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二章 遠 客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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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匹異域馬踏著輕捷步點闖入少年視野,挺拔彪健,生氣勃勃,就跟騎在它背上的男人一樣引人注目。仆婢們紛紛伏地行禮,客人們露出謙卑恭謹的神情,以外客的目光小心打量著返家的主人,緊繃於一時靜寂中的好奇在涼棚下暗湧,少年輕蔑地瞥了美人們一眼。
    馬上的少將軍似乎有意無視前院裏的眾人,甚至對那迎去的女子都視而不見,勒韁停步時環顧周遭,口中隻喊:“賽阿蒙!”
    “大人,”穆苔薇答應道,“賽阿蒙沒在莊裏。”
    “我讓他捎信去城裏了,”女子接過說道,“騎我的‘麥芒’去的,明天回來。”
    “又在做徒勞無益的事了。”那少將軍笑道,“那家夥還是新手,你倒真舍得讓他折騰你的馬!”
    “不給他騎他就永遠是新手,‘麥芒’一向溫順,不會摔著那孩子的。”
    “是啊,”他笑著點頭,“真騎壞了,也該我滿世界地再去給你找一匹同樣溫順的坐騎,反正你是不會受累的。”他跳下馬,目光匆匆掃過前院,“來客人了?”
    “是啊,”女子用同樣的戲謔口吻微笑應道,“客人們到了好一會了,都是越過了沙漠遠道而來的貴客,正在與我一同聆聽少將軍訓話呢!”
    那年輕的將軍聞言,眼望著他的妻子微笑,這男人和他妻子一樣,也是異族長相,也天生著一雙圓溜溜的孩童眼,不同的是,他的騙不了人。
    仆役小心靠近,牽走坐騎,少將軍順勢取過婢女手裏的陶罐,笑問:“既是貴客,為什麼不給酒喝?”
    “特意留等大人回來招待啊,”那女子笑道,“是大人費心自釀的美酒,可不敢擅自啟封。貴客們識酒,要讚要歎,我們偏聽不明白,豈不掃興?”
    “但願他們喝得慣本地甜酒——他們是打哪邊過來的?”
    “說是米坦尼王遣來呈獻貢物的使者。”
    “底細都沒問清楚就把人迎進來了?”少將軍搖頭笑道,指指涼棚下屏息旁觀的異國美人,又問,“那些美貌姑娘也是隨在一起的貢品?米坦尼王老糊塗了,年前才千裏迢迢地把一個女兒送進底比斯後宮裏,這會又成群結隊地打發這些姑娘過來,來和他的女兒爭寵?”
    當他說到“底比斯後宮”時候,他的妻子曾有微微一怔,他像是早料到她會在此處分心,仍不緊不慢地說著取笑話,嘴邊含著嘲弄笑意,又目不轉瞬地凝視著她,專注之間,露出一些些焦躁。
    “我看他們都是米坦尼新妃遲到的嫁妝。”少將軍最後說,口吻中驀地透出了倦怠,像是驟然間厭煩了這群不請自來的遠客,“留過一宿,明早找個人領著他們去阿瓦瑞斯城吧。”
    他轉身離開,突兀到近乎無禮,女子眉心微蹙,急步緊隨丈夫往內院裏去,“曼赫普瑞……”她輕聲喚,“曼赫普瑞……”
    卻沒有回音。
    要是她肯用這般溫柔聲氣喚我的名,我無論如何都會答應她的,少年心想。
    主人家的忽熱忽冷弄得客人們有些不知所措,前院裏的人聲嘈雜一時沉寂。暮色漸顯,婢女們送上菜肴,少年從行囊裏取出自備的幹糧,仍舊盤坐井邊,就著穆苔薇時不時投來的白眼,吃他的晚飯。不多久便有一群雜役提著酒罐出現,婢女們忙端來酒盞,為客人們斟上主人允諾過的美酒。又過了一會,那位少將軍從金合歡小徑走了出來,展顏如初,笑嘻嘻地拉住了米坦尼領隊品酒,領隊受寵若驚,一盞甜酒顫悠悠全灑在了衣襟;重新露麵的女主人則已換過一身白衫,輕盈走過涼棚,一一問候過美人,而後移步到井沿邊,含笑望著少年,問:“不喝酒的貴客啊,過來與我一塊說說話吧?”
