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六章 紅 線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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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散月裏勞力充裕,正是大興土木的佳期,她陛下在西岸的宏偉祭廟業已奠基,與蓬特探險的籌備別無二致,仍是全權交由祭司總管森穆特大人主持;這位陛下還決定在第十五省的首府——祭拜圖特的“諸神之城”,重建古時君王留下的神廟,要為神廟的大門嵌上大理石和金葉,並用黃金白銀建起一座祭壇,豎立起主神金身。這樣重要的工事,誕生名既為“圖特所生”的法老,絕無可能置身事外。當新一年的洪泛沒過王都底比斯,西岸檉柳花謝,沃水浸潤黑土,身處圖特之地的荷露斯神,空望索黛星閃爍天際,仍在苦等著南來的洪水填滿北地的空渠。
    七十天入殮期過,殯葬祭司們遵照法老的旨意,將謝普賽特夫人的棺槨運送到西岸大墓地。荷露斯四子守護的禮葬甕以及夫人其他的遺物都暫時供奉在家族墓室內,七上到神廟裏求了神諭,依著神諭祭司的指點,將母親的安葬日定在歡宴節當天,希望她踏上永生之路時能夠得到途經的聖家族佑護。自母親過世,七再沒回過王宮,田莊裏瑣事繁多,均要她操持打點,三兒是很久都沒有出去狩獵了,好容易撐過了農忙,眼下更是走不開,隻管和四一起在莊院田壟之間忙碌,倒也坦然。塔內尼和納科特尚在綠洲以西戍守,夫人逝世的消息是十六歲的圖提去送的,三人能不能在母親下葬前趕回,也是未知。
    歡宴節的前一天,七將墓室裏外打掃幹淨,在碑前供上金合歡與雛菊,往年今日,祭司哥哥照例是要來為亡父守夜的,可到這會兒他都還未現身,這些日子他始終將自己禁閉在神廟,整卷整卷地抄寫《亡靈書》,說要帶回來給娘隨葬,那麼,明天應該可以見到他吧?
    她許久未能和祭司哥哥好好說過話了。
    外邊已是黃昏光景,她有些猶豫,要不要代替祭司哥哥留在這裏守夜呢?
    挨著牆坐下,暗沉籠罩,很自然地就想起曾在王墓裏與他相依而坐時,近來她不論做什麼都會想起他來,幻覺他陪著她一同捱過,他已經離開了快兩個月了,歸期未定。
    曾經一同憧憬的北地夏天,臨行時,隻有他獨自上路,她離不開。
    “我為你帶來你喜歡的鮮花,
    它們與你在一起就永不會枯萎,
    白晝在天堂為你準備了祭品,
    南北方的神靈也為你準備了祭品,
    夜晚在天堂為你準備了祭品,
    你很快就能看見它們!
    啊!尊敬的奧西裏斯!
    ‘荷露斯之眼’已供奉給你!
    尊敬的奧西裏斯!
    夜色多麼濃,
    夜色多麼濃……”
    她低聲念誦,直到聽見遠處傳來呼喚。
    “小七!”
    是三哥的聲音。
    她答應著連忙起身,昏暗裏一匆忙,手肘撞到祭桌,供奉在桌上的禮葬甕登時好一陣搖晃,她慌忙撲去抱住了荷露斯四子,別的天翻地覆也罷,這些可千萬不能倒不能碎!會驚擾到娘的安息的!
    三兒擎了火把找進來,“你一個人在這幹嘛呢?”他俯看著她,“天都黑了,還不回家?”
    她緩過神,早已驚出一身的冷汗,好在除了倒覆地上的一隻莎草盒,再沒別的器物落地。
    “是我剛才沒小心。”她對他解釋,一邊撿起莎草盒,盒子裏盛著母親的發髻,是母親臨去以前親手給自己梳好的,殯葬祭司在入殮清潔時剃下,完整保存在盒中,可是這一摔,全都散了。
    三兒舉著火半跪半立地給她光,“就這麼裝回去好了。”他說,“明天娘上路以前,肯定會把自己收拾妥當的,到時候你敬她一杯蜜酒,勞她再梳一回吧。”
    “娘要怪我了。”她負疚地悔道,“梳得那麼仔細那麼好,卻叫我失手碰散了。”
    她將地上落發一綹一綹地拾起,理順,母親臨行前給自己梳的這個發髻,是她從未見過的繁複,像是安心要將自己的手藝最完美地呈現在奧西裏斯神前,表麵上挽得那麼光潔的髻,下邊襯著細細盤起的發辮,雖然編結得很精致,卻極鬆散,想來當時她的手已然使不上力了。
    衰竭而死。
    每每想到母親那瘦得可怖的遺容,她心上就掠過這個詞。
    她將發辮盤起,裝回盒中,三兒忽湊近來看了看,說:“夾了條紅線。”
    她一怔,抹掉眼角溢出的淚,以為是火光搖曳裏他看錯了,但並不是。
    的確是有一道紅線與發綹編結在一起,她掂起細看,與其說是線,不如說是扯得很細的布條,火光裏一點黃暈都沒染,沉沉的,血一樣的紅。
    茜草紅。
    光穿著它站在染做靛青的亞麻布前,金色的發披散在深紅的裙袍上,祭司哥哥怔怔地瞅著光,他說:“紅色隱喻著塞斯的憤怒。”
    塞斯的憤怒,纏在逝去的母親的發辮裏。
    會是被誰的憤怒纏住?
