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十三章明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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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睜眼的距離,夢裏的美好總留不過下一個日出,可間或也會一迷糊,睜開雙眼,天高雲渺,倒映在瞳孔裏的風景美如夢境,南來的聖朱鹮如羽雲般掠過澈藍的天,晨風像個隨處亂跑的小孩,興高采烈地撲來,涼涼的潤潤的臉蛋,貼住她的耳朵吻過,依稀些許暖,嘴邊殘著繾綣難去的笑意,似不經意間將夜的愉悅帶出了夢境,亦真亦幻,也不知望見的是否仍還是她所熟識的人間。
眨眨眼睛,後院裏傳來光細細柔柔的吟唱,心隨之一蕩,好舒服。
支著肘挪到曬台邊,趴在圍欄上張望,朝陽明媚如洗,無花果樹的掌葉染了層熱辣辣的赤金,光挽住一籃金合歡走到樹下,從花簇間揀出嫩葉來逗引小瞪羚。小獸不經誘,嚐到些甜頭便忘形,光蹲下來撫弄小瞪羚軟軟的皮毛,嬌慣它的貪嘴,直到籃子裏隻剩了花,一捧嬌豔明黃的絨球,光便摘了一串,手指小心撥弄發綹,要將花枝點綴在側綰的發髻上,她的鬢邊斜斜插著兩支小蜂虎的尾翎,由青漸灰的色澤,很襯金合歡的花色啊!
光,你等我下來給你戴!
她伸著脖子剛要喊,下邊的光忽然回身,欲語還休般微笑,笑裏藏著隱線,將那畫外的四哥拉進了視野,四哥接過她手裏的金合歡,麵無表情地——唉,怎麼可能是麵無表情呢?隻是他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笑罷了。不愛言語的四哥,溫柔起來會是什麼表情,她這旁觀的看客是永不能知曉的。
“光的喜歡隻是任性。”
祭司哥哥總是對的。
遙遠的,遙遠的未來,也會有人在朝陽灑落處為我簪花嗎?
她翻身坐起,在曬台上睡了一整夜,昨天才洗幹淨的頭發又卷進沙粒,也來不及重新洗了,奔回房裏換上鵝黃的新衣,剛穿上身,娘就進來了,“吃點東西再收拾吧!”她說,遞來的托盤裏除了芝麻麵包和漱口水,還有小小一盒胭脂。
她斜睨那坨豔紅,心裏發怵,求道:“娘,天太熱了,妝要糊在臉上的,就別上顏色了吧?”
“又想糊弄我?”夫人瞪她一眼,“神廟裏壓根曬不著,哪裏會熱?今天是大日子,你可別想在我這偷懶,我看著呢!趁著我給你梳頭,你先吃點東西墊一墊。”
“我剛才瞧見光在後院裏,她今天的發髻挽得真好,又涼快,娘,你也給我梳吧?”
“你還是姑娘,別著急挽發髻,要顯老氣的。”夫人說著撫了撫她光潔的額,將她額前的碎發編做一股,又從衣兜裏取出一條紅瑪瑙珠串,和幾股頭發再結成總的一條長辮,辮梢係上哈托爾女神的護符牙牌。等她吃完麵包,漱過了口,夫人往她嘴唇上點了胭脂,又挑了些揉在手心化開,往她雙頰上抹了兩道熟紅。
十五歲時理想中的美,是給露水染過的晨間花葉,天然去雕飾,美而不露鋒芒。母親不由分說就給她添上這兩抹咄咄逼人的俗豔,她不敢反對,隻好極力避而不見鏡麵裏的倒影,安慰自己:今天就算臉紅,別人也隻當是她胭脂抹多了,沒有誰會不自在。
被母親擁著下樓來,迎麵撞見三兒,“在哪兒喝的滿口血啊?”他哈哈笑道,果然半點不知含蓄,和他形影不離的圖提從他身後跳出來表功:“娘,這裙子是我用無花果葉子染的,好看吧?”塔內尼和納科特正在池邊空地上以棍代劍玩對擊,見到她出來,一齊收了手,看著她走到普照前院的晨光裏,塔內尼提起長棍向三兒一揮,意有所指地叫他:“阿蒙奈莫內!”
三兒裝作恍然,箭步衝到她眼前,上上下下一摸索,手心攤開,多了條珠鏈。
金貝殼串著絳紅的石榴石,精致得像是躺在別人的手心裏。
“我從舞那裏偷來的,”他滿麵春風地道,“今天你就先戴著吧!”
