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九章 法 老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32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從東門進入北宮,沿途像是以夜明燈鋪就,燃燒的光亮映過亞麻布簾,將抬轎內的昏灰染作夢境般柔和的乳白,莫名心安;隔簾掀起,竟是莫葉塔蒙夫人親自迎來攙扶,她在站起時些微眩暈,像是受寵若驚,像是如履薄冰;法老停在前方,將坐騎交與侍從,回頭看她一眼,徑自往前。
    她忙跟隨他去,低著頭疾步匆匆,似又走回到禍福難料的前路,這一次卻忘了自己,憂心牽記的隻剩下那寵兒的安危,而他如身負重傷般緩緩前行,隻許她望見他的後影。
    繞過宮廊,漆金宮門敞開著,門前意喻北地的莎草柱與門後戴著高聳羽冠的女王雕像一同佇立於熠熠燈火中,暈黃光芒將粉色花崗岩的立像染作赭紅,仿佛才被烈日炙烤過;隔牆就是阿蒙-拉的領地,臨近黎明,熏焚已起,逃不脫的沒藥與乳香蔓延到此地,近在咫尺的至乘之地。
    踏入寢宮時,迎麵撲來人影,突兀之間,那人影已頹然拜倒,哀哀求道:
    “陛下——陛下!祈您開恩——”
    “夫人多慮了!”法老冷冷道,“他得到了哈托爾的眷顧,已遠勝於我!”
    她在他身後瑟縮一下,心知他說的是誰,悄悄朝前瞥過一眼,那匍匐於地的夫人正仰起臉望住法老,神情惴惴難安,似對荷露斯神的回答吉凶難辨,她認得這是在將軍家夜宴上喚她“莽撞小子”的貴婦,不禁又有些迷惑。
    卻聽更遠處的另一人淡淡接過道:“你且先去吧……”
    那正是久違了的她陛下的語聲。
    貴婦聞言,無語起身退去,從頭至尾,不曾看她半眼,亦如她不在這人間。
    法老移開一步,容得她揚眼望見,內侍正將遮簾層層挽起,垂著半透明亞麻帳的烏木床榻顯露眼前,微微豁開的帳隙間隱隱飄出輕笑,聽她陛下曼聲笑道:“我這正要去找個識得聖書體的姑娘,主神便給我送來了一位。”
    莫葉塔蒙夫人急忙走來,將低垂的簾帳拉開,她陛下倚在榻上,含笑直視他倆,又懶懶揚手,法老跨近一步,牽住她伸來的手,她陛下順勢坐起,抬手撫過他的臉頰,“看見法老這滿麵倦容,可又是一宿未眠麼?”她柔聲問道,俯眼細看他手上的傷,“既已等到今日,又何必急在這片刻之間?白熬了一夜——莫不是整夜都在空手采石,怎又傷得這樣?”
    法老不答,抽回手行過早禮,便即退回;她陛下倚回枕上,含笑瞅著他倆。
    “都趕在拉神啟程前哭紅了眼跑到我這病人麵前,今天還真是個多年難遇的吉日呢!”她微微笑著,又輕喚繼子道,“圖特摩斯,你先去,待這主神送來的姑娘給我上過了藥,再找你過來說話。”
    法老默然應下,轉身離開時,經過她身旁他曾略一遲疑,頓了頓,終究還是不能轉來望住她的眼睛。
    另一位法老則說:“過來坐在我身邊吧。”
    莫葉塔蒙夫人親自捧來一張方凳,擺放在烏木榻邊,躬身請她坐下,又移來深藍描金的小圓桌擱在她手邊,桌上筆墨齊備,另有一小片紙莎草紙,紙上鮮紅的聖書體,似曾相識。
    西風將來,
    來時請帶走它的呼吸,
    同去亡靈棲居的西岸,
    永不再返。
    “這是哈普塞納布送來的咒語,”她陛下輕快地道,“都說你是為侍奉圖特神而來的姑娘,真正學過些聖書體,便換你來寫寫吧。”
    掂起筆刷飽蘸了墨,她遵照她陛下的吩咐,將神前第一祭司給的驅疾咒一字一字寫在王女的手腕上。
    “北地好玩嗎?”
