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四章歡 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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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手捧空盤的侍女從議事廳中緩步而出,與她躬身,避讓,而後退走,一路靜悄無音;轉瞬開合的廳門後邊折來明晃晃的光,許是荷露斯神正撲扇著翅膀,將殿內映得遍地流金?她輕輕撥開門,從縫隙間望那倚坐在禦座上的兩地之君,日光穿過立柱間鬆鬆挽起的垂簾,在他眉眼處落了層暖洋洋的光的紗,好似神明雕琢過的俊朗,像又看見很久很久以前故事裏的插畫,隻剩著王子與公主的童話。
心上湧起一股幾被忘懷的情緒,因許久未曾體會,竟至惘然。
……她也曾在那童話裏的啊……
推門進去,走到他眼前,俯去吻他的眉心。
“像是有好事可聽呢。”
他朝她微笑,站起身來。
“走吧。”他道。
“要去哪裏?”
他笑而不語,牽著她的手快步走出廳堂。與他穿過紙莎草柱佇立的宮廊,橙花吐露的芬芳在甬道裏織出馥鬱的簾,歡宴的喧嘩忽忽遠離此地三千年,匆匆步履間聽見頭頂上響亮的振翅聲,她仰起臉望,立時被飛落的沙塵迷住了眼,淚水蒙上眼眶,紙莎草柱冠在模糊視野中斑斕綻放,每片花瓣上都盛滿了午憩的日光,她揉著眼,與他在童話裏穿行,又是盛夏。
內宮運河上泊著船,侍從們持槳候在岸邊,他與她登船離開,水路一徑往西。
這是去往西岸的船。
她別過臉,轉去眺望掠過船舷的岸上:被砍倒的金合歡橫在樹園與船塢之間,誰家放養的山羊正慢吞吞地嚼著枝條上殘餘的嫩葉,一群男孩光著身子從樹蔭下邊嘻嘻哈哈地撲入河中,撲騰了一圈,突然瞧見法老的船,一個個睜著水淋淋的眼杵在水中,那迷惘惶惑的孩子臉,多像此刻被她深藏在心底的另一個自己的鏡影。
她不願在今天隨他同去王墓,她甚至都不願再踏上西岸,大地承載著所有真實發生的過往,尼羅河的那一邊殘留著她不願追憶的曾經;分離時的淚水與誓言仍還凝在那片黑暗之中,如永難消散的咒語,困住了她的想像與記憶。
她朝那些男孩微笑,招手,對他說不出口:歡宴節時同回王墓,多麼恰如其分的紀念與重溫。
棄舟登岸,等候在西岸碼頭的侍從牽來坐騎,法老卻道:“不遠,我們走著去。”
不由自主地,她鬆了口氣,下意識地道:“我還以為你是要帶我到王墓中拜祭……”
“所以你才擔憂了一路?”
她被他問的一怔,而法老已轉身,徑自往前走去。
“父王的安息之所已在五年前永遠封閉,我將在西岸另為他建起一座祭廟。”
“……永遠封閉?”
“該是為我自己建造安息之所的時候了啊!”他在前邊笑道,“等到它雛形初現,我領你去看,它就在父王墓室的近旁,輪廓是禦名框的形狀。”
他的話音過耳,風般輕快,她被他落得更遠了。想要追上他,而又望著他的背影躑躅出神,內心的某個地方正有一波深深的失落如海潮湧過,喘不過氣的刹那,自己也覺得可笑,在心裏麵大笑,難道她還當他是那個以懷念之名竭力想要倚靠故去父親的小法老?
潮水退去,與那句“永遠封閉”一起,也帶走了一部分的自己——仿佛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她辨不清。
他停下腳步回身望她,她也停住了,呼吸之間,多出些陌生的僵持。他立刻返身走回來,將她攬近,微笑著問:“這條路通向哪裏,你認不出來嗎?”
她朝前望,望見她曾熟知的故途。
他要帶她去大墓地。
“去拜祭他們吧,”他說,“去讓檉柳田莊的母親和你那祭司哥哥看看長到今日的你,雖然你年年都在北邊遙祭,但在他們安息的此地,祭桌上麵已是空置多年了。”
“你怎會知道我在北地的拜祭?”
“因為我想知道。”
“是誰告訴你的?”
