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七章 蓮 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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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佩特節前祭事繁雜,奈巴蒙照例都要上到至乘之地侍奉神前。今年他去的更比往年早了好些天:一來是受了村長的囑托,要將他家女兒阿蟬護送到東岸,二來則是為了避開母親的念叨——村長家的阿蟬入選神廟樂師的事,讓母親很受了些刺激,直怪他缺心眼,不知為小七早作打算,“學過聖書體的丫頭能有幾個呢?”她反複問他,“有你爹的軍功和你掌藥祭司的身份托著,她總不見得連阿蟬都趕不上吧?”
三兒也說:“與其讓她隨隨便便嫁給不般配的人,不如找個機會讓她飛一飛算了,會不會摔著那是後話,千辛萬苦學的聖書體,好歹也該到圖特神的地界去逛個幾圈啊!”
都對,是他疏忽了。
說來他也有好些地方想不通,瞧那阿蟬平日裏不聲不響,怎料數日之間竟能一步登天?若論家世、容貌、歲數、性情、學識,所有他能夠想到的甄選條件,阿蟬哪裏及得上他家小七?但他連風聲都沒聽見,忽然就傳來了阿蟬已被選上的消息,這著實令他茫然無措,猜不透上邊究竟是憑著什麼來揀選樂師的。
隻是再要怎麼回頭埋怨都是遲了,母親也知道。盡管都知道那姑娘過不了第二道甄選,但無論如何,村長家裏也算是出了一位上到過聖廟的神侍,往後母親在村長夫人麵前,也再不能有高出一頭的底氣了。她之所以竭力拖延,遲遲不定下四和光的婚事,正是為了趕在醜聞傳遍西岸以前,先為七找好體麵的婆家——體麵到足以令她揚眉吐氣,不複赧顏……
早幾年就有人找來說親,均是被他一口回絕,初始池上來的女孩,怎能輕易許配人家?可是又能幫她擋多久?匆匆數年,小七也出落了,這回母親堅持要她上蓮會,他雖仍是舍不得,卻也不能再阻攔了。
小七她真想嫁人嗎?
看她垂著眼不言語,仿佛很願意,又仿佛是不敢忤逆,他實在是讀不懂姑娘家不願明言的暗語,數次想要親口問起,怕又不能問出她的真意。
這也是無法可想的事,她就是那樣的來曆,平日裏不覺得,偏到這種緊要時候,就顯出生分來了。別人家的女兒一門心思隻想自己的事,她什麼時候撒過嬌呢?
他將阿蟬護送至新選樂師們暫棲的祈願堂,與她別過,便沿著巡遊大道慢步往聖湖方向踱去。
行近南塔門處,他先是望見了禦醫總管曼涅托大人,這位大人正站在羊頭獅身像前,奈巴蒙忙走上前去行禮,方才瞧見隱在羊首獅身像陰影裏低頭不語的另一位大人——竟然就是當今的神前第一祭司——森穆特大人!
奈巴蒙立即撲倒在地,隻唯恐跪拜禮行得遲了。二位貴人都是一般心不在焉,受過了禮正欲發話將他遣退,旁邊另有一人偏在這時跨近來問道:“您是檉柳田莊的奈巴蒙祭司?”
“是。”奈巴蒙答應著抬起眼,一眼就認了出來,“曼赫普瑞大人。”
四五年沒見,確如小七所說,這位少爺長得又高又挺,跟所有貴族子弟一樣,子承父業,一身戎裝,很有些少將軍的氣勢了,可若是單看他的雙眼,又不免覺得這四五年都不曾真的流逝,荷露斯神點下的靈光依舊在他摻了雜色的眼瞳裏躍動,依舊是未經世故的清澈。
“檉柳田莊的奈巴蒙祭司?”禦醫總管不無疑惑地重複,“那天隔著田壟向我行禮的就是你?”