    女法老問。
    她不語,恍若未聞。
    “朝覲時的甜薄荷,”女法老微微笑道,“那會每在日出時遇見法老,總看見他的胸飾上結著幾枝可笑的甜薄荷。隻當他是年少不識,才會對田莊裏長大的姑娘千依百順,那姑娘仗著學了聖書體長了些見識,就敢妄貪神寵,讓她流去他鄉受些苦楚也好,可憐!怎知其時真正貪求神寵的卻是那不問神事的小法老?”
    她陛下輕輕一頓,似在深思,似在回想。
    “那孩子與他的父親很不一樣。”她歎息般又道,“像他那般健壯的男孩,是阿蒙-拉給予王族的莫大恩澤,理當感恩,可是主神為何要將此般恩澤賜在他那令人難以啟齒的母親身上?那年都說懷的是位公主,小麥發芽生長,大麥毫無動靜,她那樣孱弱卑微的身軀,又怎配誕育兩地之君?連她自己都希望生個甜美乖巧的女孩,圖特摩斯剛墜地那會,真要以為我是被神明所唾棄的罪人呢!”
    “陛下,”侍立近旁的女總管輕聲勸道,“至乘之地,還請慎言。”
    “唉,莫葉塔蒙,我正是要將這話明白說給主神聽呢!”女法老搖頭笑道,口吻仍還是不傷筋骨的輕鬆愉快,“便當這是替我生養的男孩,將他視若己出,奈何神恩錯許,無論我如何寵愛他,他永遠都是隻能許以圖特神之名的庶出子。我想要的男孩,名中該刻有主神的垂青,真正延續下王族的榮耀,唯有這樣一個男孩,才稱得是統禦南北的兩地之君!”
    她陛下喘出口氣,仿佛說得有些吃力,而重複著歎息。
    “我想要的是個男孩,阿蒙-拉卻將你送了來——你為什麼要來?是來攪亂這棋局的麼?”
    “倘若您真的將他視若己出,我也就不會來了。”
    她答,把臉垂得更低,隔著淚幕,新寫上的聖書體在眼中盈盈波動。
    她陛下伸過手,掂起她的下巴,指尖柔軟;多年前曾覲見的溫婉容顏,已被歲月狠狠拉扯過,紋路銘在眼角雙頰,依舊熠熠生光的眸子掩不住年華走過的足印,誰能不老?
    “可真是個愛哭的姑娘,”女法老微笑著歎,“這般年紀哭起來還跟小丫頭似的怯弱可憐,怨不得梅瑞特夫人錯怪你,怪罪你用眼淚惑住了她家獨子的心智,剛才她還在這兒抱怨呢,是不是啊,莫葉塔蒙?”
    “是,陛下。”女總管躬身答應,“將軍夫人心急之下,口不擇言,也是難免,畢竟侍衛官大人此刻性命堪虞。”
    她不覺一顫,這一筆寫得歪斜,慌忙彌補,她陛下似未有察覺。
    “當年誤了我給的差事,我不追究,他挨頓鞭子也就過去了,而今長了幾歲,愈加膽大,不知那討人喜歡的侍衛官大人這回又是受了哪家邪靈的蠱惑,忽忽變回到十六歲,竟敢耽誤了圖特摩斯的調遣,累得將軍家的夫人在我門前跪了半夜,卻是找錯了門,軍中的事,我插不去手,她家兒子結局怎樣,全憑戴藍冠的那一位定奪。”
    “奴婢也瞧得心酸呢,”女總管歎口氣道,“跪得站都站不穩了,一見著陛下進來,眨眼又倒在了地上,平日裏那樣心高氣傲的梅瑞特夫人,竟能是那般求懇,唉——”
    “剛才那位夫人,就是瑪亞將軍家的梅瑞特夫人?”
    一時靜寂,寂靜裏聽見飛快細密的忖度,仿佛都被她這突兀一問弄得哭笑不得,辨不清她是戲語還是譏嘲,以至愣過一愣,莫葉塔蒙夫人方才應了聲“是”。
    “她那般求懇——是因為我嗎?”
