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五章 讖 語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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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駕臨!”
    侍女們聞聲拜倒,在她身畔跪成一片,涼風從外間撲來,風裏盤住水息。
    收獲季才剛過半,天已熱得好似洪泛月了。
    法老走進來,兩鬢理出發綹,束著兩枚金環,額上橫過聖蛇飾,黑發披散,說要剃淨,又因為習慣成自然,總也沒狠下心,依舊是十歲當初的打扮;雖裸著上身,胸前卻掛了一麵琺琅鑲金的飾牌,牌上棲著兩隻隼,分列左右,護住了他的禦名框,鳥喙銜著紅玉髓的伊西斯結,足爪踏住申符,鏈結上的幾枚甜薄荷懨懨垂落,還是她在朝覲前給他係上的。
    看見她坐在妝台前,他問:“要去哪裏?”
    “王姐邀我到宴席上去玩,”她轉頭與他笑道,“是很和氣地請我去呢!”
    “是嗎?”他略一點頭,卻不及她一半欣喜,隻淡淡問了句,“她想通了?”
    “前一陣遇見她時,她已經待我很親切了,叮囑我別拘束,就當這裏是另一個檉柳田莊,也不必顧忌這個顧忌那個,想起時候就回去看看。還說她陛下的賞賜以外,她也有禮物要給我,連田莊裏娘和哥哥們的份都給準備了,要讓我一並帶回家去送給他們呢!”
    他倚著蓮柱站立著,看侍女解開她的發辮,卷卷長長的頭發傾潑一般嘩啦覆住她的雙肩,法老的神色間有些迷離,而依舊是安靜又帶著些許懶散的口吻。
    “她想讓你回家去住。”他說,“你喜歡的事她絕不會碰,她的神廟和祭堂又是你避之不及的,你會遇見她,是因為她親自過來讓你遇見,她希望你離開,又不願惹得我不快,隻能以退為進,迂回地給你暗示。”
    她不禁朝他望,顯然他已經為此不快了。
    “你不想讓我回去嗎?”她問。
    法老懶洋洋地一擺手,讓女官領著侍女們盡數退去,他走近來吻她的眉心,“你想回去嗎?”他問。
    答案是很明白的了。
    她摘掉他胸飾上萎謝的甜薄荷,“圖特摩斯,”她仰起眼,“我要怎麼做才能讓王姐和梅瑞特喜歡我呢?”
    “那麼簡單的事也要來問我?”他微笑道,“隻要讓我討厭你就行了。不過,一旦她們知道我不要你了,你就連讓她們討厭的資格都沒有了,那樣你會高興嗎?”
    她啞口無言。
    “往後數十年裏她們會一直討厭你,主神都沒辦法讓她們喜歡上你。她們是我的姐妹,但這裏並不是檉柳田莊。阿洛,你是我的恩典,不要去在意別人喜不喜歡你,你有我還不夠嗎?”
    “那我還要不要去赴宴啊?”她怯怯問。
    “王姐的宴會從沒好玩過,跟我到湖上乘涼吧,”他笑著攛掇她,“帶上甜瓜,我給你摘蓮花,怎樣?”
    她怦然心動,迫不及待應下,抬手將鬆散的長發挽起,他俯下臉,親吻她頸項裏的茉莉香,她含羞笑,邊笑邊躲,嗔道:“圖特摩斯,先讓我挽髻呀……”
    “散著吧……”
    “會很熱的。”
    “湖上有風……”
    他半跪著含糊地答,手臂環在她腰間,鼻尖輕蹭著她的臉頰,掌心覆在她心口,細細吻著她肌膚上的微涼,明知道這親昵逃不過侍女們的眼睛,他卻隻當這是僅剩了他倆的世間。
    她窘得漲紅了臉,隱隱感到不安,從他的戀戀不舍裏察覺出陌生的焦慮。
    “圖特摩斯,”她悄聲問,“誰惹你不高興了?”
