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九章 蓮 會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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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季末月第五天,從南端邊境傳來新一輪泛濫的訊息,洪水已在月初湧過象島,此地的哈比降臨慶典卻還有七天才到。河兩岸農事稍歇,空出整片整片無人勞作的麥田,為所剩不多的餘年拉啟節慶連連的序幕。城中各神廟初選已畢,為了安置各處新選出的神侍,森穆特大祭司在聖廟轄域內撥出一座祈願堂,允許哈托爾女神的樂師們入內研習樂理與舞藝,等到新年過後歡宴節時,再行甄選。
    眾多新鮮美人的湧入,令這座荒廢多年的小神祠忽得重生,女孩們未加掩飾的笑鬧聲順著高牆飄出門禁,聲聲都帶著倒鉤,祭司們聽見,怫然不喜,卻引得曼赫普瑞與他那班軍中同好,借了各自名銜的光,每日裏呼朋喚友,爭著去飽餐秀色,私下裏競相壓注,賭得是究竟哪道佳肴會被主人留用宮中?旁觀似乎有些可笑可憐,活像是害了饞癆的路人,非要在別人的饗宴開始前溜進去過一過眼癮,隻是泛濫已近,水位漸高,父親大人將返北地,等到歡宴節過,進不了後宮的樂師們便是神賜的玩伴,這祈願堂便是他們香豔靡麗的樂土,一天天廝混過去,無憂無慮。
    便這麼心癢癢地盼著,等著,過午擠在回廊下看哈托爾的樂師們在庭院裏排演鏡舞,明明隊形齊整,卻直覺得少了人,果然聽見近旁誰說:“今天缺了幾個姑娘……”
    “天曉得這是誰給定下的規矩,”另一人道,“預備選到穆特神廟裏的姑娘,竟然還放她們回去上蓮會!不過話說回來,能放回去的肯定選不上,既是早有內定,那也不用做得太絕了……”
    再細看那庭院裏的美人,猜想哪幾張麵孔會是內定,眼光繞著她們一圈走過,沒找見他認得的那個阿蟬。
    他忽然想起了七。
    金合歡的甜和在風裏,拂過她細碎的額發,頰邊淺淺浮起的羞怯,好像朵還未綻開的白蓮,卻先被風淡淡抹了道霞暈。
    南塔門下奈巴蒙祭司說:“七妹身份低微,不日將上蓮會許配人家。”
    一閃念間似有涼風直入肺腑,突然厭倦了脂粉香,久醉於溫柔鄉中的神思跟著一醒,平滑如鏡的心境瞬間漫生出微刺,莫名其妙地煩躁。
    可總不能連個借口都不帶就跑去看人家閨女,忙裏忙慌奔到渡口,用金片換了六罐酒,也管不得天色已晚,渡河到西岸。離那片檉柳林越近,他走得越是緩慢,滿心希望七能迎麵過來,好免去他不請自來的尷尬。及至蹭進田莊,一步步挪到院中,仍是無人接應。二樓向北的窗都敞開著,瞧不見窗後有人影晃動,四下環顧,連奴隸們都不知所蹤,而他也跟這莊院一樣,心上暗影憧憧的空蕩。
    順手將酒浸在屋前水池裏,想要離開,又想等待,一時難決。他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踱步,盼望那姑娘能在他決定以前出現。
    不知不覺繞過牆桓轉到後院,一抬眼看見了三方雪花石膏的碑,碑上無名字,便知這是夭折子嗣的歸葬地。
    這樣的碑他家也有,有十六座。
    他想,還是走吧。
    一轉身,偏望見了樓上燭光。
    聞煙火氣找去,沿著灰泥糊過的階梯上到二樓,暗沉沉的房裏,每個角落都彌漫著明亮的薄荷香。七背著門半跪在桌邊,留心著他的走近,卻沒聽出是他,她說:“都說了我會晚的,這就過去!”
    “去哪?”他問。
    她回頭看,愣了愣才敢認出是他。
    “大人!”她忙站起朝他行禮,格外殷勤地道,“塔內尼哥哥這會兒沒在,你要是著急,我就去找他過來好嗎?”
    他開口時想笑,結果卻笑得像是不懷好意。
    “就你一個在家?”