    “昨日法老派遣侍衛官大人帶隊前往隼之城,”女總管稟道,“不知何故,大人再度擅離職守,跑得人影不見,直至日落後方才返來請罪——”
    “是因為你麼?”
    她陛下輕聲反詰,唇邊浮出淺笑,宛在明知故問。
    蓄了許久的眼淚應聲落下,落在王女手臂上,卻想起歡宴節宮宴上與將軍家夫人的初見,那寵兒說:
    “她為什麼要像被你剜了心似的瞪你?”
    “因為你手心裏攥著南北兩地最聰明最了不起的勇士的心啊!”
    浮堵在思緒中的謎團一瞬著了火,昏昏沉沉地燒著,辨不清這會究竟是恍然還是愈加迷茫,也許燒盡時才看得清真相,手顫得落不下筆,才剛竭盡全力穩住了自己,理智卻緊跟著崩潰,再也圈不住心,由得它一頭衝出去,任由它在回憶裏亂闖,被一一掩藏甕中欲蓋彌彰的私情隱語,經不住它的衝撞,碎裂時騰起的浮塵,像迷宮裏引路的青煙,引她尋向前路。
    “唉,”卻聽她陛下笑著歎氣,“你寫得這樣邋遢,是想要我嚐嚐你的淚水麼?”
    眼淚如急雨般掉落,已來不及抹,墨漬洇散,失了字跡,她方才驚覺失態。
    “罷了罷了,”她陛下抽回手笑道,“主神賜來侍奉圖特的姑娘,卻也寫成這般模樣,想來我這病是去不了根啦。”
    內侍忙絞了手巾過來,小心擦掉糊亂的墨漬,她胡亂擦掉淚水,站起身行告退禮,她陛下頷首默允,含笑卻問:“都還不曾提及,這就急著退走麼?也罷,讓那真正想要雙羽冠的人來向我開口吧。”
    退出來時,不見法老,卻有一位小祭司候在寢殿外邊,身著藍袍,向她折腰行禮,自稱是跟隨典醫祭司的研習祭司,奉法老指令,帶引她上到至乘之地。
    聞言她微有猶豫,正躊躇間,看見法老從某間偏廳中走出。
    “圖特摩斯……”
    聽得她語聲嗚咽,他無動於衷,擦身而過時低聲吩咐:“跟他去吧——我隨後過去。”
    他避開她的目光疾步匆匆,不願被她拉住,她仿佛明了,飛快收回手,惴惴攏在身前,噙著淚再不敢多言。
    聽那越行越遠的步音,她已跟隨那研習祭司去了。
    法老走進寢殿,迎麵撲過白花黃春菊被沸水衝燙過的熟爛香氣,從小時起聞見這香味便知道:將要日出了。
    倚在榻上的她陛下望見他來,麵帶微笑,立時吩咐莫葉塔蒙夫人去將雙羽冠取來。
    “終究還是個孩子,真以為拿到誰的把柄了,要是她剛才敢露出半分得意,我便要派人去將那西岸的神祠拆得粉碎,好教她找出那把柄來給我瞧瞧,”女法老輕聲笑道,“可她偏又是哭得那般可憐,我倒給她弄得迷糊了,真想不出她是用怎樣一副麵孔唬住了森穆特的。”
    “她對森穆特說了什麼?”法老問。
    “她猜中了他的一個念想,”女法老輕蔑道,言語間淡淡流出幾許無奈,“這也算不得稀罕,好揣摩人心的巫師都是憑著這點本事唬人的。一樣的話,由堅守心念的貞女說出來,再說得細些,說得動聽些,仿佛就更可信些了,歸根究底還是空口無憑的把戲,也不知森穆特是真被她給驚著了,還是動了側隱之心?”
