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八章 法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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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起披上衣裳時,他靠近來給她挽係衣結。
她瞅他一眼,咬唇輕笑,笑他道:“好熟練啊。”
他眨眨眼,一閃而過的懊惱,旋即又隨她而笑,滿不在乎似的。
她反被他一瞬間孩子似的困窘觸動,赧然垂眸,明明是她在意,偏是她心生歉意。
日光灑落,連片柱影如日晷針影,漸往東移。
離開神祠時,與他一同走過祭廟南柱廊,柱廊西牆上已繪滿了浮雕的草圖,一幅幅欲要留向後世述說她陛下遠征蓬特的榮耀,堅信數千年之後仍還有人想聽。“瞧,”他指著牆上圖畫對她笑道:“你喜歡的香樹,就是這樣連根帶土兜在筐裏帶回來的。”
背陰昏暗中,她遠不及他目光如炬,隻勉強辨出一些貌似樹木的勾勒,一行前進中的隊列,其中一人的輪廓尤為膨脹,失了人形,依稀還有艘大船,張著方帆。
她指指那河馬似的人形,疑惑道:“這個——是在有意醜化吧?”
“神之領地的女頭頭,誰敢醜化她?”他笑著說,“人家可覺得自己美得很哪,就是走起路來實在吃力,沒法子,隻好再叫人牽頭驢跟在後邊,好讓她能時時爬到驢背上歇一歇,喘口氣,免得崴到她那對小腳。”
“亂講,”她不信,“畫在她身後的驢明明是在馱運貢品——”
“那才叫掩飾,”他哼道,俯身揀起畫匠遺留在牆腳的炭條,“看來我得加上句注釋,要不然以後的人都會跟你這丫頭一樣,以為真相是刻意醜化,又將表象視作了真相。”
直覺他的笑語裏另有深意,不及細想,他竟已真的在牆上寫下了一行注釋,還一本正經地邊寫邊念:
“此驢用以馱運女王前來。”
她忍不住笑,笑他的輕妄,而他立在原處望著她微笑,眉眼間那股她所熟悉的嘲弄神氣,不知在何時已變作了縱容般的安詳,方才頓悟,原來這一次此刻她已是他的妻;這一頓悟,又像被破解了某種咒語,終於明白這不會恭維的寵兒是想要逗她開心。笑意在兩頰愈旋愈深,柱廊下回蕩到耳中的笑聲,就像是解咒的餘音。這被哄著被捧著被討好的愉快,像牛奶上細密的浮沫,無花果殘在指尖的馥鬱,日光裏水霧中隱現的虹,浮淺,遊移,若隱若現,回味裏更多是幻覺出的甜,這一縷陌生的甜,如燃起的焚香青煙,在心上嫋嫋逸散。
與他一同坐在底層柱廊的簷口上,呼吸著神之領地的芬芳,百裏香的微甜和著羅勒清香,伏在他的肩上輕輕念他的名,去了敬稱,如微塵般浮在異香上的話音,仍是心怯;他的手停在她心口上,隔著亞麻衣襟撫住她心口淺淺留著的傷疤。
“是劍傷。”她輕聲說,“自己刺的。”
他並沒有問,她已一句一句地說給他聽,回溯到大赦慶典那一年,問自己可否得著赦免,祭司卻答:無罪無過,誰來赦免?