    是光麼?是四哥麼?是光的娘親麼?還是……
    ……祭司哥哥?
    一閃念間,她已不寒而栗。
    “三哥,”她說,想說這隻是一條紅線,沒有特別的意義。
    話到嘴邊,知道娘就在她身後,冷冷地看著。
    “三哥,”她再說,深深吸進口氣,壓住顫音,告訴他,“光有條紅裙子……”
    光有條紅裙子,她想穿著它出嫁的,在她落葬時,不知四哥有沒有想起將它隨葬?
    三兒根本是提著她飛回去的,進門便將她一擱,衝上樓去揪住四的背心,一路劈裏啪啦地拖他到院中央,轉臉衝她吼道:“小七!你問!”
    四呆呆地朝她望來,三兒的怒火並沒讓他醒轉,自打光離開後,他就一直在夢遊,他眼裏的神采全都跟著光落葬了。
    “四哥,”她小心翼翼地問,“光有條茜草紅的裙子,是小哥給她染的,四哥,你好好想想,那件紅裙是不是給她隨葬了?”
    四想都不想就搖頭,“她留下的衣服我都燒了,娘不許我拿去給她隨葬。小七,我沒見過她有紅裙子,從來都沒看見過。”
    “三哥!”她拉住三兒,急著挽回,“那準是我想錯了!那麼不吉祥的顏色,也許光早就把它送人了!”
    三兒不理會,環顧四周,像在尋找怒氣的落點。
    “她怕紅色會給荷瑞招惹禍事,不會帶到他屋裏!”他沉聲道,“那一定還收在她原來住的地方!”
    他掙開她的手,掉頭衝進奴隸們住的草棚,光的娘親被他趕了出來,自管自嘻嘻哈哈地瘋笑,剩下的幾個奴隸則瑟縮在牲畜欄邊。她不敢跟他去,跌坐在四身邊,屈膝抱住自己,數著一個又一個的此刻,在暗夜裏經過。
    三兒出來時,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然後每個人都不知所措了,這個晚上,三哥曾對她說起的不詳,她終於感同身受。
    都束手待斃,等著惡獸來襲。
    三兒在院中走來走去,天生的努烏成了一隻掙不脫凶兆的困獸,多麼諷刺。
    她在心裏默念,施給自己的咒語。
    不要想,不要說,別讓自己憎恨自己。
    不要說,不要說。
    忽聽三兒道:“等明天老大回來了問問他——”
    她竟是給狠嚇了一跳,霎時又是一身冷汗,舌頭發麻,她困難地剪斷他的話:“三哥,明天再說吧——”
    “要問我什麼?”
    原就敞開著的莊門邊傳來祭司哥哥的語聲。
    那麼恬淡安詳的口吻。
    她不敢轉頭去望,更不敢攔下三哥去問他。
    “哥,”三兒意外道,“你回來啦?“
    “回來守夜,卻到的晚了,”祭司回答,路上就覺得餓了,想先回來吃點東西再過去。”
    “你來的正是時候,”三兒大步流星跨上前去,“我這正有樁懸案要斷,哥,你在神廟裏照料娘的時候,見誰拿著條裙子去看過她嗎?茜草紅的裙子,紅得摻血的色,你見過沒?”
    “茜草紅的裙子,”祭司慢悠悠地重複著問,“你是說光留下的那一件?”
    三兒怔住。
    祭司卻繼續慢悠悠地往下說道:“倘若是光的那件,還收在我這裏,你等一等,我去取來。”
    三兒擋住他,“哥……”他驟然畏怯起來,分明是在質問,竟不敢大聲,“你說你收著光的裙子……哥,好歹給我個說得通的緣由吧?”
    “並不是每件事都能說得通的,”祭司淡淡回應,“小七與陛下的牽絆,到如今我依然找不到說得通的緣由,娘對於光的狠心,阿蒙奈莫內,你能說通嗎?”