    “都到蓮會上去玩了。”她說,有些手足無措,“一會我收拾好了也要過去的。”
    “這時候辦蓮會,是不是早了點?”他隨口問。
    “今年是早了,泛濫起得早啊!鄰近幾個村的蓮會都定在這幾天。”
    “既然都在蓮會上,我和你一塊過去好了。”他說,不等她請便席地坐下。
    她便回到矮桌邊坐下,燈盞擴出的光弧柔柔攏住了她的臉,她纖巧的嘴唇上像是潑了層金粉,在半明半暗裏碎碎折爍微光。
    他盯著她流光的唇,忽道:“你的嘴沒擦幹淨,看著油汪汪的。”
    她一怔,燈影裏泛出的紅暈,轉瞬熔進火光。
    “隻是……抹了點蜂蜜……”她小聲辯解,“真是那麼亮嗎?”
    “就這麼想嫁人啊?”他取笑道,“要是明天都排著隊來向奈巴蒙祭司提親,你怎麼辦?左右都是熟人,條件都相差無幾,大概最後隻能用拳頭來搶親了。”
    “那很好啊,”她抹了蜜的唇角牽起微笑,“有人喜歡總是好事……”
    “真夠貪心的。”他笑道,“你是無花果嗎?都還沒真正開出過花,就急著要結果子啦?”
    “別家姑娘在我這歲數早都訂下親了,我今年才上蓮會,已經算遲啦。”
    “別跟她們比,”他說,“你不一樣。”
    她微微一愣——連他自己都不免聽得一愣,被這衝口而出的一句給嚇了一跳。
    她低下頭,倒不自在起來,頓了頓,才說:“雖然三哥也總說我沒長開沒長開的,但終歸是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再拖下去,娘要著急,哥哥們要掛心,村裏的人也要起疑說閑話的。”
    聽來仿佛無奈勉強,卻是眉目舒展,她眉心裏的那根弦被她藏去了哪裏?那對黑而清亮的眼瞳恍如覆水之鏡,鏡裏倒映著躍動的燈影,近在咫尺,遙不可及,他真想撥開那層與世隔絕的鏡光,將她拉近,好看清明鏡止水下暗藏的秘密。
    “你為什麼就不能再等等呢?”他忍不住問。
    “等什麼呢?”
    “等更好的人來娶你唄。”
    “更好的人?會有嗎?”她笑著搖頭,“那才是沒著落的貪心呢!反正不管怎樣都要嫁出去,看不到太遠的人,能抓住也隻有眼前了。”
    他盯著她看,又看見她臉上不甚在意的神氣,他反而覺得愉快,就像是被詭異的風帶引著航向未知裏的船,一路莫名其妙地闖來,終於候到雲開霧散,望見了桅杆上指路的星。
    他的嘴邊慢慢浮起微笑,驀地想到了將它留住的方法。
    “說得也是,”他點頭笑道,“女孩子養大了,都得這樣給她安排去路。七,為了能讓更多的人看上你,我好心給你些指點,你聽不聽?”
    她遲疑地瞅他一眼,等著他說。
    “你該修修你的眉毛,”他說,“把眉弓削掉點,畫得細細彎彎的,千萬別顯出棱角,得讓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性情和順的好姑娘。”
    她猶豫地撫眉,“很難看嗎?”她望住他問。
    “看起來凶巴巴的,像隻好鬥的貓。”
    “是嗎?”她微一蹙眉,為難道,“還要動刀子啊?這我可沒預備,娘還說我的眉毛長得不錯,連畫都用不著多畫呢。”
    “我這有刀,”他馬上抽出別在腰帶上的青銅剃刀,順水推舟,揮舞著衝她笑,“你不用擔心,這刀我每天都磨,刃銳得很,看在扈從統領的麵上,我幫你一次吧!”
    “可是大人!”她急忙攔他,“您又不是理發的師傅,會給修眉毛嗎?”
    “修眉毛跟刮胡子不是差不多嗎?”他奇怪道,“你還怕我會手生?”
    她無語。
    “你閉上眼,別眨巴眨巴的讓我分心!”他擺開架勢命令道,舉著剃刀,眼見她的睫毛密密覆下,在她白生生的臉蛋上繪出兩彎美好的弧,而她眉心仍蹙,仍還對他將信將疑。
    他更不假思索,刷刷幾下,將那兩道月牙眉剃得幹幹淨淨。
    “完了。”他說。
    她睜開眼睛一望,當是自己眼花,還用力擦了擦鏡麵,等移到燈盞旁邊再一看,倏然色變。
    他俯下身,與她一同注視著她倒映在鏡中的臉,柔嫩如初生花蕾般的容顏,少了勾勒,頓時慘淡到近乎怪異,直教他想起神廟裏那些青澀稚弱的小祭司。
    “糟糕,”他衝她笑,“這下可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在鏡裏定定地瞅他一眼,眼瞳墨黑如夜,清亮如星,這才看清了他臉上得逞的壞笑,才知他是故意。
    “你又騙我!”她反身將他一把推開,“再不能信你了!壞小子!”