“是,大人。”
禦醫總管轉向曼赫普瑞,“就是前一陣,帶你下去管稅那天,與這位奉獻祭司遠遠照過一麵,”他簡略帶過道,又問:“你是怎麼認識這位祭司的?”
“戰車隊的扈從統領塔內尼,是這位奈巴蒙祭司的兄弟,我十二歲的時候就駕著雙馬戰車去他家田莊拜訪過了。”
“哦,檉柳田莊是嗎?”禦醫總管微微一笑,問祭司道,“我曉得你還有個妹妹,她叫什麼名字?”
小七的事,難道是這位口沒遮攔的少爺告訴曼涅托大人的?
“是,大人!”他答,“因排行在七,一向就叫她作七,還沒有給正名。”
“七?檉柳田莊的七!”禦醫總管笑道,“正巧此刻森穆特大人也在,不如就用這個名字送她去甄選穆特神廟的樂師吧!”
直覺得這是主神賜給他挽回的良機,但在至乘之地積澱十數年的閱曆更占了上風,雖是怦然心動,他口中卻不能不恭謙謝卻:“大人說笑了,卑職七妹身份低微,不日將上蓮會許配人家,絕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可不能說是非分之想啊,”醫官嗬嗬笑道,“本就是公開甄選,選什麼樣身份的都算不得僭越,況且還是學過了聖書體的姑娘,簡直就是為著侍奉圖特神才降臨的……”
“這倒是難得,”一邊的神前第一祭司忽開口道,語氣甚是溫和,“奈巴蒙祭司,你為什麼要教她呢?”
奈巴蒙不及張口,先被禦醫總管搶去了話由。
“咳,在大人看來,怎麼她就學不得呢?”曼涅托大人笑道,“森穆特大人您久在禦前,耳濡目染,慣以血統論尊卑,忘記神侍立身之本,那是情有可原。試問圖特神挑選跟隨,又幾時看重過血統出身?那到底比不得至乘之地輔佐王家任重道遠,竟至而今乏人可選!”
大祭司聞言,淡然笑過,未再言語。倘若這位大人是從小祭司起一級一級曆四十年辛苦才到今天,那也不會一張口就被禦醫總管好一頓譏諷,三言兩語就揭了他禦前侍奉的出身。
奈巴蒙卻因此而愈感不安,大人們正玩著他們波譎雲詭的西奈特,他這微不足道的卒子又怎麼能將戲語當真?
他恭恭敬敬向三位大人行過告退禮,趕在神前第一祭司想到遷怒他之前,忙著轉往聖舟祠堂去了。
由西塔門直抵主神南宮的巡遊大道,沿途坐落著數座小祠堂,歐佩特節巡遊時,此處是為途經的聖舟舉行祭禮的供奉地,每年節前聖舟祠堂的打掃清理,照例是分派給有些資曆的奉獻祭司的。奈巴蒙在村中神祠閑了這些年,醫術雖因熟能生巧而有所長進,但昔年在聖廟研習時積下的人脈卻是不可挽回地散盡了,如今他已不敢奢望步步高升,更何況眼下重用的標準是以對她陛下的恭順為考量的,否則森穆特大人也不能由內侍官直上聖廟,且一上來就是南北兩地祭司總管,難以服眾啊!
亂局之中,隻盼法老能早日返回王都,讓長公主成為名正言順的王後,冠以穆特女神的雙羽,庇蔭於荷露斯神羽翼下,從此以“阿蒙神妻”之尊主祭阿蒙-拉,那麼她陛下也不便再插手神廟諸事,無所適從的神官們也能就此回到一心侍奉神明的正道上來。
不過此刻想這些仍是遙遠,見到大祭司走過,都隻恨不能湊近去奉承巴結,誰還去理會他與她陛下之間的那些曖昧流言?