    說話間,後宮女總管捧著一隻漆金木匣回來了,躬身向法老遞去。
    法老退開一步,“已經不需要了。”他說。
    她陛下聞言,輕輕籲出口氣,注視著法老,微帶些戲謔般的故作恍然。
    “哦,”她微微笑道,“我原以為我是等不見這一天的——神一樣的執念便是這般了結。”
    法老不置可否,默然無語,惹得女法老笑過之後,又不禁輕聲歎息。
    “又何必垂頭喪氣?圖特摩斯?”她忽然換了聲氣,柔聲說道,“那乖甜愛哭的孩子至多不過任性而已,犯不下驚天動地的過錯,不必管她眼前心意,小女孩難免會染上聽憑人言一時糊塗的毛病,耐心等些日子就能痊愈。”
    “她一個人在北地飛翔得太久,已不願再回到閨苑裏陪伴我了,”法老低聲說,“我想要給她的明天,隻讓她感到厭倦,她隻想跟著那寵兒回到另一座檉柳田莊,她不要我了。”
    “那就隨她去吧,”她陛下溫言勸道,“田莊裏養大的姑娘,怎能強求她明了荷露斯神的雄心壯誌?她已不是你在歡宴節甄選上揀中的那個孩子了,這是她無力承受的福祉,由她去吧。洪泛或有匱乏時,可是這世上想要陪伴你的美貌姑娘卻是永不匱乏,她們就像田裏的亞麻,前一撥正當齡的盡數嫁完了,後一季沒長開的也都一個跟著一個地出落了,‘她隻喜歡我,我也隻喜歡他!’,嗬嗬,當真以為南北兩地再沒有第二個姑娘能說這話?”
    “沒有了。”法老說。
    女法老怔了怔,不覺伸手挽住繼子的手,又瞥見了他手上的傷。
    她輕歎一聲,“莫葉塔蒙,”她低聲問,“傷藥呢?”
    女總管忙呈上先前已備下的藥膏與裹傷布,她陛下拉繼子坐到床沿。
    “好吧,”她寬慰般對他妥協道,“是沒有了。怪隻怪年輕時候萬般皆好,偏偏一無所有,將蠢話說到發自肺腑,一樣是悅耳動聽,竟騙得人以為可信,以為當真會有不存私心的相悅相依,海誓山盟,說來多麼輕巧,哪想得到全然給予時一刀刀割舍的痛?這回可算是清醒了吧?”
    她細細檢視過繼子的傷處,親手給他敷上傷藥,卻聽他深深吸了口氣,不知是為忍著痛楚,還是為了吞回哽咽?聽得她陛下忍不住歎息,隻得又道:“真要是這般舍不得她,盡管娶了她吧,你是君臨兩地的荷露斯神,你說一句願意,又有誰敢違逆?圖特摩斯,你往好處想想,這一波折,你卻能將蠱惑恩典之罪加諸於瑪亞將軍府上,以此為名將禍事層層殃及,正可藉此動搖了他家在北地以北的根基——”
    “不!”法老冷冷道,“母後,我怪罪於您!正是您混淆了瑪阿特秩序,為貪戀權位而無端猜忌,逼得我與她兩地分離,不得不任由她孤身漂泊在北地,她才會被殺不掉的時間一年一年逼得轉了心意!”
    “好啊,”她陛下竟是忍俊不禁,仍舊握住他的手,如逗弄孩子般仰頭對他笑道,“怪罪我吧,圖特摩斯,讓我看看我親手養大的小法老想要用什麼責罰來逼我認罪?”
    法老霍然立起,居高臨下俯瞰繼母,像那端坐審判廳上的奧西裏斯神,冷峻無情。
    “我要將您逐出永生之地,母後,有我與她同在的極樂之野,我禁止您踏入!”
    女法老撫胸大笑,一時喘不上氣,連聲咳嗽,莫葉塔蒙夫人端來水,卻被推開。
    “唉,我可憐的圖特摩斯,”她連咳帶喘地笑著歎,“她連這苦短現世都無法與你共度,你竟還在奢望與她同去永生之地?”
    “我會在永生之地的門前,等到她來找我的那天!在去往永生以前,我會竭盡所能,將您留存人世的印記一一抹去,就如同您曾對待父王那般!”
