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六章 夜 舞 之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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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階梯上方忽響起一聲呼喚,她心上跟著砰然一跳,悄悄蜷起雙腿,深深藏進獅身的暗影裏,卻俺不住耳朵,也不想掩住,聽少爺的聲音追來笑道:“對舞跳了一半你把我拉到這裏幹嘛?”
    “等跳完了,大人您要麼被別家姑娘纏住,要麼就溜得人影化煙,想同大人說幾句話都困難呢!”
    “這招誰教給你的?”侍衛官笑道,“我家將軍夫人?”
    “夫人隻說大人心腸軟,說這既是好處也是壞處。媽媽總歸是偏幫孩子的,何況又是將軍夫人那般要強能幹的母親,她自然不能承認,大人您的壞處才不是心腸軟,而是侍衛官大人您根本就沒有心!”
    “莫非我是個死人?”
    說話的姑娘撲哧一笑,“可不敢這麼說呀,”她嬌聲笑道,“這話又不是打我這傳起的,都城裏的姑娘全都曉得——‘陛下不喜歡女人,而侍衛官大人他沒有心。’”
    “噢,原來陛下選中的七是個男孩啊。”
    “七小姐是姑娘家沒錯的,回想上年得神眷顧,讓七小姐重返王都,一時滿城的姑娘都被北邊來的風氣波及,人人忙著養長頭發繞金鐲,嗬嗬,又有哪家作坊能打造出一個恩典之名,讓千金們裝飾在自己的假發套上?明裏暗裏傳出的閑話,都說陛下隻寵著她一個,甚至她沒在都城的那些年,也沒見哪家姑娘能進得了閨苑,隻是這話如今可真得兩說。自從她歸來,各家府上都在等著女官來傳喜訊,可等到今天連一絲將要迎娶的風聲都沒聞見過。天天那樣親近相處,便是個姿色平庸的姑娘也免不得要處出一兩個孩子了,何況是七小姐那般容貌的姑娘?真要是那般喜歡,怎麼能熬得住?從前冤枉長公主妒忌,後來怪怨小恩典不容,眼前百依百順寵著的姑娘都不願染指,陛下果真是不喜歡女人呢!”
    “有理!有理!不愧是閨閣中的見識!”侍衛官哈哈笑道,短促毛躁的笑意聽來很是敷衍,那位姑娘立刻察覺了,“大人,”她柔聲問,“我惹得您不愉快了麼?”
    “我們了不起的荷露斯神卻被你說得那等淺薄,我光聽著都覺得愧對陛下了,能感到愉快嗎?”
    “是麼?”那姑娘輕快地笑著反問,“夫人叮嚀過我,囑我千萬別提那檉柳田莊的七,別的說什麼都是不礙,可是我沒留心,說起陛下便將那檉柳田莊的七帶到了話裏,還真是碰不得呢。她是主神賜給了陛下的恩典,是要被荷露斯神供到至乘之地與大祭司分庭抗禮的貞女,碰不得她的人又豈止我一個?”
    “難得,”侍衛官笑著擊掌讚道,“我家將軍夫人居然能給你哄到這地步!大概她挑來挑去總算挑得眼花,就這麼認定你了,她待你可真算是推心置腹傾囊相授了,你還有什麼妙招沒使出來?”
    “大人您可太小瞧我了,”姑娘笑道,輕輕地從話裏擲出鉤來,“哪裏敢勞駕將軍夫人耳提麵命地教導呢?我自有神明賦我的妙處,未必就及不上那碰不得的天真美人。”
    侍衛官大人傻傻吞下餌,銜著鉤兒問:“那便說來聽聽,你到底有哪幾樣妙處?”
    藏身於荷露斯神影中的她,也一同等著旁聽,許是神明給了那位聰明釣手太多難以言喻的妙處,她等了好一會都沒能聽見那姑娘說出口來,卻聽見少爺含糊不清的低笑。她悄悄挪轉身,極緩極輕地探出半邊臉,小心張望一眼,找見那兩人時才恍然,這般小心純粹多餘,倚立在莎草風燈旁的侍衛官大人怎還會有閑心警覺周遭?有位妙齡姑娘正踮起腳尖半依在他身前,湊到他耳邊,笑顏漾過頰邊,不知說的什麼笑話,雙雙笑了一回,姑娘繞到另一邊,搖曳身姿猶似曼舞,纖手攀住他肩,黏到他右耳邊,給他另一個笑話,被迷得神魂顛倒的侍衛官大人,跟著醉了似地笑,燈火映過的他的笑臉,漂亮得禍害。
    “好吧,”終於他說,“你要將這杯酒喝到一滴不剩,我就能讓你腰眼上紋的那兩尾河魚翩翩起舞……”
    那姑娘卻幽幽歎出口氣,“下了葬的人還要揣著自己的一顆心去覲見奧西裏斯神呢,”她輕笑,“可是少了顆心的侍衛官大人啊,除非你能將與心髒一般貴重之物投入我的酒中,不然你休想沉浸在我的花園之中自在起舞!”