“是從別人的回答裏拚湊得來的謎底,”他微笑道,“總是在歡宴節那一天避開眾人,去向成謎的姑娘,那裏的人都以為你是位不欲人知的女祭司,猜測你是躲去施行召喚亡靈的法術,沒有誰真的猜到你是去拜祭。”
“不著邊際的猜測總好過有的放矢的聯想,”她低聲說,“就算是隱沒在濕地沼澤邊的僻靜村落,也會有人談起遙遠都城裏的重案,王都來的消息不到一年就會隨船傳遍北地,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會讓人起疑,所以私下拜祭的事,我一直都非常小心。”
“今後再不用萬分小心了,”法老道,“歡宴節時,我都會帶你過來,墓室中的祭品,也會有祭司每日供奉。”
她挽住他,與他靠得更近,他便放緩了腳步,與她並肩而行。
“問遍了整個村子的人嗎?”
“唔?”
“想知道我過去的七年,所以問遍了整座村嗎?”
無所不知的荷露斯神啊,為什麼你不來問我?
“我不想聽你說。”
……
周遭墓室裏紛紛湧出人來,亡靈與活人的歡聚未散,忽又到來了不期而至的荷露斯神,今年的歡宴節必定是要在這片洋洋喜氣裏收尾了,她鬆開他的手,與他隔著一人的距離,任憑人群用跪拜禮填滿了他倆之間的空隙。
“願他安寧,哦,阿努比斯!
荷露斯之眼伴隨著他,拉之子將得安寧;
祈願他榮耀你的卡與巴,
祈願他能讓它們覲見拉,
祈願你能來去自如,
祈願你的雙腳能獲得力量,許你得知你已身處何方,
祈願神之偉力注入你的智識,注入你那現出真身的神聖之靈,如拉神一般閃耀,如哈托爾般的來去;
如此他便會承認,你的卡與巴將自行回到你的所在,
如此你便可站立,坐下,行走,進入屬於你的永生之所,
你會成為奧西裏斯隨從中的一員,
當你沉默時,
再沒有神明能被創造……”
她的吟誦漸漸低去時,法老從她手中接過焚香盞,白色的煙在滿堆的供品上方升騰,盤旋。她捧起酒盅,將葡萄酒倒進刻在祭桌上的三道溝槽,酒液漫溢出來,汪在香油罐的縫隙間,一陣陣撲鼻的香。
“我們倆的拜祭,真能為祭司哥哥帶去安寧嗎?”
“也許不能吧。”
“那至少——他會嚐到我供奉的酒吧?”
“願主神憐憫。”
她悄聲歎息,將剩下的祭酒傾潑在沙地上。
“願主神憐憫,祭司哥哥,願醇酒能喚起奧西裏斯的寬恕,願已在永生之地的母親將寬恕你,寬恕你的不知,寬恕你的盲目,寬恕你那罔顧人倫的虔誠,祭司哥哥,隻願你能逃脫凶邪的羈絆,終得安息——”
“他安息不了的。”
一個聲音輕輕喝斷了她。
不及分辨,抽劍出鞘的聲響已劃過耳畔,法老執劍擋在她身前,擋住了她的視線,思緒凝滯處,倏然回神,她怯怯問:“三哥?”
就在法老一遲疑間,躲藏在假門後邊的聲音回答:“是我沒錯。”
她一步越過了兩地之君,看那檉柳田莊的阿蒙奈莫內從墓室深處的昏暗裏一步一步現出身形。
“三哥——”
三兒衝她搖頭,懶懶比了個手勢,要她閉嘴,他像是壓根就沒瞅見她身旁的荷露斯神,肩一轉站到了祭桌前,揮手驅散焚香煙霧,手指蘸著祭桌上溢出的酒吮了一口。
“真糟蹋了好酒,”他輕聲說,仰起臉龐,他盯著黑幽幽的上方,似向著深不可測的幽冥,問,“你在這裏嗎?哥?渡過了著火的迂回湖來看小七嗎?聽到她念給你的還魂咒了嗎?哥,你毀棄了自己,玷汙了我們,永生之地的母親因為你而不能安息,我們的名字都因你而發臭,比惡臭的漁夫還臭許多,比汙濁的沼澤還要臭許多——”
“三哥!”她喊,霎時淚眼模糊,“祭司哥哥他——”
“我不是讓你閉嘴嗎!”三兒冷冷道,依舊望住似有若無的暗中,“哥,”他又說,“你再不配擁有生之歡樂,更不配去往永生,你應得的歸宿,便是受著奧西裏斯神的噬心罰,在塞斯的地底身受燒灼之苦,一遍遍輪回!哥,我會守在這裏!要是你真敢應著七的咒語重返人世,我會親手再把你送回去!你聽明白了吧?”