侍奉完主神的慶典備辦,又在聖廟中淨化七天之後,奈巴蒙便出了至乘之地。他打算趕在天黑之前到家,好親自送小七上蓮會,不想又在渡口遇見了阿蟬,這姑娘也正要趕回去參加村上的蓮會。難為她竟能抽身暫離——或許對祈願堂中的嬌貴千金們而言,阿蟬的半途折返,隱然就是她甘為陪襯的自白了。他可以想見,從聖廟回到蓮會上的阿蟬,一定會搶了所有姑娘的風頭。這實在有些不公,過平淡人生的機會,不是誰都能有眼力抓住的,一次蓮會一輪姻緣,這源遠流長的結親傳統原本就該留給那些踏踏實實的好姑娘。阿蟬若為她的虛榮斷了他家小七的姻緣,他是該將這解作神賜的轉機,還是小七命中該有的波折?
回到田莊,院子裏晾滿了新染的精織亞麻布,像一道道靛青色的屏障攔在屋前。這些都是為歡宴節時置辦各樣祭品而預備的。莊上每年出產的頭批亞麻布一向是集市上的搶手貨,母親一看亞麻的長勢就能知道成品布料的好壞,收獲季時亞麻一下來,等不到稅官老爺們來問,先把最上等的挑出送去織坊,次一等的上貢,下一等的家裏用,最下等的充稅,一般不會有剩下的。精織布都是送回田莊自家染的,什麼顏色染多少數量,這兩年都歸六和七管。
“祭司哥哥,你回來啦!”
小七從一幅幅遮蔽視線的布匹後迎出來,“真巧!”她衝他拍手笑道,“我們正想要去找一個參謀呢!”
祭司走過去,便看見了半隱在靛青色的屏障後邊的光,身上覆著一襲還未剪裁的亞麻布,染作深紅,將她臉上那層與生俱來的沙土黃掩得了無蹤跡,眉尖到唇邊,一派新嫁的喜悅。
他不覺怔住,模模糊糊聽七在身邊埋怨:“會不會太惹眼了?我說要染成淡橘紅色,那種混了些金黃色澤的落日紅,一定很襯光的頭發,可小哥沒聽清楚,用茜草替了紅花,一晾出來就紅得眼裏生刺,小哥還不肯認,一個勁誇自己染得好,祭司哥哥,你說呢?”
她說著推了他一下,像是要他站在她那邊,祭司給她推得一笑,帶些自嘲的羞慚。
“紅色隱喻著塞斯的憤怒,”他道,“做嫁衣不合適,換了吧!”
“就是啊,”七無奈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是光偏又喜歡得不肯放,祭司哥哥,你勸勸呀!”
光不服,挑眉向他看來,“我問過我娘了,大人!”她柔聲爭辯,“在我們族裏,紅色是喜色,塞斯神的憤怒不會纏上我的,他又不是我的神!”
“那你留著它吧,但別在婚禮上穿,別給荷瑞招惹禍事,”祭司說道,“以後總會有穿它的時候,不著急。”
“光,你就聽祭司大人的話吧,”七忙接來勸道,“你可以在我嫁人的時候穿嘛,我才不在乎呢,這回就先收著,好不好?不然娘也要不高興的,要怪我多事呢!”
奈巴蒙啞然失笑,還沒上蓮會的小七,真以為婚事能由著她的意思辦呢!
“小七,講到這個,你總要自作主張。”他溫言告誡她道,“真到出嫁時候,你再說這樣的任性話,多半是要被那一方的女人們恥笑的,快改了吧。”
“唉,祭司哥哥,要是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決定,那我也不要嫁人了!”
她黑而圓的眸子裏亮晶晶的,說得那麼認真,祭司卻道:“孩子話!要上蓮會的姑娘也該有些大人樣了,今晚阿蟬也在蓮會上,姑娘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我真擔心你反會誤了自個兒的正事。”
“阿蟬回來啦?”七又驚又喜,“她變樣了沒?祭司哥哥,她是回來湊個熱鬧,還是真心想要找婆家呢?”