    受了奚落,侍衛官也不著惱,笑嘻嘻反問:“與心髒一般貴重之物?世上有這種東西嗎?”
    “您看不見嗎?我的大人?”姑娘妙手輕撫他的額角,宛在點撥,“與心髒一般貴重之物,便是侍衛官大人您的承諾——許以我北地第一尊貴的承諾啊!”
    “一個頭銜而已,就能和心髒一般貴重?”侍衛官笑道,“但你是不是提早了十年?眼下我連將軍大人都稱不上,如何能給予你將軍夫人的尊貴?”
    “大人您這樣聰明,我又何必在您麵前自作聰明?一句遮掩便是一個笑話,不如剖開明言。大人,十年,或許二十年,我願等候,隻要大人您在今夜給予我承諾,隻要大人您不忘兌現這諾言,我便——”
    不知何故,那姑娘說到此處驟然停口,留出漫長一段緘默無言,讓偷聽的人還以為是話說到尾,複又是香豔舉止了結;旁聽著小她一輩的美人這般玲瓏剔透地謀劃後半生的富貴榮華,她自愧不如,埋首膝上,難免要深覺年華虛度:假使易地而處,同樣歲數,她隻知心無城府地偎依在荷露斯神懷中,孩子氣地說“喜歡”,給他吻,讓他吻,全不顧念明天。
    這麼一想,隱然又是個安慰,好歹此刻的她已經學會去想明天了。
    便如真得著安慰一般舒了口氣,和風過處,輕波拍岸,浮沫消融,開敗了的青蓮隨水漂來,被河流遺忘在階邊,想要走去將它拾起,又怕驚擾了旁人,她抱膝看著它,看著又一波潮湧,帶它離去,沒了行跡,空階上遊過走動著的人影,停步時立得筆直的身形,被燈火映畫在階上的他的側影。
    她揚起眼,望見少爺,立在荷露斯神的獅足邊,對她笑。
    刹那間似有股危險力道在心上洶洶撲湧,就要躥出鼓噪,如被頑石截堵的溪流,如被逆風揉皺的湖麵,一卷卷細碎浪花翻濺,燠熱中飛落的點點微涼,心不由己,兀自急跳;他遞來酒杯,兌水的石榴酒飄出淡淡甜醺。
    教諭裏說:“在水中你能望見你的臉,在酒中,心才沉浸在花園之中。”
    她默默接過,直到仰頭喝光,才想起問:“那孩子人呢?”
    “我叫她自個去玩了,等玩夠了就會來找,”他望住她,笑了笑,“偷別人耳朵裏的話聽,好玩嗎?”
    “好玩極了!”她偏說,衝著他笑,“那位自有妙處的小姐,就是曼赫普瑞少爺你今晚選中的新娘嘍?那小姐講話可真有點不公平,她自己隻求做那北地第一尊貴的夫人,怎麼還好意思苛責侍衛官大人少了一顆心?”
    他不置可否,忖度一般注視著她,眼中流淌的異光似在緩緩沉澱;她心上捉摸不定的點點微涼,也正慢慢凝結。
    “她是一等文書海努特大人的長女,蠻伶俐的姑娘,會說話,能聽懂我說話,曉得怎麼討人喜歡,就是性子有點急,眼界有些淺,不過利落幹脆總比胡攪蠻纏的好,長得也不錯。”
    “長得是不錯啊,臉盤大得能開桌筵席,眉毛眼睛反倒像是小家小戶倉促湊來的菜色,好在還剩著張嘴撐住半席,一笑起來半邊腦袋都是她的牙和嘴,的確蠻像條‘翩翩起舞’的魚。”
    他聽得一愣——連她自己都不免愣了一愣。
    “她提到你時說的可全都是好話,又沒得罪你,幹嘛刻薄人家?”