“哎呀,三哥!我可沒功夫陪你玩這個!”她信以為真,扭頭要走。塔內尼三兩步跨來,反手先給了三兒兜頭一掌,攔住她笑道:“你甭聽他胡謅,這鏈子原就是要給你的,不過是早幾天給罷了!”
她向母親望去,夫人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那就更好了!”她非常高興,一把扯過三兒笑道,“快給小七戴上呀!”
納科特笑著走近來說道:“好人都給三哥做,他還不領情,弄得小七一驚一乍的,早知道就該換我來出風頭的!”
“你少煽風,一邊去!”三兒推開他,拿珠鏈往她的頸項上比,這時四和光正從後院裏轉出來,四看看她,也笑:“這回怎麼又是三兒露臉?明明是哥出了大頭的。”
“出得多的才能當老大,祭司大人嘛!”三兒給她掛上項鏈,順手在她肩頭一拍,“這才襯!要去拜見法老的丫頭,身上不沾點金子的光,哪能入得了貴人的眼?”
“祭司哥哥呢?”她問,環顧四周,故作輕快,“他不送我去嗎?”
“他天沒亮就去為你求神諭了,”三兒笑道,“你把哥給弄蒙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該求神明讓法老把你收了去,還是該求神明快點將你送返田莊?”
她隨他笑,提前掛上的嫁妝壓得她心口沉甸甸的,笑得真是勉強。就怕開口說到謝字,眼淚也會跟著湧來,她又怎能眼圈紅紅地去見兩地之君?
“七,”光問,“你要不要戴一枝金合歡?”
她從籃子裏揀出一串花簇,畏怯地看了看謝普塞特夫人,不敢上前。
三兒便走去接過光手裏的花,轉來結在她的發梢,“行了,這下連光的喜氣都沾到了,走吧,”他催促道,“我送你去。”
他推她往外走,回頭衝那目送的母親和兄弟們笑道:“都別正兒八經地站著了,各忙各的去吧!這丫頭去去就來的,你們還真當她是一路走到王宮裏去啊?”
“娘,”她也回頭笑,“您別掛心,等我回來告訴您法老長什麼樣兒!”
依稀聽到母親回給她一句話,但三哥逃也似地拖她走得飛快,還在想娘說了什麼,人已出了檉柳林。
“三哥!”她不得已拉住他,“你慢點啊,我今天穿了新衣裳,走不快的!”
他便緩了緩,“小七,”他問,“你同村長家的阿蟬約了沒?”
“我沒有找她,怕五哥看見會不自在,三哥,你送我到渡口就好。”
“我說了送你過去,少跟我推三阻四的!”
他悶聲說,不覺又加快了步子。
“三哥?”
“幹嘛?”
她追上他幾步,抬眼望著他問:“你為什麼不高興?”
“誰讓我沒學過聖書體,想說點正經話都不曉得要怎麼開口,隻好憋在肚裏跟自己過不去。”
“你別愁啦,我也會告訴你的,放心吧。”
“啊?”
“告訴你法老的樣子唄,好讓你去跟舞顯擺,讓她以後隻圍著你轉啊。”
“哈!”
“不是嗎?”
“怎麼不是?”他沒好氣道,“我都好奇死了,法老單用後腦勺就能把舞迷成那樣,那我們家更傻更呆的小七見過了法老的正臉,還能找得著回家的路麼?”
“噢,”她聽懂了,“三哥你是擔心這個啊……”
“我沒擔心!”他馬上說,理了理頭緒,又改口道,“我是擔心,我擔心的是法老真會看上你!”
她啞然失笑,“法老才不會看上我呢!”她笑道,“三哥你都不知道,祈願堂裏好多美人,法老會看上我這沒長開的丫頭嗎?”
他回頭看她,順手擦掉她臉頰上的胭脂,“醜死了!”他皺著眉說,“你是沒長開,但不抹這玩意也夠好看了,我要是法老,準得相中你。”
“你是我三哥,當然向著我說話了。”
“小七,宮裏哪比得上外頭自在?不過是拿自己當祭品獻給貴人們,有意思麼?別家姑娘愛怎麼想我管不著,小七,你可別犯傻!”
“三哥你又沒在宮裏呆過,怎麼把王宮想得跟牢籠似的?”
“我聽哥說的,他說宮裏頭最不缺的就是怨婦,傻瓜才會擠進去湊那個熱鬧!”
