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五章 韶 光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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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走了,七。”
“……又去哪裏?”
“我得去瞧一眼哈托爾女神祭堂前的封印,回頭好向森穆特大人交差啊。”
“那又不是派給我的差事……”
她的不情願,他隻當沒聽見,強拉她站起,帶她穿過南邊柱廊,來到毗鄰而建的神祠。小神祠還未覆頂,外殿內立柱剛起,密密林立,“這裏你也來過嗎?”他俯在她耳邊低聲問。
昏昏暮色中連片柱影織成了網,當他領著她往柱林深處去,他這站在虔誠的對岸嘲笑眾神的人,卻在此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仿佛知道神明真的存在;她沒想要掙開,身處女神側耳聆聽的此地,走過與暮色交融的柱廳,能有個人將她緊緊攥住,寸步不離,怕是連最輕率的神明都不能對她輕舉妄動吧?
暮光映落,哈托爾女神浮現於柱頭四邊的容顏,一麵轉過一麵,寂寂俯瞰他倆。
“她為什麼豎著兩隻牛耳朵?”
無意識的意識深處,忽然有個女孩在問。
“她在傾聽那裏邊的秘密。”
另一個柔和的女聲回答。
眼前依稀浮過黑牆上白色線條勾描出的人像,恭謹虔誠的跪拜,毫無逾矩的姿態,卻掩藏門後,鬼祟心怯。
她閉上眼,悄聲哄勸,想哄得模糊舊憶能再多給幾句,給出她尋找的謎底,曾經被牽著手領去仰視過的,數千年前遺落下的禁地秘語。
沒有錯,這裏她曾來遊玩過,在三千五百年後。
但故地重遊的並不是她,卻是依然困在碎片裏的過往,寄生於殘桓斷壁上的回憶,是早已銘記的認知在移花接木,用她此時此地的聲音,替代了彼時此地媽媽的回答。
那時候媽媽的語聲,她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那位大人大概是把她陛下的寶貝全都藏在裏麵了,”少爺在她身旁笑著說,“這門沒幾十個人根本弄不開,上的封印還道道都是死咒。”
他一手攥著她,一手在祭堂門上四下檢視。
與其說堵在眼前的是一扇門,不如說是用巨石封住的一道牆,牆後便是嵌沒在山岩深處的她陛下的祭堂。
神祠還遠未完工,祭堂先已被神官上了封印。
“‘她在傾聽那裏邊的秘密。’”她輕聲答。
他從昏暗中投來注目,她能覺出他的疑惑,但少爺沒有問。
出來時候,天色倒比想象中敞亮,那一彎淡白弦月,像瓣無人收拾的瓜皮,殘在天邊。
“聽,”他說,“陛下到了。”
她回過神,果然聽見了遠處喧嘩,喧嘩聲漸在接近,似已越過牆桓,湧上了林蔭。一時她竟有些驚慌,提著裙忙忙跑去,下坡道沙滑,她隻顧追著喧嘩的餘音,裙角牽絆,忽然一步踉蹌,未及失衡,先已被少爺一把挽住,“悠著點,”他笑,“時間都是你們的,不用急。”
她給他刺得一疼,抬眼瞅見他置身事外的笑臉,又怪自己多心,訕訕轉開視線,心火一小口一小口燒上來,幽幽灼過血脈。她甩掉他的手,仍是疾跑,哪怕摔倒,真想連整個自己都一起甩掉,而隻念著陣陣迎麵急拂的風。
及至瞥見前路上走動的人影,她才緩下腳步,走出的每一步都猶如試探,直到被她的荷露斯神看見,他向她伸出手,她立刻跌跌衝衝地奔去,幾乎是撞入他的懷中,“你來晚了!”她摟住他喘著氣埋怨,“這裏風景再美,也看不著了。”
“是多耽擱了些時候,”法老微笑道,他仿佛被她突如其來的依戀舉止哄得非常愉快,竟忘了明裏暗裏多少雙眼睛在注視,而又像初見時那般,撥開她的額發吻她的眉心,“喜歡香樹的味道嗎?”他問。
她揚起眼,躍到眼裏的卻是盤繞在他額上的聖蛇飾,赤金折出淡漠的光,一如佇立在神堂之上的座座金身,縱使拉神已揚帆去了塞斯的國度,他依然還是瑞奈努苔特女神守護著的荷露斯神。
“‘神之地看著你,他們會記下你的所為;蓬特的荒蕪將歸因於你。’”
聽她引了《亡靈書》中的詞句來答,法老不禁笑道:“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句?”
