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三章 歡 宴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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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長公主歿,底比斯城為兩陛下的傷逝已默哀多年,河兩岸的俗人們再難借著神明的榮光盡興狂歡,節慶月中隻剩著一味肅穆的神官,巡遊恍如出殯,慶典也似葬禮。說句犯忌諱的話,長公主的早夭固然可憐可歎,但又有誰不盼著法老能早日迎娶新妃?祈望王家的新禧會再現昔年夜夜笙歌的情狀,卻是年複一年的落空,好事者問起,那個給小法老揀中的七呢?立時招來嗤笑一片——那西岸田莊裏的異族姑娘啊!可不必將她放在眼裏,連奧西裏斯神都曾被塞斯騙倒,何況我們年輕的荷露斯?那姑娘不過是後宮人滿為患前時斷時續的插曲,總有天會唱完,唱完了,就過去了。
    都在期待她的離場,而她始終縷縷不絕地吟唱,驀地曲調一變,跟來了大半座至乘之地的詠歎,和著她輕柔婉轉的西岸歌謠,竟是直衝雲霄的驚豔!
    一整座城轟然醒轉,懵懵懂懂地,眼見哈普塞那布首輔親自將那檉柳田莊的七領上了穆特神廟,耳聽那位永受神寵的神前第一祭司敬祝這位“恩典”從此能與法老共佑南北兩地;如夢初醒的貴婦們爭搶著懊悔不迭,隻得從頭來過,隻得假裝自己生了許久的眼病,隻得對北宮那端騰起的惱怒視如不見,趕緊換上精織亞麻的衣袍,去向那北地回來的村姑行跪拜大禮。冷清多年的底比斯後宮,不過一日之隔,已溢滿了新鮮滾熱的誇讚與逢迎,唬得那隻知調香弄草的七手足無措,貴人們的相處之道、應酬之法、各色機巧與玩意,一樣得是一件一件從頭學起。
    她的世間整個顛倒,她沒想要的禮物,時時都有人送進來;還未出口的轉念,先已有人為她一一照辦;不知該如何著手的宴會,更有人幫她周詳安排,替她鋪張。她扮著眾所期待的女角,屬於她的那丁點自在,且等落幕以後再說——而這戲碼似乎將遙遙無期地演下去,直到占滿她餘生的每一天。終日於萬眾矚目之中微笑、言語、舉手投足,每離開一張笑顏,迎向另一張笑顏的中途,轉身時一低頭的空落無語,不禁彷徨,她自己的卡和巴避去了何方?
    劇中的光陰去如洪流,渾渾噩噩湧過,時刻難辨,某天睜開雙眼,發現生靈與亡靈重聚的歡宴節,已在眼前。
    依舊是在夜半被叫起,日出時上到穆特神廟裏,獨自行過祭禮,再回到至乘之地西塔門外,等候與她陛下同在神前獻過祭品的法老出來,目送他領著朝臣,護送聖家族渡往西岸。過午回到宮中,庭院裏已設好筵席,侍女們在葡萄架下擺出包金獅足烏木榻,端來蜂蜜麵包與無花果酒,請她在蔭涼裏稍事歇息。她才剛落座,朝臣家的女眷們便領著各自府上的頭生子與正當嫁齡的女兒,陸陸續續進宮來了。
    “把你自己放在神的手中,你的平靜將毀滅他們。”
    男孩朗朗念出教諭,在母親的輕聲鼓勵下背誦給她聽,他是司庫大人的頭生子,未滿十歲的稚弱與他異常年輕的母親一樣令人心疑。她從盤子裏拿了個石榴給他,以示嘉許,男孩不接,“吃為你準備的麵包,”他遲疑地對她複誦,“勿要盯住大人們的盤子,而應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隻有當你被詢問時,才可以開口談論,當大人笑時,你也要笑,大人會喜歡你那樣做的,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法,也應該與大人意見一致,那對你有好處,因你永遠無法預見,一位大人接下來會幹什麼。”
    教諭裏並沒有這幾句,這孩子背著背著,把他家大人教給他的處世箴言混到了教諭裏。她不覺莞爾,瞥見男孩的母親仍是滿麵得色,她便將石榴放回盤子裏,起身掐下葡萄藤上的嫩芽,遞給男孩,逗他道:“這個可沒被寫在教諭裏,嚐嚐看吧!”
