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五十章挽 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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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夏永晝。
    黎明前的涼意轉瞬即逝,暑熱回湧,演化成風,淌過王陵穀,鼓起尼羅河上片片白帆,掠過公路,拂去晨霧似有若無的籠罩,吹弄巨像腳邊沙礫,棕櫚枝葉隨風輕擺,不勝恩寵般快意,柱廊裏回旋起風的低吟,已荒蕪了千年的信仰,千年前熏焚的沒藥與乳香,香火繚繞中虔信多神的魂靈,洇出卡納克的斷壁,戀戀不舍地,閃回於盧克索暑氣氤氳的清晨。
    第一道日光到來時,那光芒宛似逆風而行,探過東塔門的額梁,節慶堂中靜謐無語,昔年安歇著神明的聖舟祠已成廢墟,紋章柱映下斜落的影,青蓮與莎草雕飾隱沒影中,覆過殘跡上銘刻的圖特摩斯三世的功績。這位法老曾親自率領著他的戰車精銳,連同更為龐大的步兵軍團,從尼羅河畔征戰至地中海東岸,曆十七役而未嚐敗績,令巴勒斯坦、敘利亞與努比亞徹底臣服於埃及,三百五十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數不清的金銀與奴隸湧入南北兩地,前承祖父圖特摩斯一世的戰功赫赫,後啟十八王朝八方納貢的帝國輝煌,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奢靡傳說乃至孩子王圖坦卡蒙的黃金棺槨,皆奠基於此。
    泥黃色牆上法老的勝利,三千五百年後依然在底比斯豔陽下熠熠生輝,哈特謝普蘇特的方尖碑半掩在圍牆裏,靜靜俯瞰著繼子奉獻給阿蒙-拉的戰利品。
    遊人漸至。
    節慶堂中起了人聲,先已在拉美西斯大帝的石柱森林中耗盡了膜拜之力,走到更為古老的此地,都急於略過昏暗單調的廳堂,隻想轉去露天裏明媚輕快的“植物園”,在蓮束柱旁細細觀賞那優美別致的浮雕殘片;卻聽不遠處乍然一聲脆響,是什麼“叮當”落在石板地上,又骨碌碌地沿路滾了過來?
    女孩有些好奇,掙開媽媽攥住自己的手,循聲跑向柱列深處,她的媽媽忙追著她去,隻是規整柱列密植眼前,勸誡般迫得她的腳步不疾不徐,不得不以視線緊緊追住女兒背影——她小小的白色的身形在圓身立柱間輕捷跳躍,“噠噠”踩過沙地,捎帶的輕風在空氣裏濺起了回音,張扯於柱列間的靜穆,霎那碎作齏粉,曾被盲信而又遭逢棄絕的神明,一驚,甦醒。
    而周遭過客匆促,顧不得旁觀別人尋找無心掉落的小玩意,一念之間,變作流光般背景。
    女孩撿起滾落在柱礎邊的金環,擦掉環上浮塵,她試著將它套在中指,足足闊出了兩指,她想要將它摘下,卻不知怎的,隻聽“喀拉”一聲,金環驟然收攏,頓在她指肚狠狠夾了一下。
    初時並沒覺得疼,褪下指環時,瞧見血跡,登時淚就來了。
    聽見身後腳步聲近,她眼淚汪汪地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孩,正從斜對麵的圓柱後邊慢慢走出來。
    彼此相視而立,都因對方的突然出現而不知所措,像是遇見了本該在故事裏出現的人。
    他散著滿頭黑發,也穿著白衫,上下佩戴著好些飾物,都和她手心裏的指環一樣,金光閃閃。
    於是她將指環朝他遞去。
    他仿佛一愣,怔怔地,慢慢向她伸出手。
    “阿洛……”
    媽媽的呼喚聲繞過柱列傳來,聽到時已經很弱了,卻將男孩驚得一顫。
    她應了一聲,將金環擱在他手心裏,他卻突然跨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別走!”