    “你少衝我嚷!”他一甩手笑道,“這不就有了拖延不去的借口?你真該多謝我的失手才對啊!”
    “可是娘會生氣的!”她又急又惱,“她會以為我是存心跟她作對呢!”
    “那你就怪到我身上好了。”他滿不在乎道,“反正你也不想去,留在這裏陪我玩吧。”
    “誰說我不想去?”
    “不想去蓮會就別去,你躲在這磨蹭又算什麼?”
    “那——那明明是因為大人您不請自來才耽擱到這會兒的!”
    “所以我叫你都推到我身上嘛!”他不耐煩起來,“七,你到底是太愚蠢?還是活得太過小心?要想唬人,起碼得找個不會被自己恥笑的借口,幹嘛要拿別人無關緊要的想法來敷衍自己?是他們要嫁人嗎?”
    “這不用你管!”
    滿腔怒火湧在喉嚨口,她好容易改掉的祭司音又找回來了。
    “你憑什麼來管我想不想嫁?要不要上蓮會?少爺您是您那個世間的太陽,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活在您的光輝底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得按照您的心意去做去想!要想讓人處處迎合您那自以為是的脾氣,少爺您就該回到東岸去!回到您的地界去!”
    這一聲聲跟飛刀似的,連紮進他耳朵眼,生疼。
    他傻傻站著聽她訓話——從沒有誰同他說過這種話,直鑽進他心裏的她的言語,犀利而放肆的回音底下,不禁自問,難道圍繞在他身邊的笑臉全都是迎合的假象,全都是他自以為是的風光?
    “算我多事!”他氣哼哼道,“去把染眉膏拿來,大不了我再給你畫上好了!”
    “什麼染眉膏!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那墨水和筆刷總有吧?”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她一迭聲硬邦邦的“沒有”,震得他亂了陣腳,“炭條也能用的,”他連忙又說,“你等會,我去找找——”
    “不要你管!”她拖著哭腔狠狠擲下一句,扔下他自己跑出去了。他停在原地,忘了追去,慌張中隻想,她是不是躲到哪個角落去哭了呢?
    屋中燈盞空照,煙熏火燎地,漸漸掩住了幹薄荷的芳香,他這可笑的夢境,慢慢飄出了灰燼的氣息。
    走吧,走吧,他想,就不該來的。說到底,這都是他自己討來的教訓,為什麼平白無故地要去招惹她?好笑!管她是不是北邊來的,他幹嘛要攔著她去相親?
    怏怏步出田莊,打聽到舉行蓮會的所在,走到半道,又覺得可笑,待要折返,又厭煩這心虛的鬼祟,幹脆光明正大地去,倒不怕她家六個兄弟守在那兒等著教訓他,怕的是他們會纏著他追問他那無可奉告的初衷,想到這,步伐重又躊躇,蓮會就在半竿開外,年輕男女的笑鬧聲裹著熏人的劣酒味迎麵撲過,劈頭蓋臉的粗鄙,他皺起眉,拿定了主意,一步一步挨近去,去找七。
    人很多,年輕的臉龐卻不多見,祈願堂下來的阿蟬,雖偏於一隅,卻是蓮會的中心,她身畔密密麻麻地圍了好幾圈的人,不知都是從哪個旮旯跑來蹭光的。七就挨著那漩渦的邊緣站著,她額上綁了一根飾帶樣的白色布條,遮住了兩道殘眉,他擠近去拉她的手,她給驚得一跳,飛快地一揚眼,流光閃過,她立刻掙開他,指尖按在柔軟的唇上,要他先別說話。
    他便跟著她傾聽,人牆後婦人們的言語,正說到了七。
    “……這一回去,得過了歡宴節才能再見著你了,那會我家小七說不定都嫁人了,再要和你見麵,可就難了!”
    “怎會呢?”聽那阿蟬說道,“第二輪選上的話才是真的難見,要沒被選上,可不轉身就回了?七也不用那麼著急啊!”