    “唉,我可憐的圖特摩斯,哪裏會有什麼永生之地?那不過是你為了與神同名的野心找來敷衍自己的借口!我可憐又可笑的小法老啊!便是你想要將神給的福祉全都攬下,你攬得住麼?現世苦短,怎可能盡善盡美,誰不是顧此失彼,到頭來分不清得失——”
    “所以王姐才會被那詭異的白蠍早早帶去了永生之地?”法老冷冷道,“隻因母後您的顧此失彼?”
    笑聲戛然頓住,她陛下身形微顫,一陣陣劇烈咳嗽,莫葉塔蒙夫人急忙輕捋她的背脊替她順氣,聲聲勸慰,而法老已頷首行禮,轉身離去。
    天色漸漸亮起,不多時晨祭就要開始,東塔門上浮出霞光,門上圖畫在晨曦中明豔得猙獰,旌旗在淡藍天幕前飄揚,像一條條亂舞的蛇;不覺伸出手去,攤開掌心等著風過,叉鈴輕響掠過耳畔,風跟隨它來,還未到花開的時辰,青澀的水生花香已隨風彌散,法老緊握住手心,香氣卻從他指縫溜走,風亦然。
    大庭院中,他的恩典正立在風過處,怯怯攬住雙臂,不勝風涼般嬌柔,似石徑上綻出的蓮朵,花瓣舒展,與風搖曳,不複來時稚弱。
    花開堪折直須折,怎敢奢求太多?
    他走過去,如初見當時,初始池上又隻剩著他倆。
    “這些青蓮養得真好,”她說,“太陽升起時,兩邊池裏一定都鋪滿了盛開的蓮,我就是從這兒來的嗎?”
    “是。”
    她微仰起眼,雙頰映上初露的晨曦,先前怯怯的神情還殘留眉尖,那對黑曜石般明淨的眼瞳已漾出了漣漪,如晨風撫過聖湖,喚醒滿湖粼粼波光,湖麵上倒影著他整夜的傷。
    “我來是因為你曾孑然無依,”她說,宛在對天上神明們說,“不是為了許你南北兩地。”
    鄰近水鍾“滴答”一聲,過了此刻。
    直到此刻,他才明了。
    法老迎著風深吸口氣,祈望這留不住的清風能將沒有她的明天一並帶去。
    “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許你還記得,”他說,“就在你跑去練兵場找我的那天,當你熟睡後,我去了西岸,想要親手教訓那魯莽小子一頓。船未靠岸,卻見他已坐在棧橋上,一見著我,撲來就打,那家夥一身蠻橫力氣,性子更拗,寧死都不肯認輸,纏鬥至氣力耗盡時,他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他說他為了見你,披星戴月從沙漠中奔回,隔天就戴著赤金項圈趕去檉柳田莊求過親了,憑什麼我一出現就將你搶了去?”
    法老低微的語聲驀地一滯,忽而窒息般一頓。
    “那時我在心裏笑他無知,你是主神給我的恩典,那個小鬼脾氣對誰都好的家夥,他會給你比雙羽冠更有分量的承諾嗎?他能知道你是多麼珍貴嗎?”
    他輕聲自問,走近幾步,摘下她鬢邊隨她輕顫的雙羽,連同赤金發圈一起,收回手裏。
    卻將護符與短劍留給她,還有初遇那時被她撿起的束發金環。
    她卷卷長長的發綹失了束縛,傾覆過肩,依風微揚,如世外仙株上生出的藤蔓,柔和的牽絆。
    “你是多麼珍貴,他比我更早明了。”法老微笑道,“願他不會如我這般無力,總是讓你哭泣。”
    “你不要我了?”