    三兒答不了他,驚懼哽在喉間,他啞聲追問:“所以——所以你就——把娘……”
    “光的憤怒留在那團紅色裏,娘臨去前,我將她的憤怒帶到了娘的麵前……阿蒙奈莫內,想要問出一個說得通的緣故,並不容易……”
    祭司哥哥,娘是你害死的嗎?為了光的緣故?為了你心裏永不得拯救的愛與自責?為了光不能挽回的碎,你就要用娘的命去換嗎?
    祭司哥哥,你是不是瘋了?!
    她不敢問,三哥也不敢,四哥傻了,光的娘親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一夜無眠。
    祭司交來光的紅裙,裙擺被扯壞了,可以想見當時困在病榻上的母親,會是多麼的不甘與憤恨!從來對她言聽計從的長子,讓她驕傲為她爭光的祭司哥哥,竟為了那“不知好歹淫蕩成性的禍胎”而將她背棄!
    唉,那會娘還在氣頭上,總拿這麼重的話一聲一聲地罵,四哥不敢說話,祭司哥哥聽見,卻往心裏擱——有朝一日,一定要逼著娘在光的憤怒前低頭認錯——要知道先是她錯待了光,光才會遭了神罰——那時起祭司哥哥就拿定這主意了麼?
    勸娘靜養不讓人打攪,原是為了將她囚禁;抄來整卷整卷的《亡靈書》,原是為了贖他自己的罪過。
    忽然間,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其心可誅。
    “三哥,我們去問一聲吧?”她小聲說,“娘是怎麼去的,說不定——說不定祭司哥哥是見著娘已病入膏肓救不回了,才希望娘能在去往審判前先為了光而悔過的,三哥,這也有可能啊!”
    阿蒙奈莫內隻是搖頭,一味的陰鬱無言,如此便能延挨著不見真相。
    “娘不喜歡光,”她輕聲道,“一直都是,可這些年過來,祭司哥哥從沒在娘的麵前護著光,一次都沒有。無論娘怎樣對待光,他從不曾說過半句,這樣的祭司哥哥,會為了早已安息的光背棄娘嗎?三哥,你想想,他能嗎?真能狠得下心麼?”
    “小七!”三兒苦惱地朝她看,覺得連她都在與他為難,“你沒有聽見他說嗎?‘把光的憤怒帶到娘的麵前’,哪會有什麼光的憤怒?那都是他自己的怨恨!這麼多年不是白過的,他是老大,不能當麵忤逆娘的意思,但他全都記著!他自己想從神廟發跡,娶不了她,舍不得放走,就把她甩給四——那窩囊的東西!一天到晚被娘牽著走,連老婆都護不住——光一死,把他的積怨全給勾出來了,被這股邪勁一衝,還有什麼狠不下心!”
    唉,三哥,你氣糊塗了,你是在荒漠沙塵裏長成的,祭司哥哥卻是在沒藥乳香裏熏陶大的,他要能有這邪勁,也不會聽娘的話去做奉獻祭司,早就不顧一切地娶了光了。
    “三哥,”她小心問,“你能陪我去嗎?”
    “你想當著爹的麵審問哥對娘造的罪?”
    “三哥!”她急道,“別先給祭司哥哥定罪啊!還什麼都沒有問呢!”
    阿蒙奈莫內沉默了,他害怕去見長兄,害怕會引來愈加萬劫不複的回答,但是七執意要去,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半夜裏獨自走到大墓地,無法可想,隻得陪她過去。
    墓室裏的火光昏昏淌出,在外邊就能聽見祭司音和成的吟誦:
    “平安!
    噢!阿努比司!
    拉之子的平安伴隨著你神聖的眼!
    你將榮耀我的卡!”
    一如既往。
    三兒不肯進去,推了推她。
    她進去時輕輕喚了聲“祭司哥哥”,打斷了祭司的念誦。
    “小七?”奈巴蒙驚訝道,“自己摸黑過來的?”
    望見他坦然平和的神情,她心裏陡然又生出了希望。他可是知書達理的祭司哥哥啊!
    “回報你的母親曾給予你的照料,給她所要的麵包,因你曾是她的重負,當你降生於世,她任由你攀著她的脖子,以乳汁哺育你並保持你潔淨,長達三年。”
    這是祭司哥哥教她的第一句教諭,初學聖書體時,她曾提著蘆葦筆刷在碎陶片上將它反複寫了好幾百遍。
    “以後你也將生兒育女,小七,”那時他說,“等你的孩子長到你的年紀,即使不學聖書體,也要教會他們這句話,這是世間最值得銘記在心的真理。”
    既是世間最值得銘記在心的真理,比任何人都更虔誠的祭司哥哥,又怎會如此決絕地背棄?
