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五章 婚 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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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日落時,前院水池邊擺出晚飯,謝普塞特夫人領著光在院裏穿梭,將新出爐的麵餅和拌好的涼菜端上矮桌,陶罐裏的湯水咕嘟咕嘟沸出水汽,七奔到灶邊掩上火,把煮好的鷹嘴豆舀出來,這是給祭司另做的。
    奈巴蒙從另一間屋出來,環顧四周,問母親道:“納科特是今天回來吧?我依稀聽見小七在叫五哥,他人呢?”
    “他得先送阿蟬回去,那邊肯定留他晚飯了。”夫人接過七捧來的豆子,另吩咐光去提酒。三兒從後院繞出來,張望著問:“二哥沒在呢?”
    “塔內尼哥哥也沒在,”七把烤魚擺上桌,順口應他道,“有位貴客來找他,說是久沒見著,一塊喝酒去了!”
    “人都到門前了,該留飯的。”謝普塞特夫人遺憾道,“但願那位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娘!”七不以為然,“人家是吃著蜜漬牛肉長大的少爺,偏還踩著飯點來,連添菜備酒的工夫都不給留,就別上趕著讓貴人埋怨我們招待不周啦!”
    聽出她語調沒褪淨的祭司音,三兒舉勺往她額上一敲,道:“說人話!”
    七撇撇嘴,扭頭一甩長辮,辮梢上結的彩球“啪”地輕響一聲,抗議地在三兒手臂上過了一鞭子。
    夫人因七很是不敬的口吻,一時走了神,似乎聽出些淵源,待要細想卻全無頭緒。停了停,她才接著說道:“會屈尊來拜訪我們的貴人,怎麼想都不該是挑剔的客人!實在是家裏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招待,塔內尼才沒好意思請人家進來吧?”
    “哎呀,娘您不知道!”七馬上說,“三哥藏著許多好酒呢!”
    三兒的反應快得嚇人,他一把揪住七的長辮,生生地將忙不迭要躲的七扯回來,“丫頭多嘴!”他笑道,“下回就綁了你去換酒!”
    七還沒喊疼,謝普塞特夫人先兜頭蓋臉地給了兒子一巴掌,“又欺負小七,”她擰著他的耳朵迫他鬆開妹妹,笑著打發他道,“去!把你藏的酒都拿出來!塔內尼要真領了貴客登門,我這也好有個準備。”
    剛在桌邊坐下的四起身說:“娘,我跟三哥去。”
    七躲到奈巴蒙身旁,笑道:“四哥!你可別替三哥心疼!千萬要多提幾罐過來!”
    三兒箭步返身回來捉她,被祭司擺手擋下,“行了,”做長兄的息事寧人地說,“就到這兒吧。”
    “快去!”夫人催促著將三兒一推,轉頭喊道,“圖提在後麵幹什麼呢?過來吃飯!”
    這麼一喊,她最小的兒子圖提應聲跑了出來,也是四下裏一打量,隻問:“五哥還沒到啊?”
    祭司招手讓弟弟坐下,說:“他就來。這會去送阿蟬了。”
    “天光還亮著哪,”圖提不滿地仰臉望天,“這也好意思說走夜路怕黑?”
    七卷了張餅遞給他,“阿蟬哪裏得罪你了,小哥?”她笑著問,“再說明明是五哥求之不得非要送人家的,你惱什麼呢?”
    “沒開過心眼的傻丫頭!我知道你轉的是什麼念頭!”圖提衝七撇撇嘴,“明告訴你,我才不要阿蟬嫁給五哥!你就別瞎起勁了!”
    這曖昧不清的玩笑話被他正兒八經地一刀下來,有心打趣的幾個頓覺無味。奈巴蒙因是長兄,但凡牽扯到弟弟們的婚事,獨他是不能隨便聽過就算的,既然聽說了,便得慎重對待。
    “要真是納科特喜歡的姑娘,”他慢慢說道,眼望住謝普塞特夫人,“並且母親也讚成的話,我就去村長家裏提親,那姑娘的父親和幾個哥哥都不是刁鑽的人,納科特和那姑娘也是門當戶對,這樁婚事並無不妥。”
    “是啊,提親的事當然是你去。”夫人沉吟道,“這閨女是與小七處得不錯,可真要嫁過來,會不會好那還得兩說,先不著急。”
    “那麼,光呢?”