“不是此地應有的香氣,”她謹慎地答,“貿然掠取,便是逾越。”
“北宮花園裏還留了幾株,長勢卻不及這裏。”法老說道,“遺憾的是種的太少,香味又被熱氣帶著往上走,難得聞見。要能分株自然最好,否則便再多去幾回蓬特,也沒有什麼。”
“是生長在異域的寶物,為什麼非要移植到兩地呢?”
法老沒有回答,他若有期待的注視卻令她直覺惶惑,掉轉頭直往前去,迎麵看見侍衛官正慢悠悠地踱近。
“森穆特大人生怕你要帶我闖進去鑒寶呢,”她玩笑般搶先說道,“都這麼晚了還差遣侍衛官大人特地過來,就為看一眼祭堂門上的封印。”
“你冤枉他了,”法老笑道,“封印時候我也在,祭堂內空無一物,要等到母後的安卡歸寢時,才會由神前第一祭司重新開啟。森穆特不過是擔心工匠們粗野冒失,無意中褻瀆了侍奉女神之地,他還沒膽子在王家祭堂裏藏起不可告人的寶物。”
說話間侍衛官已到近處,臉上笑嘻嘻的,多半又在笑她,竟然拿他的頑話當真說給荷露斯神聽。他上前行禮,法老頷首回禮,問他道:“還要趕去至乘之地複命嗎?”
“是,陛下,”侍衛官應道,“森穆特大人還在等候我的回稟。”
“你可以騎我的馬過去,單騎腳程快些。”法老說道,“今日聽瑪亞將軍提及,你已許久未去看望梅瑞特夫人了。將軍不日將返北地,將軍夫人又難得駐留都城,雙親皆在,便是福祉,縱有些不入耳的叨念,也不該輕易辜負。”
侍衛官笑笑,說:“泛濫節前他們就預備要動身的,哪知今年事太多,亂了他們行程,走也不是,留又不是,雙雙閑下無事,就來尋我的麻煩。借我的名頭設宴請飯,偏把動靜鬧得人盡皆知,連累我陪上無數敷衍應酬,回頭照舊怨我好歹不識,我實在是不想回去多挨教訓,真要被他們說到點上,聽見了也刺心。”
法老沒有再勸,準他行了告退禮,允他離開。
她目送他走,忽然想起,在整個宮宴頻頻的節慶月,她還從未遇見過曼赫普瑞少爺的母親。
“這一陣總聽人說起將軍府的甄選宴,”她疑惑道,“可是那位北地第一尊貴的梅瑞特夫人,從來都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我一直以為她沒在都城呢。”
“她心病未愈,眼前就隻認得去北宮的路。”法老微笑道,“我曾經在那見過她一次,這位夫人陪住母後玩西奈特時,會帶著將軍家的另外五位夫人跟隨侍奉,有趣得很。都說將軍娶到了六位夫人,看來卻是梅瑞特夫人收進了五名婢女,全憑她一人使喚。”
“好厲害!”她驚歎道。
“是厲害啊,”法老笑道,“但這樣厲害的一位夫人,就是降不住她那個兒子,瑪亞將軍放任歸放任,總算還有遠見。”
“過去少爺可怵著將軍大人了,可剛才聽他講話聲氣,真是兩樣了,”她不禁也有些感概,“指認他是邪靈的神諭明明就壓在他頭頂上,他反倒比先前還要自在,嬉皮笑臉的,教人弄不清到底哪樣才是他的真身。”
他沉默片刻,問:“他怎麼說話的?”
“他說這回大祭司該高興了,因為那天我的失言。”
“噢,”法老微笑道,“這句確是真話。”
正沿著坡道踏上第一層台地,她急於拉他轉去簷邊聞香,步履卻被他帶住,不由自主地跟隨他徑直前行。
“還要上去嗎?”她小聲問。
“上去能看更遠。”他說。
來時曾在樹蔭旁瞥見的奧西裏斯神,頭戴紅白雙冠,手持彎拐與連枷,生著與她陛下一般模樣的眉眼,佇立在上層台地柱廊的盡頭。想是工匠們撤得匆忙,這層收拾得遠不及下邊清爽,四下還散著壘放的泥磚與沙堆,法老順勢俯去捏了把沙礫,玩似地任由它從掌心淅瀝流走,他停在坡道頂端,回身俯瞰他的南北兩地,她悄悄揚起眼望,理當是意氣風發的此刻,她從未見過他曾這般平靜。
“阿洛,”他問,“這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先前我問過少爺,他說這裏是她陛下建給主神的夏宮。”
法老啞然失笑,“這裏是母後留在身後的祭廟,以此銘記她神係的出身,向後世昭示她曾與我共享紅白雙冠的明證,也是令森穆特窮盡心力的建造傑作。至今工期尚未過半,剩下的浩繁工事仍需南北四十二省傾力支援,在此其中,瑪亞將軍治下的北地諸省助力最多。母後挽留將軍夫人久居都中,時常召喚她陪伴在側,處處著意籠絡,也是為此。阿洛,”他凝視著她說,如勸慰般低回的語聲,“那則讓你牽記的神諭,或是出自神意,或是小鬼賭氣時候胡言亂語,無論何解,最終的處置都由我與母後決定。母後原就不甚在意,隻要我不相信,朝堂內外就不會有動靜,無人肯信的謠言是活不久的,它僅僅在神廟朝堂間繞了幾圈,隔天就煙消雲散了。”
“已經……煙消雲散了?”她訥訥重複。
“為什麼你會以為它已被傳得滿城風雨?”