    男孩依言接過,抿起嘴巴試了試味,撲閃著眼,說:“甜的!”
    “就如你念出的教諭一樣打動我心,謝謝你。”她朝男孩微笑,“到席上去喝些清涼的果露解解渴吧。”
    男孩便由他的母親領著,行了告退禮,在他們離去後,身旁女官俯近來與她輕道:“那孩子是司庫大人的老來子,司庫大人家的兒子多年以前不幸死在庫什叛亂中,兩陛下體恤司庫大人,恩允他府上妾出的兒子頂了頭生子的名銜……”
    她邊聽女官低語,目送著那母子倆穿過鳳仙花叢,趕去向立在花叢後的一位大人行禮致意。男孩竟半點不認生,兩隻手攀住那位大人的胳膊,親熱地摟著不肯放,而那位大人僅僅敷衍地衝男孩略一頷首,顯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與他對麵而立的那位年輕姑娘身上。
    遠遠望去,那姑娘肌膚黝黑,一顰一望,極活泛極水靈,想來一定不會超過十八歲。每見她一揚眼,都似聽見甜甜一聲“侍衛官大人!”從那對烏溜溜的眸子裏飛出來。她的身旁另還伴著一位夫人,大約是她的母親,神態端莊矜持,陪住兩人或說或笑,目光流轉,露出久於世故的忖度神情,好似努烏般的狡黠與機敏。
    歡宴是貴婦們的獵場,優秀的努烏從來瞧不上鬣狗與胡狼。
    “陛下回來了嗎?”她問。
    “沒聽見稟報啊,”女官疑道,“奴婢再去問問,七小姐。”
    女官這一去,去了許久,筵席間慢慢多出了朝臣們的身影,偶爾回望,花叢邊的侍衛官大人與少女已不見了蹤影,剩著淺粉紅的鳳仙花簇兀自盛開;三位閨秀結伴過來向她行禮,獻給她一捧湛藍的矢車菊。她取了一支插入發圈,侍女忙上來為她折去多餘的花莖,又順手為她理了理發綹與垂落兩鬢的鷹羽。
    便是此時,不遠處乍然一聲脆響,是誰的指環“叮當”掉在了石板地上,又骨碌碌地沿路滾來?
    她推開侍女,尋聲找去,思緒中掠過了奇異的預感,找見以前就已明了所尋找的是什麼——像是久遠以前曾找到過它——一個男孩跑近來,散著滿頭黑發,他撿起滾落在地的束發金環,蹲在柱邊喜滋滋地將那發環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她凝視男孩,若有所思地期待,可緊跟著男孩掉頭就跑,眨眼又消失在了柱影間。她愈加迷惘,望住那片空空無人的柱廊,似在重複曾有過的迷惘。
    悵悵回轉視線,迎麵撞見少爺。
    “七。”
    她跟著一醒,莫名有些眩暈。
    “曼赫普瑞少爺。”她應,“剛才我就看見你了,你是先轉回東岸的嗎?”
    “是隨同陛下一塊返回的,陛下與幾位將軍另有事商議,此刻還在議事廳裏。”
    他想要陪著她走回葡萄架下,她卻在蓮束柱後停住了。
    “又是在說去迦南的事?”她輕聲問。
    侍衛官不置可否,“七,”他問,“宮裏好玩嗎?”
    “好多人。”她答,目光掠過庭院裏摩肩接踵的貴人,有意無意地,尋見了方才鳳仙花叢後言笑晏晏的姑娘,“每天都有不相幹的人來來去去的,等我習慣了這熱鬧以後,也許這裏就會變得更好玩些吧。”
    “哦,”他恍然道,“你讓每家都帶三兩個小鬼進宮來鬧騰,就是為了快些習慣這熱鬧?”
    她撲哧一笑,“攪著您正經說話了麼,侍衛官大人?”她笑道,“那可真對不住了。今天過來的孩子,有不少與梅瑞特年歲相仿,我很希望她能借此多結識一些玩伴。”
    “你要讓她回來?”他意外道,“陛下答應了?”
