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五章 韶 光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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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午閑坐廊下,陰涼裏偶過微風,算得愜意;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剛剛過去,密植在宮廊兩側的羅勒長完一輪,日漸枯黃的莖稈裹住鼓鼓囊囊的種莢杵在簷下風幹,新播在即。侍女們這會兒都閑在屋子裏歇晌,外間隻留了幾個小丫頭輪候。小侍女折下羅勒幹枝,送來她手邊,瞅著她慢慢剝出種子,一對大眼一眨一眨地,不知是感興趣,還是倦得睜不開眼。她撚撚手指,指尖抹過小侍女鼻尖,女孩被突如其來的芳香驚得一呆,立時兩眼一睜,驀然回了神。
“好聞嗎?”
她微笑著問,女孩在雲裏霧裏“嗯”了一聲,果然是困了。
“困了就去睡會兒吧。”
“奴婢不困!”女孩搖頭不認,隔了隔,卻問,“七小姐,您想不想吃甜瓜?要不要奴婢去端些過來?”
“好啊,”她笑,“你去揀個沒熟透的瓜,等我了了這裏的事,晚些時候再送來。”
小侍女脆生生地應下,蹦跳著去找僻靜陰涼地睡午覺了。這孩子前腳剛離開,女官就跟著來了,巡檢似的,見著她先問:“七小姐,您一個人在這裏忙呢?”
“那孩子去切瓜了,我讓她晚些時候再端來。”她答,“其他的姑娘這會還都睡著吧?”
“哪兒啊,她們可全醒著呢,生怕叫日頭曬壞了,都躲在屋裏偷懶呢,”女官走近來,彎腰為她撣掉裙上落著的碎葉,“這會兒的日頭多毒啊,一照著臉上就要起斑起褶子呢!”
“我在北地的時候,曾見那邊村子裏的姑娘用葫蘆巴油抹臉,說是能去掉斑點和皺紋,宮裏頭的姑娘們大概是不會用這種土辦法的吧?”
“那真去得掉嗎?”女官疑道,看似很願意相信。
“說不好啊,”她笑道,低頭將新剝出的種子歸到彩釉罐裏,“想是因為年輕,以為能和時間抗下去,所以都不肯灰心,每年都在堅持抹呢,總得等到臉上真的爬滿皺紋了,才會徹底甘心吧。”
“都城這裏從來隻拿葫蘆巴當飼料使,誰拿它浸油抹臉啊,”女官籲出口氣,“熱得這樣,抹得滿臉油光光的,還不又膩又髒的?”
“就是啊,”她笑著應,“粘著滿臉的塵與土,便是青春永駐,又有誰能瞧得真切?”
“七小姐不怕曬吧?每見著您,總像看見剛下織機的精織布,總歸那麼白淨。”
“我便當作是誇獎好了,謝謝你。”她含笑道,“可我怎麼會不怕曬呢?當然怕啊。不過總騙自己說還沒到該抗著的年紀,糊裏糊塗地混過去罷了。像是一直在等著某扇門開,好像隻有當它開啟時,才能進到命定的位置上開始倒數,好像在它打開以前,時光就是靜止的,就是要讓我揮霍在等待裏的,可其實呢?門還未開,我早已開始老了。”
女官訕訕笑著,接不上話;她知道女官聽不明白,聽不明白才好飛快地忘記,在這後宮裏,她想說的話也隻有說給聽不明白的女官聽——卻不能說給小侍女,孩子們記性好,心無羈絆,不懂也記得住,也會轉述。
她捋了一小把羅勒籽攏在手心,伸去讓女官聞,“好聞嗎?”她問,女官深吸口氣,陪著笑點頭應,“‘北地最靠北的香味’。”她輕聲說。
“您說的是北地以北吧,七小姐?”女官接道,可算是找見了熟門熟路的話由,忙歎出口氣蹙眉笑起,“唉,也不曉得躲在屋裏頭偷懶發夢的那些,哪個能有福氣做那北地第一尊貴的夫人?”
她將手裏的種子撥回罐裏,低頭問:“瑪亞將軍府上的甄選宴還沒有辦啊?”