    她答不上來,隻好重重哼了一聲,說:“那也算是好話?”
    “誇讚你美貌,羨慕你得寵,盼著聽見陛下和你的喜訊,那還不算好話?”
    “譏諷我天真,說我是個碰不得的擺設,笑話我是要被供去至乘之地與神官抗衡的砝碼,還會有比這更刺人的話嗎?大人您的耳朵眼是不是都讓魚小姐嘴上的胭脂糊住了?”
    “即使真是這樣,她哪句說錯你了?”
    她咬唇不語,眼看他得了理似地對她笑。
    “她原本也不是說給你聽的,”他微笑道,“七,用不著計較偷聽得來的真話,真話少有動聽的。”
    她瞥他一眼,“是,侍衛官大人,”她答應道,仍朝他笑,“怨我醉得糊塗了,盡說怪話,曼赫普瑞少爺,你用不著理會我,去陪著你中意的姑娘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乘一會涼,醒一醒酒。”
    “好。”
    他答,掉頭就走。
    等下一陣風拂過,他又給風帶了回來,倚在荷露斯神的獅足旁。
    “七,”他輕聲問,“……還是我得罪你了?”
    點點微涼凝作深潭,聽見他問,潭心霎時起了回旋,似有無數無形的小人踩著波紋,旋轉,旋轉,水花飛綻,舞在漩渦上,舞在心上,心在輕顫,抖落一地幻覺般空靈的愉悅,已許久未見。
    情願這般靜靜回旋,懵懂到天明,卻不能不開口,這愉悅太過危險,不能不找些無關痛癢的閑話,盼將它消解。
    “是我不好,曼赫普瑞少爺,糊裏糊塗老是忘了該說的話,”她抬起臉對他說,卻不看他,“歡宴節那天我見著三哥了,他謝謝你。”
    侍衛官“嗯”了一聲,對於努烏的感激毫不在意,順口隻問:“狩獵時節轉回都城,他是特意過來看你的吧?”
    “他是盼著都能見到的,可除了我,最終回來的就他一個。過完祭禮他就去考普托司城了,也不曉得別的哥哥們這會兒又都分散在哪裏?”
    “塔內尼在下庫什,隨戰車隊過去的,常駐在瀑布邊上;你那個最小的哥哥,眼下還在東邊沙漠裏走塔內尼走過的老路,多半也巴望著立功榮升;納科特在步兵團,已先期發往西奈駐守邊防;至於心眼不大活泛的那一位,他早幾年前就去了法尤姆,沒準在那裏又娶了個金頭發女人,也算是安居樂業了。”
    她怔怔聽著他一個一個地說完,糊塗中無端欣喜,像在泥沼中淘金。
    “你早都知道?為什麼你不早些告訴我?”
    “為什麼你不早些問我?”
    “我從沒想過——我不知道少爺你會握著我想要的答案——你提都沒提過的,我怎麼猜得到?”
    “你盡可以開口問的。”
    她低下頭,捧起手邊酒杯咽下口空氣,咽回了呼之欲出的那句疑問——那不該她問,那不該她問,全因受了他的鼓勵,才會在每一轉念直衝到她齒邊犯忌。
    將空杯擱回獅爪旁,她問:“為什麼曼赫普瑞少爺你會遇見舞?”
    “在綠洲翻來覆去找不到你,我對阿蒙-拉的指點不免就起了異心,尋思你說不定會偷偷跑回檉柳田莊,那個畫師家的姑娘也以為離家的努烏還會回去歇腳,抱著孩兒找去。我跟她既想到了一處,自然就在同一處遇上了。”
    “為什麼那時你沒有娶她?”
    “她?”
    他歪過頭眨著眼瞅住她,忍俊不禁的含笑的臉,還以為她問的是那王墓畫師家的舞。
    “讓少爺你戴著金項圈跑去求親的那位小姐啊。”
    落空的嘲笑僵在他微微揚起的嘴角,他又眨了眨眼,不知所措望住了她,目不轉瞬,忽然孩子似的緊張,答:“她看上別人了。”
    她便也局促起來,好像是親手揭了他的傷疤,沒好透的傷處熱熱淌出血來,傷得她心生不忍,跟著他疼——這好奇原就不該,隻是與她毫無幹係的他的回答,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
    所以補救似的岔開又問:“曼赫普瑞少爺,為什麼你的名字裏會嵌著一枚聖獅符?”
    他注視著她眼都不眨地甩來一句:
    “因為我是曼赫普瑞!”