她漲紅了臉低頭無語,才明白是自己受了愚弄,後宮中的女官在她眼裏幾乎都是一般模樣,更別提那一窩蜂一窩蜂言笑來去的侍女,她從來都不留心宮中人事,以為隻要謹言慎行就能安枕無憂,這回算是遭了報應。此時若是再要回頭找去,恐怕也找不出曾與她攀談的那位女官了,而這是該她分內的事,她不能推回給兩地之君代她管轄。
“如果這不是她陛下的意思,為什麼大祭司又要單單揀出‘斬草除根’來說呢?”她忍不住問,“連她陛下都不理會的所謂神諭,大祭司偏要借來誣蔑少爺,是怕他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森穆特有他的用意,”法老輕蔑道,“哼,他可也太小瞧我了,單憑這點伎倆——”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方才的輕蔑與他眼中的隱隱憂慮又似是兩人,忽問:“今天你過得好嗎?”
“挺好的。”她對他笑,“剛才等你的時候,聽少爺說起大赦年慶典,又跟著他去瞧了瞧森穆特大人的封印,這一下讓我想起了好多事呢。”
“好事還是壞事?”他問,拉住她往南端走去,她跟在他後邊,含笑反問:“說起的是大赦年慶典,誰會去想壞事呀?”
“大赦慶典也無法扭轉逾越之舉招致的不詳,”他低聲說,“那一年是鬣狗之年,開年時已現出凶兆,原定要奉獻給主神的方尖碑開采失敗,石料還未完全采出就已開裂,前功盡棄;也就是在那年的泛濫降臨前夜,王姐辭世,瑪阿特天平上驟然失了枚頗具分量的砝碼,整座都城都跟著失衡。”
法老輕籲口氣,之前他的語調始終平緩,如乘舟掠過回憶的淺灘,水紋漸散,忽在此處驚起了波瀾。
她默默與他並肩坐在奧西裏斯神腳邊,試著想象鬣狗年中六神無主的王都,想起的卻是北地村外棧橋邊,南來的船上收攏了白帆,她問帆下胡子拉碴的水手,一塊銅錠夠不夠載她歸程?水手搖頭,另一個水手滑下船桅,一樣胡子拉碴的臉,掂掂她遞去的銅錠,衝她比出一隻手,意思是說,這等成色的銅錠得給五份才夠。
而她才剛攢出一塊。
可心裏仍是鼓滿了希望,滿心盤算再攢四塊還要多久,她顧不得去在意都城來的水手們胡子拉碴的臉。
如今想起,那時他們便是在為長公主服喪了,如今想起,她依然懷念那時充滿希望的喜悅。
“今天你過得好嗎?”
她悄聲問,問時曾微微尷尬,因為找不出別的話啟口,莫名心虛。
“在弓坊試了三百張弓,有點累,”他說,“想和你一起坐一會。”
“那就靠住我吧。”她說,而他一聽見便笑出了聲,捉住她的手,指端輕點她的掌心,有一下沒一下的,讓她想起曾在農莊裏伴著午睡的那些孩子,合住了眼,卻拉著她的手不肯放,不時一動一勾,似有若無地,確定她仍在身畔,還未曾遠離。
“阿洛,”他低聲問,“倘若此刻落在眼中的是你想要的明天,告訴我,它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坐在這裏,的確是能看得更遠,不似天際之遙,卻是伸手可及的遠:走過田野便是河岸,渡過河去,就到了至乘之地,它已沒入初起的夜色中,像團凝結的墨滴,堵在她視線裏,她別過臉,攀去親吻他側過的眉眼,不願讓那座沉甸甸的黑影落在眼裏,“讓我想想……”她貼在他耳畔輕道,“我想要的明天……是一年裏隻剩下了收獲季……洪泛將臨,暑天未至,在吹著微風的日子坐在蔭涼下,而我的荷露斯神——而我的荷露斯神——”猶疑一頓,而不能不說,“而我的荷露斯神,就在那時凱旋歸來,就像頌詞中唱的那般——‘他承繼了阿蒙-拉的榮耀,照亮了南北兩地,成為天上的神靈,大地的王者,他給永恒製定了邊際,用武力征服了蠻荒‘,就連那了不起的她陛下,也得等候在不可一世的西塔門下,領著他新娶的迦南美人還有無數花般嬌媚的侍妾,恭迎君駕!”