“想是怕跟宮裏的節宴重了,一直擱著沒辦,原是定在新月節前幾日的,可奴婢聽聞,梅瑞特夫人這又將日子往前挪到了醉節,興許是要借機衝一衝近來的不吉祥。算來過不了幾日就該辦了,這可真把那些丫頭給愁壞了,區區幾天功夫,哪裏就求得動莫葉塔蒙夫人豁免開恩呢?”
“倘若真給選上了,就一定做得了北地第一尊貴的夫人嗎?”
“都這麼說啊,”女官嗬嗬笑道,“侍衛官大人雖沒說一定做得了,卻也沒說一定做不了不是?那位沒長性的大人不管在哪兒都能玩得風生水起的,可那北地第一貴婦的頭銜也總得有合適的人來繼承呀!這麼一想,難免就都存了指望唄。”
“說的也是,”她頷首笑道,“能在北地以北呼風喚雨的機會,錯過的確可惜,那就讓她們去玩玩好了。”
女官曖昧笑過,總是顧忌著後宮女總管,支吾著應了聲“是”。
“去湊個熱鬧又有什麼好怪罪的?莫葉塔蒙夫人不會不允的。”她笑著安撫女官,“不過你說那‘近來的不吉祥’又是什麼?”
“唉,七小姐,原就是那沒根沒影不接地氣的瞎話傳得飛快,也沒聽見誰說相信,偏生個個都擱在嘴邊念叨,真不知這股邪風是打哪兒刮來的,竟然敢說我們的侍衛官大人是邪靈化身呢!”
她“哦”了一聲,指尖搓開種莢,這支摘得早了,生青未褪,裏邊的種子像還濡著露水,還有些粘。
“人人都在說嗎?”
“是啊,奴婢也覺著古怪呢,早前風聲剛起時候,便是聽見了也沒誰敢多句嘴,都當是笑話來聽,可自打陛下開年練兵後,一眨眼工夫人人都在傳了。”
“是有些古怪,”她心不在焉隨口猜道,“難道就在陛下練兵時候,主神當頭降下了同一道諭旨?”
“不是的!七小姐!”女官按捺不住地道,“奴婢聽說的是,就在那天陛下列陣時,同去的森穆特大人提議依照征召地排列一回,又讓把各家的省旗都豎起來,臨了那些旗唰唰一亮,威風是威風了,可顯眼的是,陣中竟有一多半是北地來的兵丁呢!”
她一下笑出聲來,“便都是北地的旗又怎樣呢?”她輕快地問,“總也是在南北兩地,總還是攥在荷露斯神手心裏的兵馬。”
“是,七小姐,”女官小心道,“隻是那傳言裏說,當時陛下一見著那些旗,臉色很不好呢,說到底,神諭裏指明了,邪靈上身的那位正是要來篡奪百多年前拱手讓出的南北兩地呢!”
“這樣啊,”她點頭笑道,“那真不能算是小孩家隨口編出的諭旨了,人人心裏早都存了自以為是的緣由,叫陰風順道一煽,火勢一起,可不個個都當自己是先知化身了?就這般順著自己願相信的話路傳下去,存在的真實可說成是假象,假象也許就是真實,或真或假,誰能一口咬定?是善是邪,誰又能掌握完全?索性罷了,打發了他,先圖個眼前清淨。”
她一聲聲似嘲非嘲的西岸村言和著祭司音笑吟吟地送出,聽得女官愈加糊塗,弄不清她究竟站在哪邊說話,呐呐問道:“七小姐,您也信了它嗎?”
“要真有個雄心萬丈的邪靈附在侍衛官大人身上,那它真可選錯人了。”她笑嘻嘻道,“想與荷露斯神爭奪南北兩地,它該去找個領閑職的貴人,那才好騰出空去圖謀籌劃嘛!”