    她跪倒在他麵前,望著他一字一字地說:“祭司哥哥,光並不是娘害死的!”
    “你走夜路過來,是為了說這個?”祭司平靜地問,“光逃到淺灘沼澤去的時候,你沒看見娘就在她身後甩著鞭子驅趕她?”
    “娘要罰她,是因為她做錯了事!你也說過的,娘氣得神智不清了,祭司哥哥,你怎能因為這個就反過來怪罪於她?”
    “小七,”祭司再看看她,“你坐吧,跪著多累……我沒有怪罪母親,她自然有她的用意,但是,將光逼到了寂寞裏的並不是別人,那確是母親的錯。光得到了陛下的佑護,已成為北天上閃爍的星,但是母親犯下的罪孽卻將回過頭,攔在她的永生路上。在母親穿越迂回湖以前,我希望她能夠醒悟,能夠對光真心地悔過,可惜,母親最終還是聽命於邪靈,拒絕了我!”
    隻是這樣嗎?祭司哥哥拿著光的紅裙去見娘,隻是為光最後盡一次心意?帶著光的憤怒過去,隻是為了娘的永生?
    那麼娘將扯下的紅線藏在發心,隻是另一種無法原諒的表示吧——她寧可背負著光的憤怒去見奧西裏斯,也不能向光求取寬恕?
    她籲出口氣,安心些許。
    “對不起,祭司哥哥,”她悄聲說,坐在長兄身邊,“有你親手抄寫的《亡靈書》護佑著,娘會順利躲過噬心罰的。她留下我,將我養大,這恩典還不能折掉她對光的錯待嗎?”
    “小七,”祭司製止她道,“母親對光的錯待,是邪靈定給她的罪,你到田莊,是主神賜給我們的恩,再不要將自己與光相提並論!”
    “是!”聽他說得慎重,她連忙應道。靜了片刻,“可是,祭司哥哥,”她又問,“娘去得真是那麼突然嗎?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們去見她最後一麵?”
    “我也曾考慮過很久,”祭司沉吟道,“該把你們都叫來的,但是我終究不能放心,倘若附身於她的邪靈借機遁入你們身體裏,甚至糾纏上你,乃至危及陛下,禍延兩地——”
    “祭司哥哥,”她呐呐問,“娘得的是很厲害的傳染病嗎?”
    “被邪靈侵襲的人是無法可治的,她的存在隻會危害更多無辜。”祭司安慰她道,“小七,不要難過,母親已掙脫了邪靈,即將踏上永生,我們該做的,就是將她安葬,為她送行。”
    她又忐忑了,剛才舒出的氣又被冷冰冰地倒吸回去。
    “祭司哥哥,”她怯怯問,“你說‘無法可治’是什麼意思?你沒有給母親用藥嗎?還是沒有給她施用咒語呢?”
    “尋常的療法隻能讓那作惡的邪靈愈加猖狂,要想將它製服,就不能予以給養,須得以主神的懲戒咒將它驅散,這是神廟中人——”
    “祭司哥哥!”她驚道,“你是說——你是說——”
    三兒從黑暗裏衝進來,絲毫不顧長幼尊卑,一把攥住兄長的衣襟將他整個提起,“哥!”他紅著眼咬牙問,“你是說,娘是被你活活餓死的嗎?”
    她登時捂住了耳朵,渾身打戰,哭著求他:“三哥!不要說!不要說出來!”
    祭司歎息著,仍是行走在至乘之地中溫和從容的風範,“阿蒙奈莫內,”他淡淡道,“你要明白,母親的離去是主神的旨意。”
    “你甭跟我扯這些鬼話!”
    三兒怒及反笑,揪著長兄往外去,暗夜裏湧回來一波他的嘶吼,孩子似的泣音連連。
    她跪在墓室裏大哭,忍不住又向那幻覺裏的依靠尋求解答。圖特摩斯,我該怎麼做呢?祭司哥哥真的不是壞人,他一定是真的相信娘是被邪靈附體了!可他怎麼能輕易地判定呢?還是因為光嗎?因為娘對光的錯待,祭司哥哥就認定是邪靈混亂了娘的心?圖特摩斯,我該不該繼續向著祭司哥哥呢?三哥和祭司哥哥那麼好,都怒得不能聽他辯解,等另外三個哥哥回來,情勢隻會變得更糟!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娘!娘!被困在神廟的時候,扯碎紅裙的時候,含恨將碎片編進發髻的時候,娘,你該是多麼絕望!被祭司哥哥當成邪靈附體的不詳!被祭司哥哥的虔誠逼往絕路!娘,你怎能瞑目?你怎能就此去往永生?你怎能在想要餓死你的長子麵前對光悔過?