    他抬起雙眼,在鏡裏看她燒紅的臉。
    “阿洛,你又變了一點。”
    她朝鏡裏看,一樣的眉眼,一樣懵懂無知的臉,真的長開點了麼?
    “心急如焚守候著的花,眼看她又開出了一點點,花瓣雖還未曾完全綻開,芬芳已然浮現,原以為的辛苦,親眼看見,才知是主神許給我的補償……”
    夕陽餘暉斜染窗欞,已無力照上妝台,他在漸起的暮色裏說出的話,那些讚歎的詞句,滲著夜涼。
    他鬆開她站起,吩咐妙女官去備船,卻又不等女官回稟,先提了甜瓜,拉住她往湖邊去。他們去得那麼突然,侍從們甚至都來不及備妥遊船,他倆等在棧橋上,眺望驚慌失措的侍從們驅趕著庫什奴隸,將船從湖的另一邊拖過來。
    “我今天遇見曼赫普瑞少爺了。”她隨口說道,“在經過大柱廊時偶然碰見他——”
    “我知道。”法老說,“他一直在走廊裏等著,你碰不到才真是偶然。”
    她扭頭去看他的孩子氣,他卻在漸起的暮色裏藏起了五味雜陳的表情。
    “你都看見啦?”她笑吟吟地應道,“也是啊,從覲見廳那邊是望得見大柱廊的。少爺特意等在那裏,是為了與我告別。他說要想勝任陛下的侍衛官,他得先拿貝都因人來祭刀。聽他說得那麼輕巧,像是去玩似的,反更讓人想要安慰他幾句呢!”
    “你安慰他了?”
    “我不能安慰他嗎?”
    船來了,他揮手命侍從們退盡,跳到船上,舉手來接她,她卻退開一步。
    “就為這個不高興嗎?”
    他在暮色裏炯炯凝視著她,仿佛想笑,旋即又被一股倦怠的神氣掩過。
    “為什麼又追回去?”他問。
    回想起來,與少爺互說再見轉身後,她複又回頭追去的那個此刻,確是出自真心的牽掛。
    他的不高興,原來在理。
    “那是因為,”她呐呐道,越說越覺心虛,不覺又流出了祭司音,“少爺輕信,又是容易親近的個性。這一去,也許他來不及曆練出能征善戰的本領,就先被陰謀詭計害掉了性命,這一去,也許他從此葬身蠻荒,魂靈飄散,與尼羅河遠隔千裏,再也不能重返兩地……”
    蒲草小舟在左右搖擺,輕輕晃出的水波聲在靜謐裏起伏,多像他此刻有口難言的百感交集。
    他低頭穩了穩重心,“瑪亞將軍為他獨子的前程憂心不已,”他說,淡漠的口吻像是順口提及,“他擔心曼赫普瑞無法勝任侍衛官一職,在這一點上,我的判斷雖比那做父親的要樂觀得多,但將軍的憂慮也必須顧及。禦前侍衛皆出自精銳,不比缺少曆練的步兵團,曼赫普瑞既無軍功,又無戰績,以他那點資曆,僅憑著我的信任,是不足以讓侍衛們對他托付生死的。瑪亞將軍請求我讓曼赫普瑞先跟他到西奈邊疆累積些資曆,因此我決定放他一程,讓他跟隨父親先去磨練一陣。”
    她在棧橋上坐下,伸出手去,將他拉近。
    “為什麼要解釋給我聽?”
    “如果你是真的擔心。”
    她含笑搖頭,傾身過去,從棧橋上給他安慰的吻。
    “可我並不是真的擔心,”她俯在他耳邊說,“其實我半點都不擔心,塔內尼哥哥也在東邊沙漠裏駐守過,他說一點都不可怕,少爺他準能活著回來的。隻是——圖特摩斯,當少爺對我說‘再見’時,那時他的告別,就好像是在與我永別——有時候,轉身既是永別,畢竟我們誰也不能知道,哪次分別會成為永別?所以我才會追回去,在那個此刻,我想要對曼赫普瑞少爺好好說聲‘再見’。”
    他不語,順勢將她抱下,同在船中坐定。微光隱退,繁星驟起,湖上迎麵來的風,一陣暖,一陣涼,柔和得像折過湖麵的水紋,暑意消弭,他的低問隨風捎來,恍惚猶如夢魘裏自語。
    “轉身既是永別……阿洛,某天我離開時,你又會怎樣與我好好告別?”