    他說。
    她聽不懂,揚起眼隻望見他額上金色的眼鏡蛇飾高昂著頭吐著信子,像是要躥來咬她。
    “阿——洛!”
    媽媽又喊了一聲,尾音淒厲得怕人,可是傳到這裏,已經縹緲得沒有任何力量。
    她該掙開他去找媽媽的,耳邊卻有個聲音對她低語:
    “噓……”
    教她再別應聲。
    這低語輕渺得像是自磚石罅隙間吐露的呼吸,川流熙攘的世間,忽然靜得隻剩了一脈風。
    暗沉沉的廳堂忽變得光明,在他夜一樣黑的眼瞳裏望見微仰起臉的自己,似藥似花般微醺香氣彌漫身畔,她有點犯暈。
    而驟起的撕破嗓似的尖叫,已迫不及待從另一個世間越來,像夜行的厲鬼被踩到了尾巴,女孩被驚得一跳,不住退卻,竟是一腳踏空。
    刹那間失衡跌下,旋即被他挽住,如從懸崖邊逃生,驚悸回望,發現她剛剛走過的節慶堂,變成了池塘,波光瀲灩,浮滿了蓮。
    他鬆開手,將她放開,像是要走,她又慌又怕,緊緊拽住他的胳膊。
    “你不要走……”
    她說。
    他也聽不懂,卻撥開她額上劉海,他吻了吻她的眉心,朝她安慰般微笑,又指指隔池柱廊下那幾隻仍在竭力嘶叫的狒狒,她困惑地隨著他望,隻想,它們都是從哪裏變出來的呢?
    輕輕移開她拽住他的手,他仍是離開了她,轉身跑去天堂般美豔的柱廊,給那些狒狒一一綁上嘴套,不準它們呱噪的迎日禮再度驚擾了她。
    回身時他忽有些害怕,倚在莎草柱後悄悄注視她;黎明前的憂慮忽在此刻更替為新的憂懼,已不在意母後新誕的恩典是男是女,隻怕他的恩典亦如朝露,轉念消融在初始池上的曙光裏。
    他的懼怕,她不知道。
    仍還怯怯守在蓮邊,孑然無依,等著他去。
    她還那麼小,他的今天仍是禍福難料,仿佛來得早了,仿佛遇得剛好。
    近旁水鍾“滴答”一聲,過了此刻。
    對麵廊下有人影晃動,原來是位研習祭司,正背身向北,迎風行著跪拜禮。
    此刻祭司們都該聚攏在敬齋前等候塗油禮開始,怎會有個小祭司無端現身於此?
    莫非這祭司亦是主神遣來?
    看他已長到那般身量,仍還穿著藍袍行走在至乘之地,那麼他便不是顯貴出身,而是憑借過人的虔誠與刻苦脫穎而出的平凡人家的兒子了。
    等那祭司行完跪拜禮後轉過身,就該看見她了。
    他倆的明天,也就在這一念之間。
    又過了一個此刻。
    法老悄悄走去,與她離得越來越遠,推開通往聖舟祠的側門,阿蒙-拉從門後遞來焚香芬芳,如同神明給他的許諾,撫慰住他的困惱難安。聖朱鹮正從池畔飛起,她仍守在滿池新綻的青蓮中等他找去,依稀聽見了她的抽泣,那小祭司已看見她了,呆呆僵立於蓮柱之間,似不敢信自己的眼睛;用心記下那小祭司的相貌,有天要從他那裏將她領回,在那以前,她會經受些凡人們的苦楚,但隻要回到他的身邊,他就再也不會讓她哭啦。
    邁步進去,又忍不住回頭,拉開才合攏的門,撲在門隙間再望她一眼,就像是眼望著獨生此間的那一朵蓮,自太古洪荒中開出,於是初始之地旭日東升,漸近失衡的混沌天地轉瞬複歸於瑪阿特秩序,從此春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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