躲回到屋裏獨自掩聲哭泣,隻因深陷絕望之中,她竟忘了警覺,直到那心懷不軌的暗影落到眼前方才驚跳,驚惶之下,竟至一愣,未起身就已被製住,旋即聽見衣襟撕裂的聲響。王家護身符滑落出來,她死死攥住,拚命用護身符的尖角去戳那暴徒的頭臉,之後被狠抽了幾下,混亂中摔到地上,竟沒昏厥,竟是滾到了葦席邊!她竭力伸手,摸到藏在席下的短劍,霎時欣喜得像是井裏的人摸到了救命的繩!早已被絕望耗盡了氣力的人,心神渙散之際,索性對著自己一劍下去,如從峭壁上縱身而下,反正她已走到懸崖。
可惜手不夠力,刺不到心,竟不能就此一了百了,農莊裏的人領了大赦犒賞回來,看見她,人人都受了驚,慌忙找來祭司大人,祭司大人認出是她,興許還認出了她的護身符與荷露斯神的短劍,卻未有聲張,替她療傷,向周圍的人宣告,她這孤身來到北地的姑娘,無罪無過,卻是得到神明庇護暫留此地的貴人。
荷露斯神給她的短劍,真正傷到過的人,隻有她自己;白流了許多血,好比獻祭,神明得著祭品,饒過了她的性命,又或許是兩地之君供奉的黃金,替她贖到了後幾年的安寧。
始終小心遮掩,不願被女官與侍女察覺的傷處,事到如今,隻說給他聽;說時別過臉去,望著不相幹的遠方,不願看見他無所適從的尷尬,是她在傾訴,不需要他的憐惜,她想他也不會有;而他輕輕吹她低垂的眼睫,與她靠得更近,肌膚相親處暖洋洋的溫膩,回旋在耳畔的低語,直抵心底的親昵。
“記得以前躺在你家曬台上養傷那會兒,每逢祭司要我喝下神前供奉過的尼羅河水,你總說聖水不幹淨,非要換成煮過的井水。你那位虔誠的祭司哥哥,每聽見你這樣詆毀療傷的聖水,總是萬分無奈,再三懇請我的原諒。我每見你與祭司堅持,頂在原地寸步不讓,就覺得你的頭上天生著一對瞪羚角,跟兩把匕首似的刺向天空,逼急了甚至會刺向自己。七,其實你半點都不柔弱,隻要是你堅信的,誰都不能讓你放棄,但你所堅信的就一定是對的嗎?”
靜靜望著藍瑩瑩的天庭,曾經鮮血淋漓的痛楚也被漫溢的柔暖吻住,他呼出的氣息隨同他的低問,拂過她眼角殘存的淚跡,隱約聽出那是寵兒的歎息。
“七,要等到何時你才敢信我呢?”
從來不能分清哪個是真正的他,憑著直覺走到此刻,途中魯莽,不敢回頭細想;同被棄絕於瑪阿特秩序外的兩人,眺望著對岸的都城在夕曬中光彩照人的模樣,旁觀這轉瞬即逝的隔世浮華,他的手緊緊握著她的,都不相信永生的兩個人,隻要此刻,隻有此刻。
對不起,曼赫普瑞少爺,我的一念任性,把你給帶累了,對不起。
他聽不見她的歉意,又犯了罔顧一切的孩子脾氣,遣走了守候在祭廟門外的侍衛,他拉她跳上他的雙馬戰車,縱馬走得輕緩,怕她多受了顛簸,興衝衝隻問:“七,你想去哪裏?”
“你想帶我去哪裏?”
想要帶她去東邊沙漠裏看貝都因人馴養的古怪坐騎,然後越過紅海到西奈,帶著她再往北去,直走到連阿蒙-拉都鞭長莫及的最北地,帶她回到祖先留在大綠海畔的夏宮裏,一同坐在臨海長階上,等著日出。
“都好,”她含笑應,“明天就去。”
太美的諾言太難兌現,不如聽作捎過耳畔的柔風,當它是真。她靠住他傷痕累累的背脊,替他擋去西斜日光的炎炎炙烤,思緒裏回旋著吟唱,亦如詠歎般無奈悲哀:
我對你的愛恰如洪泛沒過潮灣,
我倆的明天,
卻是收獲季裏才下水的新船,
擱淺在泥灘。
日已西斜,明天已觸手可及,也許真有一片全新天地在等著他倆找去,可是今天還沒有過去,荷露斯神收攏了翅膀,停在明天以前。
離別時曾久久不能轉身,隻怕轉身即是永別,這一次是真的預見,他卻仿佛不知,笑吟吟地盯著她看,不知他怎會這樣高興,這神明護佑了無心事的寵兒啊!