    她不覺哼了一聲,被他那股居高臨下隨口打發她的傲慢刺到,待要回嘴,卻突然叫他狠狠一拽,整個人身不由己摔下去,直撲在他身上,來不及站立,又被他輕輕一推,背心抵在了雪花石膏底座上,驀然一片陰涼,倉促抬起眼,他已欺至眼前,玩似的捏住她的鼻尖:
    “你再哼我一次試試!”
    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微啟了唇,仰眼撞見他發亮的眼瞳——那一回也是,帶著背傷摸黑來找她,已是幾近昏厥,眼瞳仍是灼亮,夜路上那點微光全都燒在這一處,熱辣辣地灼著她;他鬆開手,俯下臉吻她微啟的唇,溫柔得像是在吻著她指間的那朵日日春,唇吻邊遞來不約而同的輕顫,耳畔聽得見二百年後暴雨傾盆前的轟鳴雷聲。
    也許她該感到安慰,無論那對明亮瞳仁中藏著多少不可聽信的虛話,無論他會否轉身又是頑皮賴骨模樣,她仍願意相信,很久以前曾在宮廊下對她微笑,聽她哭訴,給她結上哈托爾女神的護符牙牌,願意為她去找回荷露斯神的曼赫普瑞少爺,其實從未遠離,留在侍衛官大人眼中的連時間都無力易改的光亮,算不算是他逾越了時光得到的褒獎?
    此刻他給她的微笑,和煦得令她眩暈,轉過身去,他依舊是北地第一尊貴的少爺,急欲哄得美人們翩翩起舞的少將軍。
    隻是雷聲仍在轟鳴,心仍在狂跳,舞在水上的無形小人早被漩渦吞噬,水波輪轉,靜默無聲,沉下去,沉下去,她抿抿唇,似欲低語,卻迎上去,在被他發覺以前,輕輕吻他,這是件傻事,她顧不得了,隻當是歡宴夜舞時弦動心隨,隻當是石榴酒的甜醉,隻當是迷夢一回,隻想這般輕吻,不許他回應,一廂情願地隻想要吻他,然後仰起臉,抹散他兩頰的胭脂印,好像那天黃昏的火燒雲又映回到他的臉上。
    掙開他時,他竟全無防備,如夢未醒,不過是試圖脫身的輕輕一推,竟推得他連連後退,踉蹌踏進水階,正逢一波水浪覆過,他身形一晃,失衡跌進河裏,濺起的水沫飛落到她臉上,情不自禁追著他衝出幾步,當水波卷上腳背,水涼沁心之際,哪怕想醉也不得不醒,她束手站住,眼看著他回遊到階邊,投落在他身上的光暈忽在此刻陡然明亮,燈火外新添了燭光,燭盞被捧在姑娘們的手心,一群不期而至的美人正提裙湧下長階,星星燭火隨同她們的步履輕盈,如光瀑般傾瀉,淌過象牙色的階梯,她卻被這忽至的光明驚得一跳,急忙遮好頭巾,隱回到荷露斯神的身影裏,便聽走在最前邊的某位姑娘尖聲叫道:“水裏有人!”
    “別怕別怕,是我!”
    水中的人蹣跚上岸,邊嗆著水邊急切地安撫她們,惹得美人們齊聲驚道:“侍衛官大人!”
    她們立即湧去將他圍起,慰藉問候,語聲紛擾,她踮起腳尖小步繞過隼首獅身像,溜到長階上,趁他被美人們堵得寸步難行,急急跑上階梯,奔過碎陶小徑,正遇見兩位婦人迎麵走來,她慌忙避讓,“這是誰家的莽撞小子啊?”其中一位婦人笑道,她不敢應聲,躲在金合歡樹影下欠身行禮,鼻尖飄過一縷縷迦南香脂的芬芳,小心張望時,意外認出這位差點被她撞上的夫人,正是歡宴節宮宴上戴滿赤金首飾的矜寵貴婦。
    隻聽伴在貴婦身旁的女子欣然笑道:“少爺在下邊呢!”
    貴婦探去一望,“遲啦,”她含笑搖頭,“要許願的姑娘們早也都一窩蜂似地下去了,剛才躲在下邊與他私會的人兒,這可逮不著了。”
    “原是請文書大人家的小姐陪著的,怎麼會——”
    “那壞出了水的小子,欺負人家眼熱心切,裝腔作勢說什麼要聽從主神指點,誆得一幫美貌姑娘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來來回回尋要燭盞,全都瞅著時辰要去河上發願,反倒讓他揀了個空,賴在下邊也不知玩了些什麼把戲!”