    她問,十五歲那年遺留在心底的最後一抹回音,應和著那一年祈願堂中庭裏被他喚醒的名,哀號般的委屈,隨風而去,路過的人聽見,不知就裏,都怨她蠻不講理。
    “我每年都會去北地看你的。”他說。
    滿含的淚水撲簌滾落,她哭著搖頭,隻是不信,他在勸她相信那寵兒,他正與她告別,她緊緊攥住他的手,不願聽見他真的對她說“再見”;他撥開她額前碎發,輕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在西塔門外,去找他吧。”
    百般依戀地擁抱住他,最後一次,轉過身就不再回頭,沿著朝陽光芒的指引,決絕奔去。
    “黎明來臨之際,人們為你祈禱。
    你的光芒宛如穿透了水晶,清晰而又明亮。
    身邊的眾神都深愛你,你藏在風神捎來的北風裏。
    你的法令永恒奏效,人們永遠遵守。
    你的言語如春風般優美,你令遵法者永生。
    你保佑永遠虔誠的人,你賜予他們永生。
    你就是南北兩地之王,
    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
    吟誦聲送過棕櫚柱廊,趕赴朝會的神明們一時紛紛側目,引得走動其間的祭司們都忍不住駐足觀望,望著那遵照神前第一祭司的吩咐,本該在今日迎上至乘之地的恩典,一路逃也似地奔出了神的領地。
    一出西塔門就看見了那寵兒,背對著她坐在棧橋上,身形輕輕搖晃,悠遊自在般背影,倒像是在垂釣。
    也許與他一起的未來便也是這般模樣,舉重若輕地過去,她才望見天邊烏雲,他早已先替她擋去了一場暴雨,隻給她看見他水淋淋笑嘻嘻的臉,錯覺他隻不過是玩耍一場,其間的憂心如焚,他不說,她連想都不能想到。
    一直以為是她在照顧他,是她在保護他,根深蒂固的偏見蒙蔽了她的心眼,原來始終是這寵兒在守護著她,他愛她遠勝於她愛自己,荷露斯神要她相信,這是個秘密,她會瞞住自己。
    “你笑什麼?”
    他走近問,站在朝陽新生的光芒裏,雙瞳如水晶般映滿了光,眉頭皺起,嘴角含笑,似有幾分將信將疑,似乎望見的她是朝陽下的幻影。
    “怎麼突然現出這種表情?”他略帶些困惑地微笑著問,“就跟你身後的西塔門一樣神氣活現,嫁給我真有那麼好嗎?”
    她低下臉,抹去殘在臉頰的淚痕,輕聲說:“你平安無事就好……”
    這寵兒咧開嘴笑,手心裏忽然變出一支白花黃春菊,他輕輕給她簪上,可是她的發圈先已隨雙羽取下,新簪上的花枝轉瞬溜下發綹,飄然墜地。
    他撓撓頭,不得不又彎腰撿起,訕訕吹去花瓣上的沙塵,日光裏無所遁形的尷尬,窘得忘了該說的話。
    她伸出手,讓那朵無處著落的春菊落在她的指間,於是他俯下臉,吻了吻她指間的花戒。
    依稀聽見他說:“我愛你”。
    回入耳中,卻是鬢邊晨風輕卷,腳下水聲淅瀝。
    愛是,每天,每一此刻的付出與承擔,蜜一般甜美的回味,冰釋雪融時的酸楚,和風過處的柔暖,被分擔被勻散的傷痛,自噬般堅忍的包容,與歲月一同無聲流淌過去的平靜與恬淡。
    亦如夕照邊的憐惜,月光下的怒氣,布斯瑞司城中的勸誡,歐佩特節柱廳裏的安慰,宮廊間聽者無心的告白,覲見廳外語焉不詳的在意,祭廟異香浮動邊的守護,水階旁乘夜而起的醉。
    一幕一幕想起,曾經以為是他洞察人心的聰明,直到此刻方才聽見畫外音。
    她淺淺笑了,踮起腳輕吻他臉頰上浸潤的夜涼,他將她攬在懷中,如兩條同一去向的河流彙在一處,坦然而心安,終於能合上哭累的眼,又聞見百裏香細細嫋嫋的甜。
    問他:“為什麼你會認定我與你同路呢?”
    他指指前方的西塔門,還有塔門後高不可攀的整座城,說:
    “因為我也覺得那是空的啊。”
    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有承認這虛空的勇氣,如果沒有你,我甚至不會有承認自己的勇氣。
    所以我願意,不隻是因為我愛你。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