    “應了,”她答,“晚些時候就會派人將她領來。”
    “這就放她出來,遲早又會生事。倒不如就讓她在神廟裏頭繼續呆著,讓森穆特大人想幫她都找不著北,沒準就會因此圓了陛下的心願,許你踏上至乘之地,人人皆大歡喜。”
    “圖特摩斯將她禁閉於至乘之地,是為了管教她,並不是為了與大祭司交換‘恩典’之名。”
    “既掐中了那位大人軟肋,幹嘛要浪費機會?”
    “連莫葉塔蒙夫人都從北宮裏趕來哀求我,我不能漠視她陛下的心意。”
    “算了吧,”他不屑道,“那一位陛下連見都懶得見你,你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替她費心。”
    “圖特摩斯希望梅瑞特能在禁地內自思自省,我卻覺得這隻會使她的心思更加狹隘,”她輕聲歎道,說起便覺無奈,“天底下有意思的事那麼多,那孩子卻隻顧計較眼前,就該讓她遠離王宮與神廟,真正到人的世間去看一看才是。”
    “你可別指望那小草包一出來就會對你服軟,聽你說教,這世上她隻怵兩陛下,對想要的東西單知道橫衝直撞去奪取,凡擋路的統統都得變成她腳下的沙礫——她爹是我父親大人的手下。”
    她微微一愣,“你說什麼?”
    “說你正打量的那位姑娘啊。”
    他轉過臉衝她笑道,笑得她不由自主退開兩步,“噢。”她訕訕應著,“我瞧那位姑娘可真是幸運,能有那樣一位母親亦步亦趨地陪伴著。”
    “她的母親是上庫什頭領的女兒,她從樣貌到頭發都隨了她娘,聽說她家婢女的頭發全都被她絞去做了假發,嘴比你甜,心比你狠,你最好別理會她。”
    她觀望著那對相依而立的母女,聽見少爺的話,不免又有些疑惑,隻覺得那位夫人看來半點都不似庫什地方的長相,卻似生著底比斯王族家傳的方正下巴。
    視線中的少女正親手執著羽扇,為母親拂去午後洶洶撲湧的熱氣,看去仿佛是個乖巧柔順的女兒,俏麗的臉蛋上淺笑盈盈,難得瞧見女兒會待母親這般殷勤。
    再看那夫人的頭麵裝飾,一色沉實厚重的赤金,若非乘著源自產金地的家風,都中貴婦又有誰敢這般借勢囂張?
    便在這時,那位夫人似是覺察了她的觀望,朝她站立的方向迅速帶過一眼,目光相遇,那絕非善意的一望令她未能免俗地心生怯意。
    “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位夫人,”她喃喃說,“她從有沒到宮裏來看過我,也從沒像別家夫人那樣,入宮時順道過來與我說幾句話,我想,她大概與首輔大人家的夫人一樣,是更讚同她陛下給予我的判定的。”
    “恐怕她比那一位陛下更加堅定地相信,你就是塞斯送來的邪靈。”
    “為什麼?”
    “‘你搶走了每個人最珍視的寶貝,將我們靜如聖湖的日與夜攪得混沌難辨。’”
    “我有那麼壞嗎?”她困惑道,“今天以前從未見過的貴婦,偏要像被我剜了心似的瞪我,好歹讓我知道我究竟搶走了什麼才對啊?”
    在被自己聽見以前,她的困惑是真的,說出口時,倏然局促,知道是自己矯情了。
    “她們愛怎麼瞪你是她們的事,你隻管看好自己手裏的寶貝。”他漫不經心應道,傾身端詳階邊瘋長的羅勒,正有隻蜜蜂攀附在潔白的穗狀花序上,忙忙探過朵朵花蕊。少爺摘了片嫩葉擱在鼻尖上聞了聞,“北地最靠北的香味。”他低聲說,“要再來點大綠海似的鹹腥,混上泛濫季的泥濘,然後閉上眼,就能假裝自己是在北地以北了,對吧?”
    她答不上來,當他回頭看她,前一刻的局促仍還留在她的臉上,他立刻笑了:“你臉紅什麼?”
    “……天太熱了。”
    他笑而不語,注視了她片刻,問:“你知道的吧?”
    “什麼?”
    “她為什麼要像被你剜了心似的瞪你。”
    就因為我是荷露斯神選中的七?
    她別過臉,偏問:“為什麼?”