    “但願但願,哪怕隻這一回說的是真話呢——”
    她不敢再聽,急忙走開,混入人群,沿來路轉回東邊通道,穿過敞開的石門,門後那條來時曾走過的車道,此刻如被施過魔法一般,忽然變出許多扇空洞敞開的大門,門楣花飾垂掛,門側風燈侍立,燈柱下斜躺著醉過去的人,竟再無別人把守;這樣也好,不必再從側門繞路,借光走過園中花徑,重又踏上係著流蘇的雙柱遊廊,目之所及,空無一人,她正覺僥幸,又隱約有些害怕,耳中剛捉見些許動靜,她便朝那聲響處急追,沒跑幾步就折回了通向正門的棕櫚夾道。
    掩身於棕櫚樹後,她踩著樹影一步一步往前,前邊夾道上慢慢現出了人形,一尊連著一尊,五體投地,一動不動,新從後邊廳堂趕來的幾人匆匆走過匍匐行禮的眾人,領頭的那位挺身跨出正門,就地撲倒,顫聲隻道:“陛下!”
    “將軍不必驚惶,我從北宮返回,正是路過,不巧又早到了幾刻——府上那些從邊境之南找來的矮人已玩過雜耍了嗎?”
    門外法老的語聲,溫和有禮,隻是暴雨剛過,驟見豔陽當空,眩得她一時僵立原地,忘了迎去。
    “是!是!”瑪亞將軍慌忙應道,“回稟陛下,宮中前來的貴客均由臣妻親自陪伴,現下正聚去臨水階邊點燭賞玩,陛下若是有興——”
    “噢,”法老仿佛帶著微笑說道,“我也曾經聽人提起,醉節夜晚放出的燭盞能使奢望成真,就不必驚擾梅瑞特夫人與府上女賓了,我來是為接回一個‘男孩’,本該讓‘他’再多玩些時候的,好在‘他’想看的把戲已演完了,大概也正往外走,我就等一會罷。”
    “這——這——陛下,臣乞——”
    “噯呀——侍衛官大人!“
    對麵西廊上驟起的一波低喊,如林梢驚起的雀鳥,一瞬衝斷了將軍大人期期艾艾的懇請,收聲處掠過一頓急促奔跑,侍衛官一頭衝來,濕漉漉的身影裏尚還粘著從女賓遊廊一路追來的嬌嗔巧笑,迎麵撞見一地肅穆無聲的跪拜禮,他猛地站住,立在路中央朝向兩地之君躬身行禮,看去恭謹,又不住前顧後盼,又是迷惘,又是焦慮。
    將軍低聲斥道:“你這莽撞冒失家夥!就這麼擅自從女賓庭院跑過來的?!即便是為急於覲見,也該先換身體麵衣裳再過來!”
    法老卻問:“你在找誰?”
    侍衛官略一遲疑,旁邊將軍馬上提點他道:“陛下此來,是為接回一個男孩——”
    “男孩!”他衝口而出,“我竟忘了——”
    “圖特摩斯!”
    “七——”
    這一喊直像是從他心裏撲湧過來的浪潮,魯莽而又是如此的不甘,當她從棕櫚樹後跑出,走過他麵前,他突然跨上一步,伸手想要拉住她,將軍大人眼明手快,迅速攥住他的手,用力將他拽回原地。
    霎時難過到隻想奔去將他挽住,親吻他困惱失意的眉眼——縱使幻象中有個自己早已奔去,她隻敢眼望住地上沙礫,匆促朝向將軍折腰行禮,而法老已馭馬越過正門,踱近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這樣俊俏的‘男孩’,誰會認不出來?”他微微笑道,俯身抱她上馬,“玩夠了沒有?”
    心虛到無顏以對的此刻,卻分明聽見自己開口笑出的頑話,直如靈魂出竅一般詭異。
    “我可再也不要扮男孩了,盡招惹美人!”她對他笑著抱怨,“陛下,要不要等等那些許願的姑娘?”