乳白色的煙霧在半空裏嫋繞,洇散,倘若真的有誰來過,大約也隨著它一同散去了。
三兒回身伏倒,行禮道:“陛下!”
她急忙朝旁讓開半步,避過兄長的跪拜。
法老頷首回禮。“我在碼頭等你。”他對她低聲說,似用無所不知的荷露斯之眼看清了她此刻難以啟齒的見外,他轉身先離開了。
她忙俯身去攙扶,被三兒製止,在兩地之君的步音完全消失前,他始終以跪拜禮的姿勢匍匐在地,就像是被祭司哥哥的虔誠給附了身。
她曾以為這世上隻有三哥是個例外,天生著與匍匐跪拜格格不入的自在,他活在祭司哥哥無從知曉的天與地間,那是與諸多教諭平行存在的另一個世間。而今她眼看見他這般恭謹,屬於三哥的那片自在天地,或許也像某一部分的她自己,被時流帶去了忘卻的汪洋。
靜默片刻,他站起身,說:“跟我回家去吧,小七。”
回……家?
她垂下眼,心開始亂,想不出穩妥的回答,他也懶得等她的回答,埋頭往外走,又問:“剩下那幾個,你都見過了嗎?四在綠洲裏住得挺好,我瞧他多半是不會再回都城了,聽說從軍的那幾個都混得不錯,我還當今年祭禮時能見到一個兩個的。”
“很快就能見到了。”她跟上他,“圖特摩斯答應了我,要把駐防各地的哥哥們都調回來。”
“隨他們去,個個都還憋著口氣一門心思想要攢軍功,可是我這一路過來,也沒聽見陛下要用兵的風聲啊?”他漫不經心地道,“我聽人說,陛下是從北地沼澤裏把你找回來的?”
“算是吧,”她答,“突然就遇見了,把自己都給嚇了一跳。”
“我就奇怪了,別的女人再怎麼咋呼鬧騰都挨不著一回的奇事,怎麼全讓我們家的小七趕上了?聽見別人念叨的時候,我還當是哪個故事裏發生的情形哪。”
“也很像那些故事裏的人,”她自嘲般笑道,“在河上搖晃著重逢。”
“這麼些年,你一直都是一個人藏在莎草叢裏?”
“北邊村裏的人都寬厚,容忍了我的戒備和小心,許我留在那裏。一個人活過七年之後,這世間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再不用抖抖嗦嗦地緊緊抓住眼前,也敢睜大雙眼去望一望明天了。”
“那就更好了,”他簡潔地說,“你這就去向陛下道個別,跟我回家去。還沒嫁人的好端端的姑娘,有家不住,幹嘛老賴在別人的宅院裏?小七,白日夢做到這個年紀,該醒了,把心思收拾收拾,索性跟我回家老老實實過正經日子——不然你還想怎麼著!”
“三哥,你已經收住心開始過正經日子了嗎?”
“那是我的事。”
“三哥,”她忍不住問,“你還記得鄰村畫師家的舞嗎?”
他腳下一頓,卻沒吱聲,繼續頭也不回地走著。
她隻得迎住他的沉默說下去,注視著他警覺又回避的背影。
“她就在考普托斯城省長大人的府邸裏。”
“……”
“她的孩子已六歲了,是個伶俐的男孩,耳音極好,想來也是一個天生的努烏。見到他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就是舞的孩子。許是沒有父親在身邊庇護管教的緣故,那孩子看來要比別的孩子柔弱一些——柔弱,又不知畏懼。”
“……”
“他名叫阿蒙奈莫內,三哥。”
“……”
“三哥!”