女官緊緊盯著她,似正努力探清她笑言裏的虛實,便是這時,一波淩亂的走動聲乘著穿堂風不期而至,回聲未淨,人影已現,女官急忙整了整假發與裙裳,迎聲站起。
來的是名通報女侍,稟告正有隊禦前侍衛等候在宮門外,奉令護送她去見陛下。
她頗覺詫異,想不出這個時候荷露斯神召喚她的因由,返回去更衣時,她便留了心,將短劍貼身縛上,仔細正了正垂在胸前的護身符,方才出去。
奉命前來的侍衛沒有告知她將要去往的所在,隻亮出了法老的聖甲蟲指環,防她見疑。她由兩位女官陪伴著,上了抬轎,一行往北去,似是往至乘之地方向,正自惴惴猜想,行列卻又停住,她撥簾一瞥,發覺已到渡口。乘船至西岸,仍是向西,穿過洪泛初退的新土,炊煙未起的村居,又走過一程,岩山白晃晃的折過光來,她在簾攏後覺出了沙風拂麵的粗礪,沿住誰家長長牆桓走過,行經兩隊獅身像守衛的大道,終於抬轎落地,女官掀簾來扶,不等她站定,斜陽先已籠了她滿身的燦金。
仰眼望去,視線被樹蔭與牆桓封堵逼迫著一徑上移,望見雲嶂般交疊的樹冠旁露出的上方建築的一角——雕作奧西裏斯神的立像上,神像的臉龐宛然便是記憶中她陛下的模樣;領頭的侍衛躬身請她入內,邁步進去時,敞開的高門後先迎來了一陣陌生香氣,眼前一條林蔭路筆直深入,盡頭隱然是條斜上的坡道,坡道兩側的建築均掩在深深綠蔭裏,看不真切,而隱隱約約在層層樹影外瞥見了浮在水上的蓮。
她沿著林蔭緩步前行,暗自猜疑,尋思這般靜窈縈深的所在,會不會是她陛下另行建起的別宮?
越往裏去,風聲漸止,香氣愈微,不見有誰來迎,卻聽馬蹄聲自身後過來,她回頭望,正看見傳聞裏被邪靈附了身的侍衛官大人跳下雙馬戰車。守在門外的眾侍衛上前行禮,低聲稟告幾句,複又垂頭退開,由得這位大人徑自越過門禁,疾步走來。
她朝他招手,他則更加誇張地躬身致意,隔得老遠向她恭敬行禮,又朗朗叫她道:“七!”
她停在樹下,望著他笑嘻嘻地走近,剛起的不安與猜疑,轉念消隱。
“今天陛下忽然下令撤空此地的工匠與祭司,可把森穆特大人給驚著了,拐彎抹角地把我找去,非要煩我過來替他瞧個究竟。哈,原來是你在這裏!”
他話音裏滿是忍俊不禁的愉快,似乎她的存在給了他一個滑稽可笑的答案。
“我也正糊塗呢,”她說,“從沒聽圖特摩斯說起過,突然就派了人接我過來玩——”
“玩?”他嘲弄地瞥她一眼,指了指坡道兩側的柱廊,笑道,“這裏柱上雕的牆上畫的,全都是她陛下的功績,全都是阿蒙-拉與她陛下的親近,落在荷露斯神眼裏,這好玩嗎?”
她隨他的指點望去,隔住兩方紙莎草池,著實看不清列柱上的銘文與雕刻,她問:“曼和普瑞少爺,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主神在西岸的夏宮,是她陛下建來討好阿蒙-拉的祭品,”少爺笑道,“建了快十年了,離完工還早,不過眼下這模樣也夠可以見人了。”
說話間他踏上坡道,轉頭衝她招手:“七,上來啊!”
瞧這心無負荷的寵兒,滿臉龐躍躍欲試的神采,就像是要帶她去探險,對岸城中邪靈之說已甚囂塵上,北地以北的遺族就要變成荷露斯神心上的刺,兩陛下的棋局裏,少爺你真是永不被棄的那枚活子麼?隻為著南北兩地的安虞,到那時誰來保你?
她避開他伸出的手,怕被他的輕妄殃及,她邁上坡道,且比他更著急地,越去找尋前路的風景。
當視線終於掙脫綠蔭的羈絆,便驟見一幅於極開闊之地淩空豎立的山岩,巨人般傲然橫攔眼前。
她怔了一怔,“咦?”她想,“這裏我好像來過。”
分明她正一尺一尺地走上去,卻似它在一步一步地逼近來,阿蒙-拉的夏宮靠住這巨人袒露的赤褐色胸膛,半倚在它的懷中,構造精巧工整,展露的偏是一派坦蕩胸襟,凜然麵向朝陽升起的東方,催人膜拜。
她說:“這地方我來過。”
一旦出口,可有可無的預感轉身變成確鑿無疑的過去,仿佛隻要一伸手就能抓回的記憶,恨不能喚得它先自己回頭。
而身後寂然,無人答應。
她想是她走得急了,回頭看時,少爺就站在她身後,如她找不回的記憶一般,與她隻隔著一伸手的距離,被魘住一般目不轉瞬地望住她,從不知愁苦的臉上,竟是深有懼色的此刻。
她卻悄悄在心裏鬆了口氣,想他到底還是露出了惶恐的底,貴人堆裏長大的曼赫普瑞少爺,又聰明又清醒的曼赫普瑞少爺,怎會不知流言可懼?怎會忘記曾被借去殺人的神意?