    “因為你手心裏攥著南北兩地最聰明最了不起的勇士的心啊!”他哈哈笑道,並不值得這樣高興,倒更像是刻意的譏嘲,她的臉更紅了,很輕很輕地駁了句:“那可不一定。”
    “是嗎?”
    “誰能攥得住荷露斯神的心?那裏邊可裝著一整座南北兩地啊!”
    “噢,”少爺點頭微笑,“不過她不知道,可惜她不知道,也怪不得她,沒有辦法,她哪想得到這一層?你得原諒她。”
    他明明笑的是那位夫人,笑裏卻透出古怪的親近,她瞥他一眼,他也正望著她。
    來不及想,她傻傻問:“原諒誰?”
    他咧嘴笑笑,沒有理會。
    “也不止是她,”他笑著又道,“神妻名號下長久空落無人,陛下又遲遲不娶,小丫頭們易受攛掇,難免就都動了取而代之的念頭唄。”
    “會被攛掇也是因為敢想敢夢,都正是放肆無忌的歲數,反而教人羨慕。”她輕聲歎道,“唯獨那一個——唯獨那一個——她不曾有過一絲夢中憧憬,真與美,愛與暖,即使曾經遇見,她也不會識得,她的每一開口都目的明確——地位,冠冕,權柄風光,她隻想將它們一塊一塊壘起,直到某天建起一座屬於她自己的至乘之地。曼赫普瑞少爺,我有時會想,那個驕橫的小姑娘竟能抱著這般誌在必得的信念與我對立,除了旁人對她的縱容之外,那信念裏應該也有圖特摩斯在長公主故去之後曾給予她的默許吧?”
    “陛下不得不許,”侍衛官道,他麵朝庭院,正是一臉不以為意,“你沒在,許給誰都一樣,隻消永不明言,她們自會繞著圈兒傾軋相爭。默許給她隻因為她年歲正巧,暫將她放在後宮門前做個擺設,她歸她長,有她擋著,北宮裏的陛下與至乘之地的神侍們才能安心,雖也就三四年的消停,卻算得上是神賜的轉圜之期——”他說著一頓,忽道,“七,你等我一下。”
    不等她應,他已跳下廊道,大步走到鄰近池邊,隨手拉開團在一塊胡亂廝打的那些男孩,彎腰撿起被男孩們丟棄在地的短刀,隻見他起手揮刀,木刃挨個擊過男孩頭心,輕快好似隨手撥過七弦琴,男孩們躲不及埋頭,生生挨下這記教訓,轉眼學乖,少爺也不開口,順勢比劃幾下就將木刀扔回去,由得男孩們自己去學去練。
    他轉身回來,攀著柱礎踏上廊簷,“宮裏的姑娘是管不了這幫少爺的!一群隻曉得滾泥灘打群架的小鬼,你既然請了他們來,就應該再多找幾個壯實的侍衛鎮著他們。”
    “再小也是貴客啊,”她好笑道,“總不能跟防賊似的看著,再說他們的爹娘都還在這兒呢!”
    “他們不會管的,替他們帶大孩子的人今天都沒法跟到宮裏來,他們就是想管也無從下手。”
    “替他們帶大孩子的人?”
    “乳母嘍。”他答,“大多帶到入學為止,那之後就該是文書大人們接手管教了。”
    “他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凡請得起乳母的人家都這樣!”他不耐煩起來,橫眉瞅著她,那神氣分明就是在挑釁,“將來你也一樣!”
    她瞥他一眼,忍下了反駁,順口隻問:“少爺你也是嗎?”
    “那當然,我有十八位乳母呢,未必就都受過她們的哺育,不過是模仿著底比斯後宮擅長的棋路,其實也就一枚籠絡人心的稱號而已。況且我家將軍大人高瞻遠矚,帶我到南邊時,嚴令女眷不得跟隨,所以我的那些乳母,連同我家那位母親大人一起,全都留在了北地。”
    “她會常來看望你麼?”
    “誰?”
    “你的媽媽。”
    “我小的時候曾經來過一次,住了大半年,那會我已進了‘生靈之宅’,統共也沒見幾回。”他仿佛不願再多談,匆匆帶過一句後,問她,“剛才我說到哪裏了?”
    “神賜的轉圜之期。”她答,而又輕輕重複了一句,莫名覺出些許怪異滋味;從不虔誠的曼赫普瑞少爺,居然也會抱住了“神明”這根浮木,忍不住要問,“真是那樣艱難嗎?”