    她一呆,不及相信,先說:“帶我一起去!”
    “帶你去戰場,我肯定會連吃敗仗的,”他在她咫尺外笑道,“你會讓我分心,無論你多麼小心。”
    張口就想重重地甩他一句“不會的!”,生生忍住,她承認他說的不錯。
    瑪阿特秩序下,他為了南北兩地的榮耀將她拋下,本就是理所當然的啊!
    眼淚已在視野裏漫湧,不想讓他覺察,她垂下眼,佯作無妨,卻問:
    “這就輪到我等下一個七年了?”
    “遲早會來的。”
    她被他的平靜激得霍然站起,當他伸手拉住她,她想要甩開,一動,小船隨她晃蕩,以為是憤怒,以為是傷心,失衡跌倒在他懷裏,才明了這股衝動全是因為恐懼。
    “圖特摩斯——”她一下哭出了聲,“圖特摩斯——請你——請你——”
    她哭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他居然笑了。
    “阿洛,我並沒說明天就出征啊。”
    “那會是什麼時候?”她緊追著問,真是傻得可以,不知道一天天的倒數更磨人麼?
    “仗不是說打就能打的,充足必勝的戰備,少說也得用掉我十年工夫——”
    “十年!”她歡喜道,帶著嗚咽的餘音展顏歡笑,“真的嗎?”
    十年很長嗎?
    “十年以後,我們倆的孩子該長到有我一半高了吧?”
    “我們倆的孩子?”
    她淚痕未幹的笑顏上露出的表情,就像是突然撞見了不期而至的遠客。
    “快給我生孩子吧,阿洛,養五個像我一樣的男孩,再養五個和你一樣的女孩。我要把他們帶在身邊親自管教,你可以教他們學聖書體,我教你們玩西奈特,十年以後,等他們能陪著你玩耍時,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出征,也許仍會一轉身以至永別,但隻要有他們,阿洛,你就永遠不會孤單!”
    她愣愣聽他的憧憬,他說得太遠太好,她望不到。
    “圖特摩斯,”她小聲問,“你什麼時候想的這些啊?”
    “看見你,自然就會想了,”他靠近她,低頭仔細看她哭得紅紅的眼眶,“你從沒想過嗎?”
    她羞愧得不敢抬起眼看他,囁嚅著說:“……那太遙遠了……你知道我是不想明天的……”
    “快想吧!快想吧!想好了講給我聽,告訴我你想要的太遙遠的明天是什麼樣!”他攬住她,額心相抵,他熱切地在她耳邊說,“和我生養後代吧,阿洛,我不想再等了!我真的——真的不願再等了!”
    “隻和我在一起很悶嗎?”她很在意地問,“一定要馬上就生個孩子出來添點熱鬧嗎?”
    他怔了怔,納悶道:“我說的是這意思嗎?”
    “我聽得不對嗎?”
    他蹙眉瞅著她,疑心她又裝傻。
    “我期待的是——阿洛,我們可以更親近!”
    她環住他的頸項,天真地眨眼,自在地吻他,反問他:“我們還能更親近嗎?”