“你不用擔心。”她說。
他眉心深蹙,問:“不用嗎?”
聽那小心翼翼的口吻,她反被他原來如此深重的憂懼給驚著了。
“有我在啊,曼赫普瑞少爺,”她止不住地安慰他道,“邪靈隻在人心裏流竄,我是不會讓它們鑽到圖特摩斯心裏的,你別擔心。”
他仿佛一醒,怔怔有些懵懂。
“邪靈?”
“圖特摩斯不會相信的。梅瑞特隻是胡鬧,主神絕不會給出這樣的神諭。”
“為什麼?”
“因為它壓根就不可信啊!”
他眨眨眼,眉一揚,仍問:“為什麼啊?”
她飛快地睃他一眼,幾乎疑心他又在裝傻。
“總念叨著要回莊園去過太平日子的人,哪裏會有心思去圖謀篡位呢?”
“哦,”他點點頭,慢吞吞地道,“原來你都聽進去了啊。”
然後他笑了起來,咧開的嘴裏露出白白的牙,忽而稚童般純粹的笑臉,又是寵兒形狀。
她忍不住問:“我說錯話了嗎?”
“不知道啊,”他笑吟吟地問回來,“其實你想要說的是什麼呢?七?”
“那你笑什麼呢?”
“我很高興啊!”
這寵兒答,討人喜歡的臉上溢出傻嗬嗬的快活神氣,和著他故作直白的回答,誆她信他。
她立時懊惱起來,背過身不再理他,低頭往前去,臉卻紅了。
“七,”他追在她身後卻問,“你怎麼會知道那則神諭?”
她不明其意,“就是……聽見有人說起。”
“陛下是不會將神官的稟告轉述到後宮的,何況又是這種諭示,七,是誰說給你聽的?”
搪塞不過,她隻好答:“是我在森穆特大人稟告時順帶聽見的。”
“是嗎?”他非常意外,“大祭司是當著你的麵向陛下稟告的?”
“恰巧遇上了。”
“然後就在陛下麵前失言了?”
失言?
那時她爭辯說曼赫普瑞少爺根本沒有野心,可法老卻說:“他有的。”
“失言?”她心虛地問。
“我想你不會不開口的,”他取笑般道,“敢在禦前質疑阿蒙-拉的姑娘,不能在汙蔑與陷害麵前噤口不言。”
她轉頭看他,他果然在笑。
“這能算是失言嗎?”
“那得由陛下決定。”他微笑道,“不過這下森穆特大人該高興了,他眼巴巴地等著跟你‘恰巧遇上’,就是為你這幾句失言,好在你真沒讓他白等。”
她蹙眉看著他,每回少爺對她說的話,都像是鳥瞰而過的浮影,一團團在雲翳裏走動著的真相,缺了點睛的光。
而他微笑著望住她,好像正等著她啟口問他。
她想還是不問為好。
若是將這座夏宮的格局比作一道通往永生的天梯,她剛剛踏上的這片空曠台地,便是階梯的第一層級。尚未竣工的殿堂裸呈於夕陽與山陰交錯的明暗之間,燒得火紅的砂石疊合著山岩投落的灰影,居中坡道引往更上一層,坡道兩旁一樣是初初顯形的雙排柱廊,雕像立柱前,寸草不生,而廊柱後暗色漸凝,夜從中起。
“上邊沒什麼可看的,”他躍近來武斷道,握住她的手腕反拉她走到台地的邊緣,說,“就在這坐會吧。”
她探身朝下掃了一眼,猶豫說:“會掉下去的……”
“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他平靜地說,“坐吧,陛下就快到了。”
他平靜的口吻後有幾分似曾相識的陌生,她想她以前一定聽見過,聽見當時,亦如此刻,不忍拂逆。
她陪他坐下,就坐在底層柱廊彎出的簷口上,兩腳踩在半空,讓下邊庭院裏漫湧的涼意染過腳踝,綠瑩瑩的靜謐;沐浴在夕陽裏的那些林木,深綠葉片上淋著了淡金的餘暉,瞬間化出的青翠顏色,像片倏然綻出的新芽;牆桓外的山地現出柔和的蒼黃,鑲在樹海與田野間,不複來時的炫目與荒涼,更遠的地方,雲在淡蘭色天幕上鋪成一縷一縷,像是被風梳揀過。
曾到門外迎接過她的莫名香氣,忽又在此刻找了回來,柔柔吻過肌膚,依依不去,化入暮色裏,滲透了呼吸,又從發梢暈散,清潤裏含住微涼,神思間隨之湧過一抹回甘,刹那間沁滿心田的聖潔,此前從未曾遇見,真該跋山涉水找去,找來這世間最甜美溫柔的嗓音,才好輕輕念起它的名。
“從神的領地取來的香味,”這時少爺說道,“卸船那會我就想,這香味七肯定喜歡。傳說蓬特的海岸邊長滿了沒藥與香樹,她陛下的船隊就是順著這香味找去的吧?”