    祭司的語調沉穩得像是西岸全部的岩山都壓在他心上,他的不動聲色,讓在場的人猝不及防,一齊陷進他隱忍的逼迫裏。
    謝普塞特夫人被這不合時宜的追問弄得很不愉快,她瞥了長子一眼,避開了這句。
    奈巴蒙見母親皺眉不語,更若無其事般地,追她道:“光也過了十五歲,早該給她找個丈夫——”
    “這事我也想過,”夫人截斷長子的話,決意避重就輕,“真要說起來,這丫頭運氣確實不好。你爹還在那會,隔不了幾天就有人領著些男丁到村裏逐門逐戶來問,什麼東西都給換——不過那時也不作興家養奴隸,年年都有從各地帶回的俘虜,每家都有份,多的能分到七八個。這些年沒怎麼動兵,口子給堵住了,家裏養的反倒金貴起來,還得操心給他們找人婚配,算計著多添幾個幹活的人手。我是不願意跟哪家合用才拖到這會兒,總盼著早前的販子能再來,好讓我用新打下的穀子給光換個新郎來。”
    “娘,您說的那是陳年舊事了!”圖提胡亂嚷著打哈哈,努力想將話由引開,“眼下光有穀子可換不來能幹活的奴隸。要是想等我們幾個的犒賞,就得候著法老下一次發兵迦南了!”
    “那更簡單了,”夫人冷冷道,“把光換出去就完了。”
    “娘!”七急喊,好像這麼一喊就能把母親剛才的話祛除似的。她不敢真的出言相勸,怯怯站在母親不容反駁的注視下,不安地扯著一小叢芫荽,掰碎的碧綠莖葉堆在盛著鷹嘴豆的陶盆裏,圖提白了她一眼,搶過陶盆將芫荽盡數捋到自己吃的麵餅上,七方才驚覺出錯處,惴惴朝他望來,滿臉都是歉意。
    真是可憐,若非惶恐,這孩子怎會忘記芫荽是他的禁忌?
    或許今天真不是為光說話的時候,祭司心想,塔內尼和納科特都沒在,他不單不能借力,反會殃及了無辜。
    可是這時候他的兩個弟弟抱著酒回來了,光提著小罐的家釀啤酒跟在他倆身後。他們的一起出現,似乎給了他迫切的督促,令他顧不得七的不安與母親的不悅,一定要將光的婚事談個水落石出。
    “也不一定非得再找個奴隸來,”祭司安安靜靜地,一字一頓地說,“誰都能娶奴隸,惹人非議的也就是些為妻為妾的計較罷了。”
    謝普塞特夫人朝兩個兒子一招手,“過來坐!”她重重地道,“都來一塊聽著!光的事有我作主,你們隻管好自己分內就行了!可別說沒趕上好時候,大把掙犒賞的機會都在前頭等著!要有能耐就出去掙去!再要糾纏田莊上的事,把我給弄煩了,我也管不了舍得舍不得,先求個眼不見為淨!”
    暮色淹過,靜寂裏思潮暗湧,聽得見彼此心驚的一顫。
    但三兒是異數——三兒總是異數。
    “有能耐的人都快去掙犒賞吧,可別算上我!”他盤腿坐下,衝光打個響指,中氣十足地甩出一句,“去!拿酒盞來!”
    光飛也似的去了,她的離場,竟沒在凝滯無語的周遭裏牽起一絲活泛,還都繃緊了弦屏在原地,看三兒哼著曲兒,怡然自得地抹掉酒罐上的封泥,讓沉睡了數年的佳釀吸一口新鮮滲入的空氣,醒一醒。
    “河西酒莊,混合酒,”他得意洋洋地念出封印上的酒標,“葡萄收獲期在恩典降臨之年,雙倍好!”
    “難為你認得出來!”夫人嘲弄道,“先前你哥還文縐縐地糊弄我,說你天生做不了圖特神的跟隨,虧得我還真信了他的胡扯!”
    “那可是大實話,母親,”三兒嬉皮笑臉地回道,“要是圖特神手裏拈的不是筆而是酒罐,沒準我跟他的緣分就來了!”
    他這拿神明打趣的惡習由來已久,祭司倒不是很在意,隻望著弟弟出神。
    謝普塞特夫人從三兒手裏搶過酒罐,逼他聽她訓話:“出去瘋一陣,帶幾張皮回來換酒找女人,這種晃蕩沒著落的日子你想混到哪天?就不能安定下來做點正經事?”
    三兒聳聳肩,難得好脾氣地微笑著,避而不答。
    “三哥說他要養豬——”
    圖提嚼著餅,揩掉嘴邊沾的粉屑,含糊替他辨道。
    “啊?”都是一驚,瞪住三兒,“當真?!”
    三兒天真地望住母親,眨著眼答:“養豬挺賺的啊!除了那些自以為了不得的貴人,不都在吃豬肉嗎?”
    “那能一樣嗎!”夫人怒道,“你想讓你爹在永生之地不得安生還是想讓我變成笑柄丟人現眼?豬倌是再下賤不過的,連像樣點的女人都娶不到——”
    “就是啊,”三兒咧著嘴直笑,一本正經地歎著氣說,“看樣子我隻好去尋個奴隸做老婆——”
    “噢!你閉嘴吧!”夫人鬆了口氣,趕忙喝斷他,“壞小子!盡胡謅!”