“唉,三哥,我可真沒想那麼多,這事從頭到尾,我單是想著見見法老就回家的。何況,就算真有萬一中的萬一,到那時候肯定也由不得我拿主意,難道我還能對著陛下說:‘我不喜歡你,我不要去宮裏過,我要回家!’?我要真敢這麼說,三哥,你就等著跟我一起進真正的牢籠吧!”
“我會逃掉的!”
“我可沒本事逃掉,三哥是天生的努烏,我們又不是。”
他又皺起眉朝她看,泛泛應道:“說的也是……”
跟著他便又不說話了。
渡過河去,他一直將她送到祈願堂前,“是這裏吧?”他仰臉望著額梁上描金彩繪的橫翼日盤,“真夠氣派的!”
“嗯,”她點頭,“三哥,要是結束得早,我一定跑著回去,和你們一塊過祭禮。”
“好。”他催促道,“你進去吧。”
但當她真的轉身要走,他卻又將她拉住。
“小七!”
“嗯?”
“真要被荷露斯神選中,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你要是實在不願跟他,不想去宮裏過,就別去,來找我!我會帶你逃掉的!”
“唉,三哥,你看這裏來來往往的小姐,哪個不是百裏挑一的美人?法老又怎麼會瞧上田莊裏的姑娘?剛才我同你說玩話呢!哪會有什麼萬一?不用緊張啦!三哥,我進去了!”
“好,”他一下現出無精打采的樣子,說,“你快進去吧……”
她再朝他搖搖手,小跑裏夾著雀躍的輕跳,去見法老了。
一進祈願堂,檉柳田莊的傾其所有立時顯出了寒酸:滿眼都是瑪瑙、紫水晶、深淺各異的綠玉和深藍色的青金石,水蒼玉、石榴石,還有分量十足的赤金,鑲拚成紛繁複雜的飾帶、發簪、耳環、項圈、手鐲、護身符,尋常難得一見的王室亞麻布填滿了廊柱間的空隙,薄如蟬翼的質料層層裹住美人們抹滿香油的身體,交疊著迸出千奇百怪的混合香。仍是酷熱難當,幾乎人人都花了妝,眼角流下青色的印痕,眉尖滲出墨漬,汗水淌過敷粉塗朱的臉蛋,與矢車菊、罌粟、雛菊還有曼佗羅草擠在一起,一鍋熱氣騰騰的香豔雜燴。
抹在嘴唇上的胭脂不知不覺被她吃掉了,金合歡散落一地,早給踐踏成泥,所有人都簇擁到中庭裏,阿蟬是力爭上遊的,但女官們總是優先照顧大戶人家的小姐,想站到前排,比得可不隻有推搡時的氣力。她落在人潮尾,離開禦座八千竿,中間高高低低的人牆盡擋她的視線,人堆裏彌漫著肌體散出的溫熱,仿佛聽見前頭慎重其事地高聲通報,長長的一句話,坎坎坷坷到她耳朵裏,單聽清了末尾的“……陛下……駕臨!”她踮起腳欲要一睹天顏,跪拜禮已如海潮般卷來,她身不由己,跟著倒地行禮。
叉鈴搖起,雲裏霧裏地附和,唱的是獻給哈托爾女神的長詩。
想起還小的時候,曾被三哥提到麥垛上,眺望斑斕的神廟高牆在西行的灼熱氣流裏浮動,海市蜃樓般永難啟及的隔河相對,如暑熱蒸騰中浮出的聯翩妄想。始終都忘了問,她又是從哪間神廟裏被祭司哥哥領出來的呢?還記得那裏遍地開出的青蓮,周遭流光溢彩的柱廊,巨人般龐然的石柱雕刻得像枝亭亭綻放的花,片片石瓣倒映著蓮葉間波動的水光,柱影裏蹲著好幾隻狒狒,沒有數,她光聽它們尖叫了——像是被她的命運掐住了咽喉,被迫向她發來的警訊,那麼淒厲,一聽見就該知道不會是吉兆,她給嚇得連退幾步,差點跌進蓮池裏去——可最終的最終,為什麼沒有轉過身退到底呢?
那天也和今天一樣,熱到沒法好好呼吸,祭司哥哥牽著她的手站在牆邊,餘光裏人影來來往往,她低著頭抽抽搭搭,一臉縱橫交錯的眼淚鼻涕,祭司哥哥半跪在地上給她擦幹淨,她不敢看他,他那張沒有眉毛的臉看起來真是很古怪;斜對麵柱子後躲著一個悄悄朝她張望的男孩,更遠些的圓柱後躲著另一個——在這個柱影憧憧的世界,她才是真正的異類吧?