“我如何能替她回答你?穆特神廟樂師們的第二道甄選已定在了歡宴節,這樣要緊的時候,她情願落人口實也要到村上參加蓮會,看來不像隻是為湊個熱鬧。”
“這下五哥該高興了。”七微笑道,“三哥要英雄救美,五哥能得償所願,而我將終身有靠,今天還真是吉祥呢!”
她說“終身有靠”,與世無爭的輕快,奈巴蒙朝她望去,又看見了初始池上雲端裏的遙遠。
“什麼英雄救美?”他問。
七笑著搖頭歎氣,隻道:“都是三哥,說千真萬確的動了心,偏又想不出要怎麼討好人家,祭司哥哥,你可別怪我啊!我是給他鬧煩了才應下的。”
祭司正要追問,卻聽院門那頭傳來了一聲輕喊,聞聲張望,是個從沒見過的姑娘,應該不是本村的。
七忙奔過去,“路不太好走吧?舞,”她招呼道,“我正等著呢,就怕弄完天都黑了。”
“天黑了也沒關係,兩個人走夜路,說說話就過去了。”那姑娘含羞笑道,很規矩地來向奈巴蒙行禮。七挽住她,說:“祭司哥哥,晚點我和舞一塊去蓮會,不用等我們,你們先過去好了。舞,我們到樓上去,我房裏有鏡子。”
那姑娘再朝他頷首示禮,才跟著七進屋去,光很輕很輕地在他身後歎了一聲,說:“舞是三少爺在鄰村看上的姑娘呢!”
他迅速回頭看她,沒漏掉那一歎之間的百感交集,“我沒聽阿蒙奈莫內提起過,”祭司冷冷道,“要真是他想娶回家的姑娘,早該來求我去提親了,又何苦逼著小七陪他耍把戲?”
“這我怎麼能知道呢?大人,”光淺淺笑道,“奴婢單曉得,舞姑娘以前請七給她梳過幾次頭,算是交好。這回村裏的蓮會,鄰近村裏的姑娘也被請過來玩,三少爺為這纏了七好些天呢!能讓三少爺這麼花心思,或許不全是鬧著玩的吧?”
按說小七是不會跟著三兒瞎胡鬧的,這次他是真的打算收心了?
“母親去哪裏了?”他另問道,“剩下那幾個都沒在嗎?”
“夫人為七的事上到神廟去了,今天有好些姑娘請夫人去給梳頭,夫人說她就不轉回田莊了,忙完了會直接過去。”
“不回來?”他很是意外,“讓小七自己打扮好了去蓮會?她就這樣放心?”
“七那麼好看,和誰都不一樣的好看,不打扮也夠惹眼啦!村長家的阿蟬姑娘又回來了,七更不會跟她爭了,她本來就不愛招搖嘛!”
她盡揀些他愛聽的話來敷衍他,聽了卻仍是覺得不對,想起小七那與己無關的平靜。
決意把光許給四的時候,同樣看見的淡漠表情,曾令他耿耿於懷。
小七對於蓮會的毫不在意,難道也是她不敢啟齒的抗拒?
為什麼都不願對他說呢?
“你去忙吧。”祭司道。
光便向他屈了屈膝,挽著茜草紅的亞麻布,穿過深藍的牆,發梢卷住最後一抹夕陽,被餘暉染透了的金黃。
“光!”
“是,大人!”
她柳枝般婀娜的身體如隨風一擺,轉來應他,多麼柔軟!
“你去不去蓮會?”
她揚眼望來,一望之間,笑得真甜。
“荷瑞讓我在家等著,等到他和另幾位少爺從田上回來,就領我一起去。”
望見她起自心底的笑顏,他不禁也隨之釋然,果然是他多慮了。
“那很好,”他微笑道,“沒事了,你……去吧……”
心上卻跟著一緊,似慢慢被抽掉了生的氣息,他竭力深呼吸,目送那最後一抹金黃一步一步消隱在暮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