    她的不解,他聽作誘引,她稚氣的親吻還停在他的眉心,他卻俯臉去吻她纖秀的鎖骨,她本能地後仰,因為癢癢的觸感而笑出了聲,“圖特摩斯……”她被他這未曾有過的親昵弄得不知所措,剛一開口,來不及問先已被他吻住,此時他的吻,再不是她所熟悉的播種季午後流蜜的和風,卻是西岸沙漠驟起的焚風,洶洶襲來,急不可待,不需要她回應,不允許她抗拒。她的臉被他的手給過了火,燒得她一陣陣眩暈,躺下去……躺下去……忘了是在船裏,忘了是在湖上,他隨她撲倒,被她靠住的甜瓜吃不住力,骨碌碌滾開去,她不由自主滑下去,船跟著傾,似乎“嘩啦”聲都未起,迷迷糊糊地忽然就溜進了水裏。
    ……誰的頭發在水中拂過她的臉?像是最柔最軟的一縷水藻,嫋嫋繞住她的脖子,耳邊湧起咕嘟咕嘟的水聲,轉瞬間又呼吸到空氣裏彌漫的蓮葉清香,原來是他托住她浮出了水麵。誰也沒有嗆到水,可都喘得厲害,她攀住他濕嗒嗒地伏在他肩上,他的護身符硌得她胸口生疼,她卻愈加抱緊他,在這黑黢黢的湖心,隻有他是暖的熱的,她竭力抱緊她僅有的溫暖,嘴唇貼著他的耳朵悄悄問:“圖特摩斯,這就是你說的更親近嗎?”
    他笑的時候,胸膛起伏,紅玉髓的伊西斯結一下一下頂著她的心口。
    “阿洛,”他終於說,“我要去北地了。”
    她像團水草懨懨纏在他身上,一動不動,懸著心等他做他的決定。
    “那就跟我一起去吧,”他微笑道,“隻要不是戰場,我總會帶著你的。”
    這才高興,這才心上重石落地,她伏在他肩頭嫣然微笑。
    “我不要和你告別,圖特摩斯,就算某天我先去了永生之地,就算那天真是永別,你也不要對我說‘再見’……”
    他帶著她朝船遊去,笑道:“遵循王族的傳統,會先去往永生之地的應該是我吧?既有永生,就不存在永別了,既是暫別,也就無須鄭重告別。阿洛,未來也許很長,那天也許說來就來,等到那天——”
    “——等到那天,我會對你說,圖特摩斯,很快我就會來找你的。”
    他低頭一望,夜一樣黑的眼瞳驀地亮了,夜幕裏綻出焰火,驟起的熾烈的光。
    “好。”他說,“我會在永生之地的門前,等到你來找我的那天。”
    將船劃回棧橋邊,他拉著她跑過柱廊,沿途捎過清而濕的水腥,甬道裏才剛點起的燈,被她扇動的翅膀帶著了風,火苗撲閃,侍女們立在憧憧光影裏,跪拜,叩念,側目紛紛,如果這世間真有值得炫耀的幸福,便是此時此境她心上旁若無人的滿足。
    一路跑回寢宮,仍陶醉在北地夏天的期待中,望見妙女官搓著雙手在她的寢殿外徘徊,她也不覺有異,笑盈盈奔去說:“妙!我得換身衣裳。”
    妙女官一見她,長籲口氣,忙道:“七小姐,好在您回來!檉柳田莊的阿蒙奈莫內這會兒正等在宮門外——”
    她更是喜出望外,也不管妙女官稟告未完,轉身對他嚷:“圖特摩斯,三哥來看我了!——妙!她陛下送給我的那些禮物呢?都收在哪了?我要讓三哥統統帶回去!”
    法老走上來,詢問:“隻來了他一個嗎?”
    “是,陛下。”
    “他一個人拿不了那麼多賞賜的,”他對她說,“明天派人另外送去田莊,你先帶些三哥喜歡的東西給他吧。”
    “瑪瑞提司!瑪瑞提司!”她一迭聲嚷,“妙!她陛下給我的賞賜裏有好幾罐瑪瑞提司,你幫我紮一下,我要提去給三哥,他準得樂瘋了不可!”
    “我陪你去吧?”他說。
    “你去三哥會不自在的,不自在就不是三哥了,我自己去!”
    她將他撇下,追著妙女官跑去,匆忙換了件衣裳,用手巾胡亂裹住濕發,提著酒便往宮門去。
    “三哥!”