她伸手拉他,不許他再裝聾作啞,仿佛指尖才剛觸到他衣袂,他就像被蠍子蟄了一口,迅速跳開。
同是一愣,她情不自禁連退幾步。當他回轉身望住她,身形擋住了西斜直掃的日光,可日光仍越過了他,抹過她的麵頰,量出彼此之間被光陰橫亙而過的深壑。都還依舊年輕的容顏,已不複別離時滿目懵懂的無辜,卻是羽翼既成,各自築巢的此刻。
“小七,”他望住她啟口卻問,“陛下為什麼還不娶你?”
“他在等那個最好的時機。”
他怔了怔,似被她的淡漠口吻攪得糊塗,而神色間更專注了。
“阿蒙奈莫內,”他低聲念著自己的名,笑道,“叫出來真有些古怪,怎麼給起了個這麼個名字?”
“給想學聖書體的男孩卻很合適。”
“這些都是舞找來告訴你的?”
“不是的。三哥,我沒有見到舞,她和那孩子的事,是曼赫普瑞少爺——”
“誰?”
他黑溜溜的眸子在漸收漸斂的天光裏炯炯有神,挑眉衝著她笑,不知又轉的什麼主意。
“你明明聽見了!”
“沒聽明白,怕自己耳背,那啥少爺跟你說什麼來著?”
“曼赫普瑞少爺,”她糾正他,“他說他偶然碰見了抱著孩子無處著落的舞,就幫她在總督府上謀了份差事,那孩子的來由,是舞同他說的。”
“‘曼赫普瑞少爺,偶然碰見了,抱著孩子無處著落的舞’,”他慢吞吞地問她,“你自己聽聽,這話通嗎?”
她不覺一怔。
“舞跟你不一樣,小七。她是個會輕易相信別人說的每一句話的姑娘,我真沒碰到過比她更缺心眼的女人,能托得侍衛官大人的庇蔭在總督府裏安穩度日,該算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你該去問她,三哥,你別替她回答,她最好的歸宿就讓她自己親口回答,你應該去問她。”
“是啊,”他笑笑道,“就算是我這樣的人,也總有一天得去想想別人,隨心所欲的時限已到,我該去吞咽它結出的果子了。不過這也沒什麼,守不住本不屬於自己的寶物,誰還敢怪怨神明不許?犯這錯的又不隻我一個,陛下不也一樣?”
“他可從沒像三哥這般自在地活過。”
“連你都知道說這話了?!”他故作驚訝地大笑起來,笑聲幹澀如沙漠襲來的西風,刺得她耳膜生疼,“想當初又是誰不知天高地厚來著?到底七年沒白過,我們家的小七如今也曉得南北兩地的分量了,聽起來侍衛官大人也不是那戴了個金項圈就敢跑到別人家裏求親的冒失少爺了——”
“曼赫普瑞少爺嗎?”她意外道,起了好奇,“三哥你這是打哪兒聽來的啊?”
三兒看著她,答非所問。
“我相信陛下是一定會娶你的,小七。”
“他會的,三哥。”
“但是你還可以選。”
“選什麼呢?”
他低頭笑笑,撥了撥自己的耳朵,“我聽得出來。小七,你三哥的耳音一點沒壞,能聽得見,”他朝渡口方向望了一眼,法老正佇立在視野的邊際等著她去。
“和都城一比,北地就是野人們遊蕩的蠻荒,”他說,“在你的麵前,都城也變作蠻荒。”
“因為我是祭司哥哥領來的‘神恩’?”她不以為然,“三哥你可從沒信過這個的!”
“我不知道,”他答,“打從哥帶你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是這麼想的,我這沒學過聖書體的粗人,可說不清楚這裏頭的緣故。”
“說出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和學沒學過聖書體有什麼關係?”
他怔了怔,一瞬間又露出了剛才的迷惘表情,旋即笑了。
“過去吧,小七,等我去過了考普托斯城,再回來看你。”
她解下自己的束發銀環,交到他手裏:“三哥,等你見到那孩子時,請把這個給他,這是我給他的回禮。”
“什麼回禮?”
“他會告訴你的。”
他哼了一聲,將發環收入行囊,複又朝向兩地之君遙遙敬拜,行過了告退禮,轉身去領受他分內應得的那枚無花果了。
她也回到了荷露斯神的身邊,如從一場舊夢中醒來,回想處同是波瀾不驚的平靜,平靜下邊浮起淡淡的希翼,期望三哥能領回被他遺忘在考普托斯城的妻與子,回到荒蕪已久的故土,重建一座檉柳田莊。
船返東岸,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她朝他看,被殘陽染過的黃昏在法老的臉龐上覆了層沉甸甸的光——此刻他在想些什麼?是否與他的目光一樣,落在她望不到的遠方?