    “不等了。”他說。將軍聞言,立刻緊攥住獨子擺出恭送姿態,口中稟道:“宮中來的貴客,定會遣人護送她們安然返宮。”
    法老頷首默許,撥轉坐騎,催馬離開,碎步繞過燈火人聲,沿住將軍府東牆緩緩走過,借著夜的微光,偷得一程靜謐,終於這世間又隻剩下他倆。
    她倚在他身前,竭力找話來說,咭咭呱呱地將晚間所見所聞當作笑話講給他聽,問他是不是貴人們尋歡作樂的廳堂都是那般放浪旖旎?揣測那愛管閑事的豎琴師是不是早就看出她是個姑娘?又伸出白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比劃螳螂舞的姿勢,然後對他說起將軍府上無處不在的河馬圖飾,他便笑著將其中典故告訴她: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少爺的異域先祖仍還統治著南北不可一世的當年,曾經隻為大綠海畔夏宮中的偶一失眠,就借口池塘河馬吵鬧,下令一夜毀盡底比斯王公們的後花園;那些栩栩如生的圍獵圖景,原來都是北地以北的遺族敬呈於王族腳邊的臣服。
    “你見到梅瑞特夫人了嗎?”
    她在他懷裏搖頭,“那就好。”法老說。
    “你是擔心那位厲害夫人會給我難堪嗎?”她笑著問,“因為她陛下的緣故?”
    “並不隻為母後——那位夫人想給你的可不止是難堪,我希望你不要見她。”
    “我穿成這樣,也不能去女賓庭院拜見將軍夫人啊。”她笑道,“我誰也沒有見,一直就躲在僻靜處乘涼。”
    “不對,”法老說,“你見了曼赫普瑞。”
    “噢,”她輕聲應,“對……因為文書大人家的小姐引著少爺躲到河沿說話,就遇見了。”
    臨水階邊的動心,一定是酒酣耳熱之際生出的荒唐夢境——這麼想也許仍免不了自欺,此刻卻已是夢醒,若他追問,一樣也當成笑話講給他聽,句句真實,哪管得了字字心虛?
    但他沒有問。
    “那段雪花石膏砌的河沿,就是仿照他家北地夏宮中的臨海長階建造的,”法老含笑卻說,“所用石料均是先王賞賜,以撫慰將軍家人的思鄉情切。當時先王還曾額外賞下一門恩典,準許將軍家的嫡子可享有世襲王子的殊榮。甄選宴上那些姑娘,一味隻惦記著北地將軍夫人的尊貴,又有幾人想得到曼赫普瑞名中的聖獅符?將軍府上處事一向謙卑恭謹,每受犒賞從不敢炫耀張揚,且總不忘向王族示好,可惜了那兩尊築在河沿之側的荷露斯像,雖是臣服與敬奉的暗喻,我能看見,卻落不到旁人眼中。”
    “旁人看得見的臣服與敬奉,倒多半是心懷不軌的前兆呢。”
    “是嗎?”法老微笑道,“你相信瑪亞將軍的謙卑?”
    “唉,陛下,朝堂上大人們的真意,我怎敢斷言?”她低聲歎,“瑪亞將軍的謙卑,我也隻是從曼赫普瑞少爺的言語中聽見提起。少爺七八歲上就給將軍大人帶到都城,連他的媽媽都不能跟隨,將軍大人的用意或許就是想讓少爺早日脫離北地婦人們的過度寵溺,以防他養成妄自尊大的習性。將軍大人手握北地重兵,對唯一的子嗣最大的期望僅僅是祈望他能當上禦前侍衛,先前少爺還曾在文書大人手下當過差呢,那會就算他說,大概也沒人會相信他那世襲王子的名銜的,根本沒有半點野心的人——”
    “他有的,”法老說,“但不在南北兩地。”
    他勒馬停步,撥開她的頭巾,輕吻她臉頰,又緊緊將她擁在懷中,仿佛是為了溫暖她,又像是為了抑住她搖擺不定的心。
    夜已深沉,街巷靜寂無聲,這是屬於他的街巷,屬於他的都城,屬於他的南北兩地,所有人的吉凶禍福與性命,都在他的手心裏。
    “七,”他說,“我隻有你。”
    “不對。”她說,淚眼模糊卻微笑著說,“你還有南北兩地。”
    何曾見過滿月點亮的白晝?何曾聽聞拉神走過了迂回湖?何曾想到惟一知她真名的荷露斯神舉起白旗,喚她作“七”?
    可是這勝利毫無意義,她已想起該要如何做他的恩典了。
    他給她的誓言此生不渝,她收到的隻有等待。
    盡管也曾信誓旦旦地說過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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