    “倒不是她急,她對這些倒不上心,要說為自己打算,她哪裏及得上你啊?看著她像是個挺懂道理的姑娘,可一說到找婆家,她就是個稀裏糊塗的傻丫頭!唉,這孩子怎麼這會兒還不過來?八成是跟那鄰村來的姑娘到別處貪玩去了。”
    “她不過來,我正寬心呢!要早知道小七今年上蓮會,我也不會回來湊這熱鬧了。要是攪了她的婚事,我可擔不起這罪過。謝普賽特夫人,您也別怪小七貪玩,就算今年的不巧錯過了,可還有明年的蓮會呢!”
    “哎呀,第二趟再來的姑娘還有誰能看得上?你這孩子,上到神廟裏也是這麼馬虎可怎麼辦哪?”另一位夫人細聲細氣地嚷,“貴人們都耳朵尖心眼多,比不得田邊,說話千萬要注意些!”
    “是,娘。”阿蟬柔聲應道。
    謝普賽特夫人勉強笑了聲,“你不說我倒給忘了,還得再過一道甄選啊,”她笑道,“要是有路子,我家小七沒準也能給選上呢,她可是學過聖書體的姑娘啊,單為這一點,穆特女神也要收她去侍奉呢!”
    “是啊,會聖書體的姑娘是沒幾個,誰會動那個心思,都以為早早嫁人是正經呢。不過真要能去的話,我卻怕小七要多受了委屈呢,兄弟當中有人要娶那樣一位說不得的妻,說來可算不得是什麼光彩的事啊……”
    夫人再度語塞,隻得舉了白旗,草草支吾幾句奉承話,與那母女倆圓過了這一時的尷尬,可她的失意卻漏了出來,繞過人牆,纏上了七。
    她默默退出來,人流如潮水,隨趨炎附勢漲落,離開被人潮湧沒的蓮會,她就像枚遺落沙灘的貝殼,為該不該隨波逐流而猶疑不定。
    他跟著她在夜路上走,夜太靜,靜得他心生不忍,陌生的安寧。
    可也不能像條忠犬似的一聲不響地跟她走,他總得開口。
    “七,”他說,先給自己找個台階下,“這地方我不熟,你帶我去渡口吧!”
    “少爺您去找塔內尼哥哥吧!”
    “就是沒見著他才另找你的!”
    分明聽見她煩惱地歎一口氣,找不到別的理由拒絕,隻得無奈應下。
    “那好吧。”
    他沉默著忍過這個丟臉的此刻,看著她係在眉上的布帶隨她的匆促步履在滿月光裏輕揚。
    又走了一程,夜風裏聞見了水腥,應該不遠了。
    “七,”他終於問,“你還不認錯嗎?”
    “我說錯什麼了,大人?”
    “不管對錯都讓我不痛快,你該為你的放肆跪在我腳邊求我寬恕!”
    “唉,少爺,真話本來就不好聽,我又沒在您的光輝底下照著,說的話會讓您不高興,那是理所當然的嘛!您樂意聽軟綿綿的奉承話,就應該回到您的地界去聽,這話哪裏說錯了?沒有錯就不用道歉,再說我也沒瞧見少爺您有多不痛快啊!”
    她頭也不回地繼續走,繼續理直氣壯,活得那麼小心的七,怎麼就不在乎他的惱怒?
    “你不怕我懲罰你?”
    “您為什麼要罰我呢?就因為我說得對嗎?”
    “因為你不夠恭敬!”
    “誰都有氣得忘了恭敬的時候啊!就算申訴到首輔大人麵前我也會這麼問,無緣無故地,大人您又為什麼非要剃了我的眉毛呢?”
    他沒詞了,不願強詞奪理騙自己,隻好閉嘴不答。
    “這裏是神明們守護著的世間,祭司哥哥說過,再了不起的貴人也不能在瑪阿特的秩序下胡作非為。曼赫普瑞少爺,您剃掉我的眉毛,害我上不得蓮會,我說了過頭的話,對您失敬,便都擱在瑪阿特天平上,睿智的圖特神肯定會將兩邊的分量一塊兒抵消掉的,大人,您說對不對?”
    圖特神要能聽見她此刻輕快的詰問,準得受了她的蠱惑,將瑪阿特秩序下不容逾越的尊卑之分一筆勾銷。
    他不敢再碰她的眉,問她:“你都到蓮會上了,幹嘛要走呢?”
    “不想告訴你。”
    “你就這麼走掉,回去準得挨罵,你娘大概正提了鞭子在田莊裏等著收拾你哪!”