    他哼了聲,儼然受了冒犯,而依舊一副嬉笑嘴臉,看著她。
    如站立在彼岸一般,遠遠地,微笑地,看著她。
    “看來那幾年你在北邊過得蠻開心的嘛,”他微微笑道,“我以為隻有故事裏的人才敢這樣輕視光陰,一段虛話能抹煞十數年過往,一行聖書體就帶過了一生。這真是不幸,七,我們竟沒活在你的故事裏,同是數著幾千個日日夜夜等過,有人度日如年,也有人渾然不覺。”
    她忍耐著略過了他的冷嘲熱諷,緊追著問:“如果沒有神賜的數年安寧,如果當時不走這一步‘默許’,他就動搖了嗎?”
    “我是在說陛下嗎?”他皺眉問。
    這會再要反悔抵賴,卻已遲了。
    “不是就不是吧,”她微笑道,“有人曾想要放棄,也有人始終堅定,能到今天,我也覺得僥幸。”
    “你有什麼可僥幸的?”他冷冷質問,“窩在北地農莊裏的姑娘哪想得出王都底比斯的傾城誘惑?更別提這姑娘仍是卷新紙,對於落筆行文間的徹骨美妙,她一無所知!”
    她愣過一愣才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心口跟著微微一涼,像被他潑了盞酒,刹那躥出的火流,燒得她眼前發暈,團團羞窘堵在肺裏,她憋紅了臉,嘴邊千頭萬緒,偏回不上話。
    卻並不惱他,他說的都對,其實她眼下的尷尬處境早就是朝臣貴婦們慣用的佐酒笑料了,但隻有少爺,會把這譏嘲當麵擲到她臉上,一次又一次。
    自她重返王都,她陛下始終居於北宮,無意傳言,無意召見,直當她不在這人間。歐佩特節上的風波引出了首輔大人的倒戈,高興壞了兩地之君,卻不曾聽聞她陛下的隻字片語。
    風聲在轉,風勢漸起,荷露斯神以為終於盼見了曙光,而森穆特大祭司迎風屹立,依舊堅稱她是不詳,她依舊上不得至乘之地,嫁不了他。
    大祭司的身後是難以撼動的她陛下,當至乘之地照來的曙光穿透北宮的帷幕落到她身上,已過雨覆雲翻,返照裏的暮色蒼茫。
    夜漫長。
    “好吧,”她厭倦地了結道,“這回又是我說錯了話,侍衛官大人,你不用對我生氣,轉去稟給圖特摩斯,讓他來怪罪我吧!”
    “他不會怪罪你的!”他冷冷道,“他還要將你在神堂裏供上許久,正是心懷歉疚,情願由著你恃寵而驕的時候——”
    “少爺!”她屏息急道,聲音輕得幾乎不觸空氣,就怕被風帶入了旁人耳裏,“你別這樣說他……”
    他竟沒否認,他竟是那樣坦然地凝視著她,眼瞳明亮得宛如她就是豔陽。
    “七,”他望住她說,“陛下對你的忍耐與小心,說出去大概沒有哪位將軍會相信的,就算阿蒙-拉索要一千座城池的聘禮,隻要你說聲願意,陛下就會攻下一千座城池來娶你!就算這世間的人都當檉柳田莊的七是邪靈,陛下也會以恩典之名立你為後,一意與你共享南北兩地!這世上有誰能勝過陛下的信念?連時間都會在荷露斯的意誌下伏首稱臣!但即使臣服,它仍可證明——七!惟有時間能夠證明,我與陛下一樣堅定!”
    她怔怔聽著他大言不慚,傻傻問:“那又怎樣呢?”
    他笑了笑,宛在恥笑。
    “你知道了吧?”
    “什麼?”
    “七,難道你還在期待我的頭生子過來為你背誦教諭?”
    “……”
    “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
    “多早?”
    遠在北地布司瑞斯城中就已猜到,曼赫普瑞少爺的三男三女,都還隻是憧憬。
    她低頭不語,覺得答與不答都沒有意義,而他已走近來聽,身影覆在她眼前,她往後退,矢車菊花瓣隨她的退卻而散落,又被經過他倆之間的風帶住,飄回來,棲在她的衣袂,晴空般湛藍的花色;他急促的呼吸聲在她耳畔轟鳴,又一度幾近凝滯,讓聽見的人都情不自禁泛起了同情;她無法正視他,垂眸隻想,那倒映著月色的片片薄冰此刻可都已融化?