不知是為真的好笑,還是被她給的幻象哄得心花怒放,法老沉靜的呼吸聲中終於透出些輕快笑意,“那時你在哪裏?”他笑著問。
“我是荷露斯神認定的恩典,”她存心用祭司腔說得一本正經,“那時的我理所當然是要被供奉在至乘之地,成為陛下戰無不勝的吉祥物,從此忘卻高牆外的全部,隻為你與兩地祈福!”
明知是隨口胡謅,卻無端喚來了淚,也許是眼裏進了沙,她忍著啜泣仍舊給他細碎的吻,惟其如此,才能讓她的心髒悠悠緩過口氣,不被那想象中的榮華窒息。
神明的血液流淌在王女身上,娶到了王女,才是戴穩了紅白雙冠的兩地之君。公主並非都是王女,而她比王女更珍貴,一樣流淌著神明的血液,注定要護佑他君臨兩地,就像某人說過的那樣,她被他供在神堂上,在他滿懷信任與愛慕的敬奉中,一天一天老去。
望那對岸的至乘之地,黑影在夜色裏洇出光暈,阿蒙-拉的領地上空浮起煙雲,重重塔門隱去了形跡,留出聖廟深處的燈火通明。這燈火通明便是凡人們的欲望,在她來的那個世間,欲望之光強烈到能夠將夜幻化成晝,溯回到此時此境,這光芒尚還微渺,這樣想來真是奇妙,好比光年外的星體早已隕滅,而眼前依舊漫天星光;長大了的女孩走進初建的神祠,八歲時的她仍還站在三千年前神祠的遺跡下,在等待回答。
“圖特摩斯,”她輕聲問,“至乘之地裏究竟是怎樣的?”
“從我們一同獻祭過的諸多神廟中挑出最美的那間,歸攏在一處,就成了至乘之地。”法老低聲說,“牆上的銘文都是從右麵讀起,成片成片的奴隸跪在塔門外邊等候差遣——行過割禮的俘虜砍掉雙手,沒行過的就替他們切割幹淨,所以聖廟裏使喚的總是利比亞閹奴——無論走到哪個角落,總有沒藥熏香繚繞手邊,總能聽見叉鈴搖動聲響,而寂靜不聞人聲,流淌的風裏混著神明的呼吸;到了洪泛季節,南來的聖朱鹮棲滿阿蒙領地的上門,大庭院裏青蓮開遍,祭司們都聚在敬齋內為主神施行塗油禮,廊道下歇著好些狒狒,它們逢到日出便會尖叫,聖廟裏的人都知道,但是那孩子不知道,乍然聽見,她給驚得一跳,幾乎跌進池裏,池水倒映住她柔軟的白裙,讓看見的人錯以為是雲朵浮在了蓮葉邊,她是阿蒙-拉賜予的恩典——倘若我隻將她視作恩典,倘若從最初就把她完好無缺地供奉在主神領地,或許就不必忍受這一時患得患失的苦楚了。”
惻然相偎時,法老的無奈應著她心底徘徊的歎息,靜靜拂過眼前夜,侵入知覺,無計回避;心緒牽絆處,她靠在他肩上,他俯下臉,給她安慰的吻。
“主神領地的芬芳,”法老祈願般說,“能夠引回過往回憶的香氣。”
這是真的。
不過,
你即要坐到高處遠望,又怎會聞見盤旋腳下的芬芳?
你即已奔向你所期待的明天,又怎能奢望我停留在恒久不變的過往?
……
收獲季,洪泛將臨而暑天未至,愜意的像是在吹著微風的日子坐在蔭涼下,亞麻花一開出就要采集,才好紡出鬆軟柔韌的紗線,割麥時在地裏留下高高的麥茬兒,待收割完後趕牲口來吃掉;有人把鐮刀夾在腋下,邊拍著手邊唱起歌;另外的人吹著長笛,麥束割下後擱在地上,留給拾穗的女人們堆場,她們會把它們捆起,馱去打麥場,趕著牛和驢繞圈不停地走,踩踏麥穗,而後揚篩,將新麥上交給莊上主人家,笑鬧著一定要請他品鑒質地……
她當然都聽進去了,誰會聽不見自己想要的明天?
然而,
他的手心沉實溫暖,可每望見他剔透明淨的雙瞳,又覺得那裏麵盛滿了閃閃發光的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