    少年仰起臉,發現她柔美的腰間新係了條天青石鑲嵌的銀腰帶,拂過她身體的晚風順道吹進他鼻腔,肺裏立時充滿了清甜的水生花香,他暈乎乎地應了她一聲,應的什麼他也聽不清,隻知自己莫名窘紅了臉,乖乖跟著她走,穿過羅勒百裏香鋪展的小徑,走進內院花園,坐在石砌涼亭下,滿池盛開的白蓮宛然就浮在他手邊。
    “你可以叫我蘇毗。”少年故作鎮定。
    “好,”女子微笑著應,“我的名字是七。”
    簪在她發髻上的茉莉此刻已換作香桃木,一朵朵綻在她烏黑水亮的發辮上,一縷縷吐出馥鬱的香。
    “一個人跋山涉水從故鄉來到這裏,就隻為到南邊都城裏見一見兩陛下嗎?”
    “去向法老王恭賀嗣子誕生之喜。”少年回答,“另有些道聽途說得來的傳聞,想要去底比斯城親眼證實。”
    “喜訊傳得真遠啊,”女子歎道,“等你抵達都城時,王庭裏的阿蒙奈赫特王子都快要滿兩歲啦。”
    她垂下眼,輕輕晃動杯中的水,看去幾分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麼;侍女端來噴香的熱烤小麵包,少年嘴裏還在嚼著幹巴無味的麵餅屑。他解下水囊吞了口水,咽下幹糧,這時女子又開口了,問他:
    “又是什麼傳聞這樣引人探究?”
    “我聽說年長的那一位法老在她居住的宮裏給自己建了一個樂園,裏邊養著的都是從神之領地帶來的珍禽異獸;我還聽說,法老王其實有一個妹妹,據說她長年住在神廟裏,幾乎沒有人能見到她。都說她終年隻願與神明為伴,聽起來卻更像是幽禁,沒準她就是王家見不得人的孩子。”
    “‘見不得人’?”
    “底比斯王族的傳統很有名啊,兄妹聯姻以防王權旁落,讓外族無隙可乘。但血緣太近的結合會產出奇怪的後代,多半那傳聞中不見天日的王妹就是一例吧?”
    “也許那‘不見天日’真是隻為虔誠呢?”女子自言自語般輕歎,“唯有到得神明禦前,才會真正覺察到自身的罪孽……”
    少年聽不懂她的歎息,也不強求。侍女手執燈引靜靜過來,在涼亭內外點亮一圈燭火,而後往無人碰觸的空盞裏斟下石榴酒,一時甜香彌漫,掩過了左近漸起的煙火氣,熏得人醉。
    “我還希望能有幸拜見兩地之君的王後。”他又說,“王後是後宮之首,要是她是個心善又不軟弱的女人,那法老王後宮裏的其他女人就不會過得太慘。”
    “一麵之緣怎看得清人心?”
    “我很會看人。”少年回答。
    她抬起眼眸,頰邊淺淺舒展出紅暈,含笑微揚的唇語,讀得少年心曠神怡。
    “法老王的後宮裏……”她輕聲說,念起這話時,語聲低回如訴,“……那裏邊住著你正牽掛的人兒麼?”
    少年點頭,默認但不願多說。
    “她是怎樣的姑娘呢?”
    “結著長長的辮子,愛彈琴,脾氣很壞。”
    “也很討人喜歡吧?”
    “法老王根本配不上她!”他簡潔地答。
    “是嗎?”
    她輕抽口氣,像給刺得一疼,流連唇邊的淺笑倏忽無影,短促語聲間流出近乎著惱的冷淡。
    “直到今天你們不還呼著‘兩陛下’嗎?太強勢的母親養不出好兒子,勉強被父王扶上禦座,最後還是無力肩負兩地,不得不將王冠分出一半,請退居後宮的母親出來收拾殘局,自己遠遁他鄉遊山玩水,多年不問政事,這樣無用無能的男人若是生在鄉下,也隻配娶個女奴隸當老婆。”
    笑容一瞬間又浮上了她的雙頰,好像他才剛講了個笑話。
    “流言飛得真遠啊!”她微笑著歎,“是我住的太閉塞了嗎?遙遠異域的客人竟會識得底比斯後宮裏的姑娘,我卻直到今天才聽說我們的荷露斯神新娶了米坦尼的公主為妃。蘇毗,你聽聽,我們像不像是在說著同一個姑娘?”