再回到後宮,回到她的寢宮,裏邊仍殘留著午前離開時的期許,曾以為回來時候就能成為荷露斯神名正言順的妻。
一時惘然,陷在愈漸黯淡的天光裏昏昏等待,不讓上燈,不許思想,將門留出縫隙,傾聽門外動靜,稍有異樣便問:“是陛下回宮了嗎?”
侍女們總回稟說“不是”,紛紛掩嘴竊笑,豈知她這般急切,源出憂懼?
坐回暗夜裏,沉浸於夜的靜謐,等著明天來臨,倦極困極,漸漸躺倒,依稀打了個盹,懵懵怔怔中驀然一醒,覺出一股異樣的暖意,一瞬錯覺自己又回到午後日光邊,他仍躺在她的身邊,幾乎能感到他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她的後頸。
她睜大眼,而眼前黑夜彌漫,今天仍未過去。
“圖特摩斯?”
她悄聲問。
法老沒有應,宛若睡去,他在聽。
被意識裏滲出的寒意凍得手腳冰涼,以為鼓足了勇氣能對他坦然相對,到頭來隻是提著一顆心懼怕。
“圖特摩斯,”她怯怯說,“今天,我做了一個決定……”
“後悔了嗎?”
他問。
她被問得茫然:“怎樣才算是後悔呢?”
“當智慧的力量受製於瞬間衝動的情感,失去自製的時刻,任何人都會做出不顧後果的衝動之舉。”他說,如釋讀教諭般的安靜,他問,“倘若以此時此地的心境,再回到當時,你還會做出相同的決定嗎?”
“……”
“如果不會,那就算是後悔了吧。”
“已經做出的決定,即使後悔,也隻能向著已經決定的方向前行——”
“對所有的別人而言,你不在他們中間,你還有我。”
“你能讓時流逆行嗎?”
“我是人間的荷露斯神,你若是後悔,我準許你後悔,我會讓這世間從未存在過你曾有過的決定,連你自己都會忘記。”
他低低笑了聲,似覺得可笑,短促而生澀的笑聲,聽見的刹那她竟是心痛如絞,萬般不忍,恍惚真有些悔意,情不自禁去握他的手,卻是握空。
默默收回手,思緒中掠過模糊不祥的想象,血光隱現,不由自主心慌,她緊緊揪住衣襟,抑住胸腔內洶湧起伏的懼怕,回想起神祠祭堂前的痛楚與決絕,已有哈托爾為證的誓約。
“倘若能再回到當時,”她說,“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本該是完整堅定的回答,聽來抽抽噎噎,掩不住的啜泣,聽得他歎息。
“別哭,”他歎,“認定了不會後悔,為什麼要哭?”
“因為——因為——你不知道……這有多疼……”
“我知道,”他答,“我已在承受。”
呼吸一窒,驟然淚如泉湧。
他都知道了。
縱使能令時光倒流,回到初始池上的初遇,他一樣是自顧不暇的小法老,仍得將她留給研習祭司,留去檉柳田莊。
縱使能令時光倒流,回到躍躍欲試無所畏懼的年歲,兩情相悅的最初,他一樣按捺不住年少心切,仍是會想盡辦法將她領出鄉野,帶到宮中朝夕廝守,識不出平靜下的暗流湧動,防不住至親之人嫉恨的毒。
縱使能令時光倒流,回到訣別的路口,他一樣是身不由己,一樣是肩負征討叛亂重責的兩地之君,棄不得的南北兩地,放不開的彎拐與連枷,他護不了她,仍隻能送她走,以為轉眼能將她找回,能續回曾經的光語童言,而忍心任由彼此空等七年。
縱使能令時光倒流,回到北地河上的重逢,回到返程的歸途,他一樣是謹慎克製的棋手,仍會為了安然無虞的前路,為了同去永生的約定,為了一招統禦神侍的決心,將她供上神壇,讓她傾盡心力與他重續的努力,付諸流水。
倘若能回到當時,他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縱使能令時光倒流,仍是要回到此時此刻被結局淩遲,早知今日,無從悔起。
所以我要離開你了,她說,說出口時,卻聽見十五歲時的自己在歎:
“我愛你,圖特摩斯。”