    閑坐於獅身像邊的三兒聞聲,一激靈跳起,上來先接過她手裏的酒。
    “三哥!瑪瑞提司!瑪瑞提司!”她邊喘氣邊朝三兒笑,“高興吧?北地王家酒莊的陳釀!外邊換不到的!三哥,你好不好?今年運氣好嗎?獵獲多不多?娘好嗎?四哥怎樣了?塔內尼哥哥和五哥都回來了吧?田上缺人手嗎?小哥沒和你一塊來嗎?”
    她也不留個應聲的空兒,語無倫次地連聲問著,連著三個多月未見,太多的話要問要講,露在三兒臉上的卻是敬而遠之的生疏,少見的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七,”他訥訥道,“要早知道見你這麼容易,我就常來看你了。”
    “……我另外還攢了許多好東西,都是她陛下給的賞賜,明天就讓人全都送家裏去!今年歐佩特節的節禮和歡宴節時的祭品,娘再不用費心去置辦了,這一下全都齊備了!”說到這她垂下眼,忽然問道,“三哥,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我可沒這膽子!”三兒哼了一聲,拉下她頭上紮著的手巾,從她纏結的濕發裏扯出根水草,皺著眉頭問,“這什麼玩意啊?”
    她臉上一紅,蠻心虛地答他:“剛才掉進湖裏了。”
    “你在宮裏過得挺開心的吧?”三兒繞到她身後,拿手巾擦她的頭發,“裏邊怨婦再多,大概也沒有誰能煩擾到你,陛下肯定是把你護得滴水不漏。現下聽你這麼說,敢情另一位陛下也挺喜歡你的嘛!”
    “她陛下給了我許多賞賜,圖特摩斯說,她應該是挺喜歡我的,可是三哥你說說看,她要真是喜歡我,為什麼還勸我趕緊回田莊去嫁人呢?她陛下都能戴著紅白雙冠加冕了,為什麼我和圖特摩斯好,偏就危害到瑪阿特秩序的平穩了呢?”
    “看著明明長開點了,怎麼說起話來還是小丫頭的腔調?”他揉著她的腦袋在她頭頂心上笑,“好在這話是進我的耳朵,哥要是聽見你竟敢質疑兩陛下的金口玉言,一準就把你領回家去教訓了!”
    提到長兄,她馬上不做聲了,眉尖微蹙,生怕問得不妥,猶疑著不敢開口。
    “哥也跟你一樣,久沒在家了。”三兒便接著說,“連著兩季都在神廟裏用功,沒有出來走動。前一陣娘夜裏咳得厲害,上到神廟裏求神諭,哥勸她留下了。娘在神廟裏靜養著,有他日夜照料,我猜想,半年過掉,他自己也該緩過來了。”
    她鬆了口氣,“那再好也沒有了,每想起祭司哥哥,比想起光還要難過,我不知道該要怎麼安慰他……”
    “別再想了!”他喝斷她,“光的事已經過去了!”
    過不去的,光仍在田莊裏徘徊,仍在祭司哥哥心底作祟。
    所以她才會躲到圖特摩斯身邊來,才會遲遲不回家。
    三哥知道的,明知道卻還找到他厭惡的王宮來看她,也許真是到了該回家的時候。
    他將手巾還給她,順手抖散了她滿肩的濕發,“散著吹吹吧。”他說,在她身旁坐下,她側過臉望他一眼,隻想,三哥臉上那股自在優遊的神氣哪裏去了?
    “小七,興許是我在沙漠裏呆久了,回到田莊裏多住了一陣,反倒不自在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祥,像給惡獸追著,走哪都跟來一股壓迫住我的氣,但望出去偏偏又瞧不出異樣,單隻是直覺罷了。前幾天做夢,夢裏頭好端端地坐著,有人給我端酒,我一喝,酒卻是熱的。小七,這算是個明白的凶兆吧?”