她咽回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期望,偎依過去,輕聲對他說:“……謝謝你——今天帶我過來拜祭……”
“倘若今天沒有帶你過來,你又打算在哪裏祭奠他們?”
正遇上他的目光,還有他眼裏陌生的笑意,她垂下眼,依舊是畏怯失措的檉柳田莊的七。
“為什麼不對我說?”他問。
“我不想……再拿檉柳田莊的過去來煩擾你……”
他不語,俯身從河裏掬起一捧水,水從法老的指縫間流回到河裏,這淅淅瀝瀝的光陰流走的樂聲,回音不盡;他低頭吻她,濕漉漉的手捧起她的臉,水滴順著她的麵頰滑過頸項,法老的吻柔和得像暮色裏拂過河麵的風,分不出是暖是涼,隻是安慰,隻有安慰,這繾綣無語的歸程,連片初開的晚蓮銜住潔白石灰岩的水岸等在終點,把尾聲收回到童話裏的歡宴節。他跳上石階,俯身將她抱下金合歡小船,未及站定,一旁樹影裏已緩緩迎出一人,朝向法老折腰行禮。
“陛下!”
法老似是不悅,淡淡隻問:“為何神前第一祭司等候在此?”
“陛下,”森穆特大祭司躬身回稟,“臣奉陛下之命,已將殿下帶回宮中,原當告退,隻是尚有殿下自主神禦前領回的諭旨急需呈稟陛下,故等候在此。”
“是吉是凶?”
“臣乞寬赦,回稟陛下,主神此番諭示絕非上吉之兆,種種昭示,俱現殺伐意象。”
法老微一頷首,仿佛留了心,問:“如何解答?”
“殿下以為,此是邪靈隱現之凶兆。”
立時聽見法老輕輕舒出口氣,近乎笑意,她卻立時起了警覺,這一次又輪到誰來枉負邪靈作祟之名?
“主神可曾明示邪靈所在?”
“近在觸手可及陛下之地!”
“是嗎?”法老冷冷道,同時握緊了她的手,“勇氣可嘉!”
大祭司略一沉吟,似從荷露斯神的冷淡裏辨出了不詳,是以越加小心地斟酌字句。
“陛下,”他肅然道,“以臣之解,此禍端不在宮闈,卻在朝堂。”
“究竟隱現何方?”
“夤緣於百年之外,得蒙先君仁慈,竟至聲勢漸起;忝列主神禦前,雖子息不斷,而未嚐善果;神罰之下,苟延至今,卻終不忘覬覦南北兩地——”
法老起手截斷神官,道:“北地以北?”
“陛下,塞斯的子孫縱使一時歸順,也無意真正臣服於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祛除之法,需是斬草除根——“
“噢,”法老微微笑道,“那就是曼赫普瑞了。”
“你——胡說!”
她掙開他的手一步衝到大祭司跟前,大祭司的神情依舊像是才剛看見她,躬身連退兩步,道:“不敢。”
“曼赫普瑞少爺他怎可能覬覦南北兩地?你們——這些信口雌黃的罪人!無所不知的阿蒙-拉又怎會不知!少爺他根本沒有野心的——”
“他有的。”
法老在她身後說。
她回頭望,隻道他是聽信了神官的誣陷,張口欲辯,他已跨前一步,兩指按在她唇上,令她禁聲。
“既是如此,”他看著她卻說,“就讓哈普塞那布一同過來,我要聽聽永受神寵的神前第一祭司又會作何解答?”
“陛下,此回殿下在主神禦前領受的諭示,與八年前殿下轉予掌藥祭司奈巴蒙的主神意旨並無二致——”
便如耳畔驟起的驚雷,她瞪大了眼,驚不出聲,呆呆望住眼前守護住她的荷露斯神,他也正凝視她,深如夜空的黑瞳。
“——陛下,八年之前的那則神諭,後經由首輔大人親自解答,同樣認定確屬邪靈顯現之諭。”
“擇日再議。”
法老道。
神官躬身施禮,無需再多言語,恭敬退去。
他撥開她垂散的發綹,吻她的眉心,而她眉心舒展,方才的衝動已然無蹤,塵埃落定處的安寧,沉靜中脈脈暗流湧動。
“我很好,圖特摩斯。”她說。
即使過了這許多年也無法釋懷,被困在不得解脫的執念中,不明白為什麼虔誠至潔的神諭祭司要指認她是檉柳田莊的邪靈?莫非她真是個不請自來的不詳?