    “噢,”她輕快地答,“沒事的,我會全推到少爺您頭上的,這可算不得是扯謊,本來就是為您耽擱的嘛!有您這位貴人擋著,娘也不好開口說我的。”
    “哼,早知道你會走得這麼幹脆,我也不拿你的眉毛開刀了。七,就算是少了眉毛,你腦袋上綁條白布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幹嘛不露個臉再走?是不是看那個阿蟬一步登天,覺得不舒服了?”
    “是又怎樣?”
    “你嫉妒了!”
    “嫉妒了又怎樣?”
    “嫉妒就嫉妒唄,看她飛上去了,還趴在泥裏爬的你當然不爽了。”
    她轉過頭看他,以為她又要回嘴,卻聽她說:“那邊就是棧橋了,大人,您走好!”
    她扭頭要走,他急著留她道:“怎麼連艘船都看不見?人都哪去了?”
    “船家都還在蓮會上喝酒吧?大人,您得等一會了。”
    “那你就陪到底吧!”他求之不得,“我可不想一個人站在這裏傻等。”
    “那好吧。”
    她居然一口答應,甩掉他挽住她的手,先往棧橋上走去。他追上她,隨她在棧橋上坐下,她一晃一晃地踢著水花,數著尼羅河上來來往往的夜航船,藍瑩瑩的夜色沒過兩岸,西塔門柔和得像是母親的召喚,靜靜佇立在對岸,正等著他回去。
    “七,”他低聲說,“你要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也可以另想點辦法的……讓奈巴蒙祭司去求求認識的大人舉薦你……隻要能趕在第二輪甄選前進到祈願堂,回來不就又能和她平起平坐了嗎?”
    “祭司哥哥不會的。”她說,“他連初選都不屑呢,我想,在祭司哥哥眼裏,這次甄選從一開始就是對瑪阿特秩序的混淆吧?村裏的姑娘能上到聖廟地界裏,說是妄想也好,說是夢想也好,總是脫離了命定的路,越過了秩序下屬於自己的位置,祭司哥哥對於這種逾越,一定是不讚成的,他一定認為這是對瑪阿特秩序的破壞,因為真正能飛上去的人很少很少,多數人安分守己的心卻會因它而敗壞掉。”
    “你想錯了。”他嘲笑她道,“奈巴蒙祭司會同意家養奴隸和你四哥的婚事,他便算不得是堅定的瑪阿特秩序的守護者。”
    “您說光的事啊,”她輕聲道,“但祭司哥哥也有他的緣故啊……”
    “人人都有緣故,誰都能找到要別人體諒的借口,如果因此就能為所欲為,還要秩序做什麼?”
    “連亙古不變的泛濫都會來得或早或遲呢!瑪阿特的秩序裏,應該能容得下無礙他人的小變動吧?”
    “‘抓得住隻有眼前’,七,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自己都不願期待不願去適應變化,怎麼還能紅口白牙地替那些混淆秩序的人辯解?”他戳穿她道,“你相信的隻有這個此刻,隻有這一個此刻的恒定。倘若如你所願,這世間一定是靜止的了。怪不得你不想去蓮會,像你這樣連下一個此刻都不敢相信的姑娘,是無法相信要延續到永生裏去的誓言的。”
    她別過臉來望著他,“原來是因為這個啊,我還以為自己是因為找不著喜歡的人才不想嫁的呢。”她輕聲笑,帶點玩耍的意味,“曼赫普瑞少爺,您應該定下婚約了吧?那麼,您是先喜歡的她還是先相信的她呢?”
    他被她問住,一張嘴卻呼出口空氣,答不上話,她像是早就知道他會自證了他的自以為是,轉去眺望河上,並不追問,隻愉快地舒了口氣,說:“有船從東岸過來了,曼赫普瑞少爺。”
    他沒有聽見,他正出神地瞅著她,看她白白的臉上浮起淺笑——滿月光裏漸要開出的一盞白蓮,花蕾上飛起蜻蜓,透明的翅膀在熱氣裏扇出疊影——噢,那是她長長的睫毛在撲閃……飄到他心裏麵的薄荷香,泛起微甜,她被剃掉眉毛時的放肆成了上輩子的事,眼前她側臉的角度,她毫無防備的姿態,她笑意流轉的黑瞳,還有她那盛著蜜的嘴唇,似都變成了一句句確鑿無疑的暗語,集結在他耳邊甜甜地催促:“吻我吧,吻我吧,吻我吧!”
    所以他就吻她了,仍還是播種季暖風裏情竇初開的男孩,純摯又乏味的輕輕一吻,給了四年前那個未完結的午後一道不期而然的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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