    光!光!為什麼又想到了光!
    祭司哥哥從沒有說是為了光而害死娘的,他說娘的死是主神的旨意,虔誠如他,是絕不可能挾神意報私仇的!那麼這主神的旨意他又是從哪裏得來的呢?
    她慌忙抹掉淚,提裙追出去,一路急喊:“三哥!三哥!三哥!三哥!”
    夜海茫茫,沒有回音,她要往哪裏去找?三哥會不會拖著祭司哥哥到長老那裏去了?又或者,幹脆拖到無人經過的荒漠裏將祭司哥哥打個半死,好為娘抵命?
    我將捏住他的脖子,
    如同抓住一隻鳥一般,
    讓人間的一切生命,
    懼怕來自遙遠的西邊的亡靈。
    母親不能安息的亡魂遊蕩在她耳邊細訴,這一次,祭司哥哥是在劫難逃了。
    夜幕初露晝光時,她在渡口找到他倆。船家都沒起,無船渡河,三哥正將罵罵咧咧的船夫拖上棧橋,喝他道:“閉嘴!”
    祭司哥哥佇立在棧橋上等著,姿態安閑,完好無損。
    他一定深信自己是無罪的,是奉著主神旨意而為的,甚至——是將受到褒獎的——才能站立得如此清白無辜。
    “祭司哥哥!”她喊,想要跑近去,三哥立刻奔來攔她。
    “丫頭,別摻和!”他惡狠狠地道,“他的罪可是你親口問出來的!”
    “我就問一句!三哥!我什麼都不說,隻問一句!”她掙紮著大聲喊,“祭司哥哥!你告訴我!你是從哪裏得來這主神的意旨的?”
    祭司走近來,仍朝她微笑,道:“小七,你不用擔心,我的所言所行,皆依神意而為,六華宅的監督大人們是不能判定我有罪的。”
    “祭司哥哥!”她躲閃著喊,三哥硬要逼她退開,“你說我是神恩,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告訴我,你究竟憑了什麼才敢斷定母親已不是母親,而是被邪靈附體的空殼?”
    祭司微一躊躇,答:“神諭所示!”
    “神諭裏說了什麼?”
    祭司搖頭,“唉,小七,”他無奈道,“你忘了麼?領受到的神諭絕不可轉入他人耳中,推卸神恩是重罪!是要受到奧西裏斯神賜給的噬心罰的!”
    淚水一瞬洶湧,她使勁推開三兒,跑到長兄身前,“祭司哥哥!”她哭著說,“你隻是不知道——你早已經在受著噬心罰了!”
    “小七,”祭司再歎,“那也是神意啊……”
    “我不相信!祭司哥哥,我不相信主神會給出弑母的神諭!如果虔誠換來的是噬心罰,我們又為什麼要供奉這般踐踏人心的神明——”
    “小七,不可妄言!”祭司麵露不悅之色,截斷她道,“想想你是從哪裏來的吧!”
    三兒走來,想將她拉開,她拚命攥住祭司的胳膊不肯放,他冷冷趕她道:“別死攥著了!法官大人自會定他的罪!他這神廟裏的人,既犯了人間的罪,就應當先受受人間的刑罰!要是說句神意就能救了他,娘必定要徘徊在審判堂前永世不得安息!”
    “阿蒙奈莫內……”祭司安詳地望著弟弟,仿佛知道三兒是永不能理解他的,因此他單隻叫了一聲弟弟的名字,沒有把話說完。
    船夫搖著槳來了。
    她趁著三兒略一鬆手,急問:“祭司哥哥,你是在哪間神廟求的神諭?哪天求的?為什麼求的?誰給你解的?”
    “陛下遣人來問我,可願意跟隨禦醫總管精進醫術,那是在播種季後一個月吧?”祭司不確定地道,仍在回想,三兒已拖他往船上去,她追著問:“然後呢?然後呢?”
    “……我便上到至乘之地求問神意……是我自己解的,並未假口他人……那天還遇見了神前第一祭司森穆特大人,有幸能與這位大人攀談……小七,說來這又是托你的福了……”
    她悚然一驚。
    眼睜睜看著三哥將兄長帶上船去,她忽感到祭司的身後還籠罩著另一片黑影,那才是三哥直覺裏的惡獸嗎?
    惡獸蟄伏的暗處,詛咒盤桓上空,拉的榮光還在夜世界照耀,還遠未到返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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