞬恍惚。
羅勒葉混合著百裏香的芬芳,清涼,潔淨,純粹。
仿佛是從另一個人間逸來,仿佛盤桓在小徑那一端的是另一個人間的夏。
少年循香找去,矮生的金合歡樹從密植於小徑兩旁,開出白色花簇的羅勒間著一叢一叢的細葉百裏香,如引路般在他腳邊延伸,往前,往前,空靈靜寂的鳥鳴聲旁一句一句漾來了語聲,少年悄悄停步,惟恐自己過於魯莽的腳步聲會驚走這弦樂般悅耳的細語輕言。
“……不著急,洪水還得等過三個月才會到,水來之前先帶去西麵濕地裏放養,去年找的放牧人很不錯,曉得哪邊沼澤的牧草更好,隻不知今年他還會不會到村裏來——另留一百五十頭在畜欄裏,喂給它們鮮苜蓿和生麵團,催肥後留待節慶季裏宰殺。神侍們對敬奉永遠是多多益善,節慶季少不了的饗宴,給每一家的節禮,還有我們家少爺那些總是不期而至的舊友新朋,留足一百五十頭才夠我應對使喚——預備奉獻給蓋布神的鵝倒用不著催得那麼肥,是要養在聖湖裏的聖鵝,那也不必在意肉質是否細嫩肥美了——哈托爾的奉獻還願禮單上再多添五十海恩橄欖油,情願少浸幾罐羅勒香油,可不能讓神明的居所短缺了熏焚魂靈的燈油,午前村長大人還來詢問過,這就找人將禮單送去給他吧。”
語聲稍歇,緊接著便有步聲傳來,少年迎聲走去,聽見那對麵走來的女子含笑說道:“是我怠慢了貴客,怎好讓客人自己來找主人家?”
“他們是要去往南邊都城敬獻貢品的米坦尼人,”緊隨在女子身旁的婦人忙道,“也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我們這兒,同行的那些姑娘都給熱暈了,總得在莊裏歇過一夜才能上路。”
女子頷首傾聽,金貓耳墜在她頰邊輕晃,笑顏在樹陰裏愈顯白皙,少年莫名想起了哈圖薩的初雪,不知是為同樣柔軟純淨的意象,還是同等不可染指褻玩的微涼?
“我不是米坦尼人。”少年說,“隻不過與他們一路,同去底比斯城覲見南北兩地之王。”
聽見他言語,女子驚訝地望他一眼,卻未有多言。她快步走過金合歡小徑,到前院裏微笑著問候米坦尼客人們;那身染作靛青的長裙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偶爾微一傾身,精紡亞麻布旋即勒出一道玲瓏腰線,銜著裙擺似有若無輕舞般飄曳,極為賞心悅目。
少年回到井邊,靠在井沿又拎了桶水上來,那名叫穆苔薇的女孩趕緊捧著水罐跑了過來,“喝這個水呀!”她急道,“莊裏的水都是濾過煮過的,可比井水好喝多了!“
少年懶得跟她解釋,徑自灌滿水囊,她見他不理會,以為他聽不懂她的話,索性將水罐遞到他手裏,少年沒有接,陶罐“嘩啦”砸落,水潑了一地。
“噯呀,哪有你這麼不識好歹的客人!”女孩氣極大叫,彎腰撿起地上碎陶就往少年身上扔去,少年輕巧躲開,將水囊紮緊背上,冷淡地注視著兀自跺腳氣惱的女孩。
“穆苔薇,不要逼著人家接受你的好意啊。”
那女子走來笑道,她摟住女孩肩膀輕聲安慰,皓腕上的金鐲在女孩肩頭折出點點光亮,鐲上嵌著一隻卷尾金貓,熠熠閃爍的綠鬆石貓眼如附守衛之靈,炯炯凝視著年少的異域來客,如同女子打量少年的目光,亦存幾分疑惑。
哈圖薩的初雪見不得日光,這女子的容貌在日光下仍如初雪般皎潔晶瑩:天生著美人的鼻梁與下巴,貞女的秀眉與頸項,貴婦發髻上簪著的茉莉花蕾悄然綻出幽香,眼卻是孩童眼,定定地觀望,水波般回湧在她眼底的好奇與天真,隻為著欺誆世人;神明多麼公平,偏給她這般輪廓精致的雙唇,每一牽動都似曾有一闋欲訴還休的過往,從此再不必靜聽她的言語,蠱惑於她的笑顏;她幾無掩飾的心聲,就浮在她輕抿微揚的唇邊。
少年懊惱起來,“經他人之手便不可入口!”他大聲說,努力為自己辯解——有生以來初次嚐試,陌生得幾難啟齒,不覺惱紅了臉,“輕信是愚人所為,無色無味的毒會溶在最清澈的水裏奪走人的性命!”
“呸!”穆苔薇大怒,“你哪裏了不起了?也值得我們費心下毒害你?”
“好啦,人家不是在給我們解釋嗎?”女子柔聲安撫,“他已經覺得抱歉啦。”
她攬住女孩往回走去,正有幾人跨過莊門迎著她倆跑來,口中隻嚷:“夫人,少將軍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