原來那時祭司哥哥所領受的,並不是哪位神諭祭司輕率出口的驅邪諭示,而她竟從未懷疑過它!
一頓,她問:“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卻不等他的回答,替他回答。
“知道了卻不與我說,我以為你是不願再認我作檉柳田莊的七,所以略過不提。其實你還是顧念著梅瑞特,對不對?那年她才八歲,八歲的孩子以神之名胡謅一氣,總是無心,八歲的孩子動了惡念想要祓除眼裏的刺,也不過孩子氣而已,怪隻怪祭司哥哥太過虔誠,聽不出瀆神的無心與殺人的孩子氣!”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心裏總是微涼。
“沒有告訴你,是因為從未候到合適的時機。”法老低聲說,“梅瑞特的胡鬧固然是錯,但是,奈巴蒙祭司聽見之後,想都不能多想,轉身就對檉柳田莊裏的母親動了殺機,那便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無可寬恕。”
罪無可赦,這才是荷露斯神真正的判決,祭司哥哥永遠也逃不脫的噬心罰!
“可是你不知道,圖特摩斯,你不知道,”她一時泫然欲泣,“一切的一切,本不是無端發生,從祭司哥哥無意間在初始池上撿到我時起,他便將我視作憑空降臨的神恩,是主神對他青眼有加的明示,是對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虔誠的褒獎,所以他才會對一個孩子吐出的神諭信之不疑,所以他才會確信,神的領地裏給出的隻字片語,全都是主神額外賜予他的指點,怎能有差?”
“所以,”法老緩緩問,“你認為這都是你的緣故?”
“如果祭司哥哥從沒在初始池上撿到我,他就不會將邪靈的暗示轉到母親身上,如果祭司哥哥從沒在初始池上撿到我,他根本就不會領受梅瑞特給的神諭——”
“不,”法老說,“如果主神不曾將你許給我,奈巴蒙祭司就不會妄貪神寵,如果我不曾貿然將你昭示人前,奈巴蒙祭司就不會領受梅瑞特給的神諭。一切的一切,本不是無端發生,最終,都該歸結到我這裏!”
她無法與他爭辯,低著臉隻是搖頭,散開的發綹覆過了肩,法老退下無名指上的指環,極輕微地“喀拉”一聲,指環擴開,他用它替她束攏發綹,又聽“喀拉”一下,扣住。
原來是枚發環。
“我的恩典美如破曉,隻願意記住別人的好。奈巴蒙祭司的所思所想,她並不真的知道,隻為留住念想中祭司的好,她寧可將他的罪孽轉嫁到自己身上。”法老微微笑道,“或許還得再等些時候,她才能明了:縱使她的降臨的確令祭司虔誠百倍,但無論如何虔誠,人也不該變成被剝奪了心智的神明的玩偶,所有屬於奈巴蒙祭司自己的所思所想才是真正的肇禍之始,將他引向罪孽的並非神或人的指點,卻是祭司出自本心的決斷。”
默默摩挲著他給她結的發環,精巧得像是特意打來給孩子束紮荷露斯鎖結的,環上嵌著紅玉髓申符,異常柔和的觸感從指尖傳遞到心湖,她倚在他懷裏,疲倦得不願再去想他說過的話。
“陛下,”卻很低很低地問他,“我們倆的孩子,會不會有天也像梅瑞特那樣,為了自己想要的好處,輕易踐踏別人的性命?”
“我以為你是不會去想明天的。”
法老的回答疾如閃電,竟趕在了思慮之前。
直如遭受了突襲一般出於本能的自衛。
她悄悄歎口氣,“我也以為,”她輕聲說,“我能一直停留在十五歲……”
……
暮色愈沉,整座底比斯城如被墨汁一層層洇染過,隱在暗中,屏息等待月色漸明,夜宴笙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