“蓬特?”
“陛下沒有告訴過你嗎?”他微微笑道,“真正隻屬於她陛下的榮耀,船隊啟程那年兩陛下才剛共享紅白雙冠,返程時節又正趕上她陛下的大赦年慶典——七,就算是在北地莎草叢裏住著,你也該聽人說起過大赦年慶典吧?”
她微一遲疑,“聽見過,”她答,“村裏的人都說奇怪,那不是登基五十年之後才能舉辦的人間盛事嗎?”
“想是那位陛下眼見法老負著顯赫軍功一日日在朝堂來去,竟至首輔大人都漸漸轉了心意,這才會因極度不安而一意孤行。當時城中貴人們都關起了門在自家宅院裏嘀咕,那位配不了獅尾飾的陛下,戴上雙冠這才幾年,就敢舉辦大赦年慶典?連哈普塞那布首輔都不願出言附和,反認為主神之女是被奸佞所惑,以至生出這等僭越神前的輕狂念頭。”
“圖特摩斯讚成嗎?”
“那時陛下隻管詰戎治兵,不會過問朝堂與神事。”少爺道,“也恰好就是在那時,去往蓬特的船隊返回了都城,終究是樁前無古人的壯舉,頃刻間所有的人又隻仰望著她陛下,這才順利辦起的大赦年慶典,藉此挽回身為主神之女的聲望,相信阿蒙-拉會繼續站在她那邊——隻站在她那一邊——哼,陛下才剛把從庫什收繳的黃金全都獻給了他,轉眼他就被蓬特帶回的沒藥與乳香迷得暈頭轉向,居然還一個勁地指點陛下去綠洲找尋,說來主神真是——”
“曼赫普瑞少爺,”她輕聲嗬止,“神恩莫測,勿要妄言。”
他頓住。
“好。”他答。
回想大赦慶典那一年,她在農莊裏還沒住多久,還不能上到神廟裏領受賞賜,隻得偷偷跟隨眾人過去,而在神廟外徘徊許久,就為問一聲祭司大人:既是大赦年慶典,流亡異鄉的人是否也可得著赦免?
祭司大人答,無罪無過,誰來赦免?
回去後她曾一個人哭了很久,之後發生的事,如今想起,未必不是法老用庫什黃金為她贖回的性命。
她很願意這樣想,尤其是在此刻:尼羅河兩岸正在眼前一點一點地暗淡,靜止的燥熱的空氣裏,一圈一圈泛起了漣漪。
北風下來了。
風伸出手,捋開氤氳樹梢的沉香,散去,散去,風揮揮手,香氣在風的手心裏兜了個圈,歸攏來,浮在簷邊,輕撥她的裙擺,依舊濃得調不開勻不出的甜美,而清澈不染凡俗,隻等下一陣風至,共舞。
誰都沒有說話,也許開口也不會被彼此聽見,一同沉在被暮色淹沒的時流的河底,遇見天堂裏才有的香氣,塵世之美倏忽輕如沙礫,眨眼可棄,她隻願仰天而望,靜候夜空中閃爍繁星,旁觀這眾神點撥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