    天生的努烏,直覺是很準的。
    “三哥,”她輕聲說,“我同你一塊兒回去。”
    “丫頭就喜歡倒著聽人講話!”他往她額上拍了一下,笑道,“萬一真有禍事臨門,我可不想把你拉回去遭罪,你聽我的話,甭管別的,先乖乖在宮裏住著,等好轉了,我再來接你回家。”
    她沒有堅持——應該堅持的,卻在心裏搪塞自己:明天再說吧……
    ……今晚,有些特別。
    雖不曾真的發生,湖水中相擁相悅的安寧與暖,還想多留幾刻。
    但是三哥的不安也留下了,夜半時溜進她睡夢裏,她給夢魘住,一驚,醒了。
    睜開眼那一刹那的鎮定,直如身臨其境,翻過身來,後怕不已。
    跳下床摸黑去找他,花崗岩地冰涼噬心,她忘了穿鞋。
    守夜的女孩看見她從自己的屋子轉來,朝她恭敬行禮,卻不過問,許是早受過叮嚀。
    她快步跑進內殿,正撞見他一躍而起,先被驚醒了。
    “阿洛……”法老笑得有些恍惚,“你來啦……”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圖特摩斯,”她焦慮地道,“我想回家!立刻回去!”
    焦慮下邊,全是抱歉,不知他是否聽見。
    他怔了怔,探究地望住她,黑不見底的雙瞳,焰火星散的夜空。
    “好,”他答,站起攬住她,“我送你回去。走吧。”
    到西岸時已近日出,剛在隔夜鬱積的酷熱裏掙紮出睡意,村落正是酣夢未醒,在夢裏等著南下的涼風,往田莊去的路靜得出奇。
    “圖特摩斯,”她輕聲說,“他們這會兒都睡著,我自己進去就好。”
    他望住她,深黑的眼瞳更深更黑了,破曉前神廟深處的黑,沉沉墨色裏溶著阿蒙-拉的金身。
    “你進去吧。”他說。
    又是檉柳花開時節,她穿過淡粉色的雲,發現田莊的門虛掩著。
    推門進去,家裏的五個奴隸都跪在院中,額心埋入塵土,光的娘親站在旁邊,瘋瘋傻傻地癡笑不停。
    她怯怯在水池邊站住,不敢進去,生怕驚動了蟄伏心頭的凶兆,怕它醒轉,催著噩夢成真。
    怔忪間,望見焚熏乳香的煙霧飄出二樓的窗,在晨光裏升騰,繚繞,逸散。
    為亡靈送行的香氣。
    不由自主地哆嗦著,眼裏蒙了層淚的殼,她的世界在盈盈波動,就要破碎。
    顫顫摸上樓去,一折轉,哥哥們的背影,就在前邊擠挨著,杵著。
    寂然無聲中,聽見祭司哥哥的話音,如暗流靜淌,不起一絲波紋。
    “……願您躋身於拉神的隨員中,沿著永生之地的東塔門出入……”
    那是歡宴節祭拜時,母親在神前許下的心願。
    淚殼悄無聲息碎了,淌成一道熱流,滑過臉頰。
    樓上的黑影朝她聚攏來,模糊一片看不清他們的臉,瞳孔中落滿光影裏的慘淡。
    “三哥,”她戰栗著問,“惡獸真的追來了?”
    三兒扶住她,歎息著。
    “不是的……小七……娘隻是病了,沒能治好……半夜裏哥護送她回來的……小七……娘去往永生了……你——”
    他忽覺肩上一沉,話音未了,轉頭看見了法老。
    該行跪拜禮還是退開,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阿蒙-拉吹散了晨光,新生的日光隨他而至,像把匕首,一刀割掉了昨天,那些許在湖心裏的誓約,今天想起,多麼幻滅。
    如果可以,請退回暗夜裏,如果可以,請永不要天明。
    “阿洛。”
    “圖特摩斯!”她哭著靠住了他,“我忘記了……那時該為娘點盞燭光的……該許願她長命百歲的……這可怎麼辦……圖特摩斯……這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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