    原來考普托斯城中的暴怒其來有自,原來底比斯城的寵兒也曾經從春種等到花開,他該有多麼驕傲於他的堅守,才敢一次又一次理直氣壯地將自己與荷露斯神相提並論?
    “抱歉那天對你失言了,曼赫普瑞少爺,”她說,終於說了,“無知帶來偏見,偏見影響了認知,因為少爺你一直都是個寵兒,因為我心裏存著對你這寵兒的偏見,所以不假思索地就那樣說了。我向你道歉,曼赫普瑞少爺。”
    “還在惦記那天的事啊,”他微笑道,“我倒是快忘光了,那天我對你說重話了是嗎?”
    “是。”她承認,“給你嚇到了,別人都說侍衛官大人是難得的好脾氣呢!”
    “你不知道?”他反問,“愛自以為是的寵兒全都喜怒無常,以後小心些吧。”
    她撲哧一笑,又一片花瓣滑下發綹,落上衣襟。
    “那個名叫阿蒙奈莫內的男孩,當時少爺你曾說他與我有些淵源,他是我某位哥哥的孩子嗎?”
    “這種事我可沒法判定,不過那小鬼的娘是這麼向我哭訴的,雖說不能單聽一麵之詞,但直到今天我都沒聽到另一方的說法,那就隻好當他是你家三哥留下的兒子了。”
    “那孩子的母親,是叫做舞嗎?”
    “她隻說她是王墓畫師家的女兒,抱著孩子無處可去,被我偶然碰見了。恰巧當時省長大人家的夫人剛養下一個男孩,請求我的母親替她物色一位合適的乳母,我就將她薦去了省督府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從庫什回來以後的事了。”
    “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你顧著你自己吧,”他說,“那是你三哥的事。”
    她默然,猜得到三哥沒在的這些年,真多虧少爺照應了那對母子。三哥生來就是拴不住的努烏,從前祭司哥哥曾說他“不會看輕誰,不見得就會更看重誰”,倘若那時真讓光嫁給了他,她一定也逃不過殺人的寂寞,逃不過帶著孩子獨個兒守在田莊裏苦等的命運。祭司哥哥預見了這結局,可惜他並不能真的看清明天,才會在反複自問中倍受煎熬,這就是替他人安排幸福所必須支付的代價嗎?
    “七小姐!”
    女官一徑跑來,匆促朝侍衛官點頭致意,氣喘籲籲地稟道:“七小姐,陛下召見!請往議事廳!”
    她被女官十萬火急的架勢鎮住,忙忙撣掉衣上的落花,提起裙擺就往議事廳跑去,生怕讓她的荷露斯神多等了片刻。
    而意識角落裏另還有個聲音在跟著她跑,急著在說:“忘啦!忘啦!忘啦!”,她忽想到自己走得慌忙,忘了該向少爺道聲謝,下一次見他不知會是何時,於是她折返回去,跑得更快更急,隻怕他已離場,隻怕追不回向他致謝的時機,當她停住,廊道內已空無一人,目光掠過,捉見了他的背影,他已跳回庭院中,被一班年少親貴簇擁著,如魚得水般模樣。
    情不自禁地,她悄悄往柱影裏挪步,藏在蓮束柱後悄悄望那寵兒自在無拘地說笑,她聽不清他的話,也認不出他此刻微笑——仿佛映在他眼中的世界壓根就沒被他放在心上,他將它把玩在手中,踩踏在腳底,帶著此刻笑容,置身事外,居高臨下。
    在那班桀驁親貴的眼裏,這個讓她無比陌生的曼赫普瑞少爺,才是他們所熟知的侍衛官大人吧?
    一樣是一個人長大,一樣曾為了某個人年複一年守候過,少爺你為什麼還能長成這般不識愁苦模樣?莫非是塞斯神許給你的寵兒麵相,許你欺玩世相?
    她掉頭跑開,在心裏歎氣,懊惱自己還是錯過了時機。人事不知的十二歲女孩才犯這樣的傻,她卻真的在奔向荷露斯神的中途,折返回去,去與少爺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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