這一聲歎,多像是留在童話尾聲處的閉幕曲,一路娓娓道來,每一折轉每一等待,每一言笑每一哭泣,每一晝夜每一年,說的都是“我愛你”,終於能一筆一劃印刻在人生裏的總結句;這不假思索衝口而出給他的彌補,糊滿眼淚,可憐兮兮,又像是鐫刻在銘文尾聲處的聖書體,隻為著行文對仗工整,全無意義。
他握住她的手,攬在她心口;將他的手按在心上,他仍在她心裏,可也僅此而已,最初的愛已經走了,如翻過的文卷,讀過的字句,曾在王墓的黑暗裏抱住她的手足無措的少年,年複一年的神傷,在自責與無力中的七年彷徨,悔恨充斥了想念,負罪感吞噬了喜悅,流年經過,他依然愛她,卻不能不將幾乎全部的自己都祭給了南北兩地。從前她一看見他,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眼裏隻落著他就好,所有的來處與去處都可以棄之不顧,而今對他說的每句話卻都必須前思後想,忖度再三,便如此走下去,隻為等待他的偶一得閑,戴上雙羽守在後宮裏,直到寂寞如山重水複,一層層將她的空殼埋起。漫無盡期的餘生,他會對她抱歉,直到厭倦,終有一天,彼此厭倦。
他是法老,至高無上的陛下,手執彎拐與連枷的兩地之君,南北兩地的每一個人都依靠著他的給予得以生存,他的愛,注定要被犧牲。
她無法為他如此犧牲,無法認同他所向往的榮耀,無法徹底拋棄屬於自己的魂靈。
也許是她還不夠愛他。
她含著淚吻他的手,在他指間吻到凝住的血腥,如折翅處新結的痂,她的荷露斯神今晚受了重創,那一聲讓她心如刀絞的低笑,是他奄奄一息的不甘與掙紮,卻不能反身給他安慰的吻,她先已做了別人的妻。
“……你懲罰他了嗎?”
她顫聲問。
他不語。
明知此時最好沉默,她越是回護,她的寵兒越要遭殃,但被他不祥的沉靜迫住,思緒裏充斥著血淋林的幻象,心驚之下,顧不得想。
“他是沒有野心的人,最遠隻看得到北地的莊園,那也是我想要的明天,所以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與他無關,全都是我的任性,是我硬要將他的玩笑話當真——”
“玩笑話?”
他迅速剪斷她問,幾近失笑。
“我給你的明天究竟是多麼可怕,驚得你竟要將那寵兒的玩笑當真?”他低聲問,這次是真的含著笑,入耳時苦澀如膽汁,“你甚至都不敢信他,就已決心跟著他去?”
數度提氣想答聲“是”,都被淚水糊住,無語凝噎;他抽回手,卻慢慢梳過她的發綹,吻她的後頸,吻她淚痕斑駁的臉蛋。
“日落時森穆特曾來見我,”他低低又說,“匍匐在我的腳下乞罪,自稱是有眼無珠,錯將恩典當成不祥,隻願以待罪之身,在下一個日出前親自將你迎上至乘之地。”
他異樣平靜的語聲突在此處微微一顫,似又回到未知後事如何的當時,狂喜之下,語聲喑啞。
“遺憾的是,母後仍不能接受,她非要在日出前見你一麵,親自確證森穆特所言不虛,才能將雙羽冠給你。”他翻身坐起,最後說道,“夜已過半,不多久就要去往北宮,你合眼睡會吧,啟程前我來接你。”
她悚然驚起,撲去挽他的手臂,怕隻怕荷露斯神將她的不忍錯聽成悔意。
“圖特摩斯!”她啞聲急喊,“請饒過他!是我願意將餘生許給他!是我更喜歡他!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如果這是過錯,請你歸咎於我!”
“錯的是我,”法老回答,“主神禦前,豈敢罪責他人?”
他掙開她的手,起身離去,留她在暗夜裏,心慌如搗,重又被恐懼侵襲,卻隻能蜷起自己,獨自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