    問他話時,她支肘稍稍傾近幾分,輕輕念出他的名,那唇上的胭脂顏色調得真美,讓他想起開在瓦述坎尼城禦花園中的玫瑰。少年情不自禁靠近,極想知道她的唇上會否也含著玫瑰香?仿佛她已看出了他的意圖,卻不閃避,垂眸含笑未語,忽而睫毛揚起,似一雙受驚振翅的鳥刹那間飛起,少年撲了個空,還來不及懊惱,人已被雙手反絞猛然拽到半空,轉眼又給輕輕擲下,悶聲落地。
    他忍痛爬起,上下檢視,唯恐混亂中失了什麼,他的寶貝佩劍和背囊都在身上,一摸頸項,獨不見了護身符。
    “快滾!”
    那少將軍冷冷喝道,甩手將被扯落的護符扔回給他。少年悻悻撿起護符戴回頸項,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玫瑰般嬌豔的七。她站在她丈夫的身旁,撲閃著孩童似的眼,衝他微笑欠身,像在與他道晚安。那少將軍則極為怠慢地衝他擺擺手,趕人似的,隨口卻問妻子:“在說什麼?”
    “好像正說到那遠嫁而來的米坦尼王妃。”七笑吟吟地答,“這孩子生怕她多受了委屈錯許了人,正是要趕去王都探望她呢!仿佛是個情深義重的男孩,可不知怎的,他偏讓我想起與他一般年紀時候的曼赫普瑞少爺。”
    她慢步往前,立在亭階目送少年離去,綠鬆石腰帶束出的腰際愈顯纖柔,衣袂隨途經的晚風輕擺,他默默望住她背對著他的身形,想要走去擁住她,複又遲疑,也許僅僅旁觀就已值得歡欣。
    “我有他那麼傲嗎?”
    “你比他親切隨和得多,卻遠不及他坦誠直率,”她輕聲答,“坦誠也是美德啊,曼赫普瑞。”
    她回轉身,卻不朝他來,一步一步繞過了涼亭,一盞一盞吹熄了燭火,前院裏的喧嘩隨夜色湧來,香桃木的芬芳幽幽飄過,他取過她留在桌上的石榴酒一口喝盡,微醺中感到她伏倒在他身上,亦如夜色般溫軟的身軀。
    “騙子,”
    她悄聲說,手穿過他的衣衫,一指指撫過他的胸膛,似一道長而微涼的吻,吻到心上已是溫熱。
    “那時說是父親馬廄裏無用待宰的戰馬,這會又說是滿世界找來的溫馴坐騎,曼赫普瑞少爺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輕聲質問,眉心抵著他後頸,一聲聲印下她唇上胭脂的柔膩,細碎的吻淺淺碾過銘刻在他背心裏的聖書體,一枚枚漸次引燃的咒語,他捉住她的手,引她往下去。
    “……曼赫普瑞,”她在他耳後嗬氣,似吟似歎般低語,“你要我學會騎馬,是想帶我奔去哪裏?……已經厭倦蓮莊了麼?”
    “要能逃開那連年不斷不請自來的客人,我寧可荒棄十座蓮莊!”
    “可那全是因為少爺你的人緣好呀!”
    她枕在他肩頭輕笑,碎散鬢發輕撩他的頸項,霎時急火燎心。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你說的人他永遠不會來這裏,又何必荒棄?”
    ……
    香桃木花朵順著她散開的發髻落在她衣襟,又隨著衣裳褪去,懨懨棲在解下的銀腰帶上,隻等著夜幕裏疾馳而至的戰馬驟起一聲嘶鳴,驚得沉醉的兩人同是一醒,喘息稍停,銀腰帶被匆匆拾起,帶過的急風拂得殘花飄出了涼亭,涼亭外的蓮池沉靜如昔;金合歡小徑外新奔來了一名傳令兵,被侍女們擋下,他不敢擅闖,正自無奈焦急,一抬下巴竟望見了聞聲走來的少將軍,怎不大喜?
    “少將軍!”
    傳令兵行過禮,解開行囊取出信卷奉上。
    曼赫普瑞接過信,靠近風燈展開紙莎草卷,七從後邊慢慢走進光暈裏,他對她笑笑。
    “父親大人回來了,連夜捎來的急令,要我們趕去城中見他,”他說著將信卷交給她,卻不看她,隻不甚在意般又對她說,“他來看你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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