額心抵著石板地,貝殼項鏈快垂到地上了,紅彤彤的石榴石在眼前輕晃,她陛下還沒叫起。
三哥罕見的羅嗦,就怕她會迷失心性,好笑,她怎會樂意去做王家的祭品?“阿蒙神妻”,“阿蒙神妾”,王後的雙羽冠還沒定下正主呢!她陛下先借著主神的名頭給法老預備了兩位妻!瞧,法老真是南北四十二省的表率,表率是無所謂個人意誌的,娶誰都不必過問自己心意,先王們就是模板,契合著瑪阿特的秩序循規蹈矩,人間之神自有身為半神的義務,試問兩地誰不如此?拉的太陽船沿住既定的軌道行過每一晝夜,每一天都是嶄新的,每一天又都隻是在重複——那位乏人管教的少爺說的不錯,她不曾有過瑪阿特秩序下的宿命感,因為她並不是天生的“七”啊!這裏的人都害怕忘記自己的誕生名,磨滅一個人的名字便是抹煞他曾存在過的全部意義,也許正是因為她還不能忘記自己原有的名,那不可追回的過往才會不斷在她記憶深處隱隱作祟。
索性忘掉吧,從今起,永遠做檉柳田莊的七。
忽聽象牙響板“啪啪”兩下,柱廊裏新湧入一股人流,遠遠看去,都是朝臣模樣,禦座處升起焚香青煙,知是“阿蒙神妻”到了。
長公主一來,法老也該駕臨了吧?
剛想到這,就聽身後馬蹄疾,聞聲回望,正逢一股熱風迎麵撲過,攪得空氣裏全是水草泥腥,她不及遠眺,先看見七位披著豹皮的一等祭司緩步走來,每位祭司各自捧著一小盅聖油,後邊另跟著兩隊奉獻祭司,左右分列,齊心協力拖住一頭縛緊的河馬,慢慢穿過庭院,那巨獸側躺在地,被刺瞎的眼窟窿裏還在汩汩淌血,十七八處箭傷裸在表皮,性命堪虞。
傳說裏荷露斯神為報父仇,在尼羅河邊與混亂之神塞斯激戰三百回合,鏖戰中不慎傷及右眼,年輕的荷露斯揮戈反擊,也刺瞎了叔父的雙眼。荷露斯神受傷的右眼,從上古傳說裏化身到人間,變為極具法力的護身符,而每年歡宴節時,由兩地之君親自捕獵公河馬,再將其雙目刺瞎的儀式,都是在重演傳說中荷露斯神的勝利。
這頭河馬自然是法老因循慣例獵來的祭品了。
但奇怪的是,祭司的隊列裏多了一個女孩,百無禁忌地在她的視野裏蹦達,看女孩從頭到腳的裝束,隔遠了就是另一團金閃閃的影,可這孩子的直覺卻很敏銳,身後另有一雙眼睛似的,能知道她追住自己的注目禮,倏然間一回身,直朝向她望來,單薄純真的孩子臉,笑得真甜。
哎,那肯定不會是給她的笑臉,她想,回頭想看看這孩子是在對誰露出甜透心底的笑靨,偏是這時,身邊才起的人牆重又伏落如海潮,立在她手邊的姑娘狠命扯她的衣襟,使勁將她一起拽倒,低聲訓道:“法老禦前!怎敢不跪?”
一板一眼地隨著旁人行跪拜禮,聞見石板地上微微泛出的血腥氣,耳中聽不到車輪滾動,隻有馬蹄聲“得”“得”“得”,一步一步踱近,近到馬蹄帶來的沙塵掩過了祭品的血腥,中庭水池上積鬱難散的芬芳如影隨形,一步一分明。
箴言裏說,青蓮的香味會引來神的現身。
法老不就是身在人間的荷露斯神麼?
馬蹄聲停在她的額前,聽見馬上的人低回而輕快地說:
“阿洛。”
是幻覺嗎?別慌!
可是太晚了,名字入耳的刹那,她不由自主應聲抬頭,於是不打自招地,認回了她的名。
很久以前見過吧?
她能在他陌生的臉上看見那個似曾相識的男孩,可就像所有隻在夢境裏的初遇,回到現實裏,縱使熟悉感如此強烈,卻是怎麼也想不起當時是如何發生。
可即使是在夢裏,她也從沒告訴過誰,她的正名是叫阿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