    光捧著酒盞回來了,奈巴蒙留心端詳她的神情,她卻把臉俯得低低的,教人瞧不出她唇角的弧線是抑是揚。
    “娘,”他道,“就讓光嫁給荷瑞吧。”
    他誰也沒有看,目光鎖住眼前,鷹嘴豆裏仍有沒揀淨的芫荽碎,星星點點的翠。
    荷瑞是四的正名,他這會兒早已喜形於色,嘴角不住抽抽,止不住地溢出笑,生怕不能火上澆油,七急得衝他連連皺眉搖手,求他收斂點歡喜。
    幸好夫人壓根兒就沒朝四看,她盯著祭司,神色間與其說是惱怒,不如說是驚疑。麵對長子有生以來頭一次公然拂逆,做母親的實在不願意就此鬧將開來。
    隻能先自退一步,再行思量。
    “容我想想吧,”她疲倦地說,“也不是說話間就得定下的事,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說到底這不是你的婚事,讓該想的人都再仔細想想吧!”
    父親沒在,家中婚娶之事理所當然就是長兄作主。祭司從來都是好脾氣,但確實也沒誰敢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兄妹幾個知道這事大概是不會有變數了,而夫人自己,所要費心考慮的也僅僅是該怎麼做才能因此而少丟點臉。
    光依舊低垂著臉,好像他們爭執的是別人的終身。
    七心神不定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敷衍地吃了幾口餅,急急說道:“聽動靜像是五哥回來了,我瞧瞧他去!祭司哥哥!”
    都聽出她是有話要說,沒誰願意去湊這兄妹倆的熱鬧,他們是學了聖書體的人,真有秘密可聽,剩下的幾個也沒誰能懂。
    她在檉柳林邊等了一會,祭司便走出來了。
    “我看塔內尼天亮前是不會回來了,有心喝酒的人,不醉不歸。”祭司很隨意地啟口說道,“先前我聽你說話的聲氣,像是認得來找他的那位貴人?”
    “你也認得的,祭司哥哥,那位少爺很久以前來莊上找過塔內尼哥哥的。”
    奈巴蒙想起來,那位異樣的少爺。
    “那的確是多年不見了。我聽聞這位少爺這幾年一直駐守在孟菲斯,看來他又轉回都城了。和那時比,他變樣了吧?”
    “他可真夠高的,”她老老實實地說,“我得站遠點才能正著臉同他講話,要不然他還會以為我這鄉下丫頭是在仰慕他這位貴人呢!”
    奈巴蒙學著三兒點點她額頭,笑道:“好好說話!”
    “我真的很恭敬啊!”七揉著額叫屈,“那位少爺才不客氣呢!對幾乎不認識的人就板著臉刨根問底的,還當我稀罕他紆尊降貴來審問我呢!”
    她這一說,祭司倒好奇了。
    “曼赫普瑞少爺嗎?”
    “就是他啊!”
    “他審你什麼呢?”他笑了笑,“問你是不是從北邊來的?”
    七不覺一愣,倍感意外,她的來處是她的禁忌,聽見祭司哥哥明知故犯,她有些介意,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一定是疑心很久了,要不是在練兵場上狠狠曬脫過幾層皮,這位少爺的膚色大概與你相差無幾。他家祖上在大綠海邊風光過幾百年,也曾朝著南邊發號施令,很是威風了幾天,但轉眼就垮盡了。如今剩的這一支,血都混了,子嗣之中有些長得毫無破綻,另一些就沒那麼好運氣了。要是這位少爺會惦記著打聽你的來曆,那他大概是疑心你與他家有些淵源,畢竟他族裏子嗣單薄,能多認回一個遠親也是好的。”
    “這樣啊,”七如釋重負,笑道,“那下回他要是真的問起,我就說我和光是一樣的。”
    祭司立刻斥道:“你和光怎能一樣?不要胡說!”
    “有什麼關係?馬上都要喊她作嫂嫂了。”七不以為然,“我早知道光肯定是要嫁給哪個哥哥的,可沒料到最終得著眷顧的人會是四哥。“
    這才算是言歸正傳了。
    “是光托了你來問我的嗎?”
    “不是的,她怎麼敢呢?”七忙道,“是我沒弄明白,又不是猜不著娘的心思,祭司哥哥你何必這麼突然地提出來,而且非要在今天定下不可呢?”
    “今天人都在啊,”祭司微笑道,“兩個當兵的都回來,娘正高興,既然提到你五哥的事,順帶就說出來了。早幾年前荷瑞就慎重同我說過,他想娶光為妻,心很誠。”
    “都不管光的心意嗎?”她鼓足勇氣問,“祭司哥哥,你問過光嗎?“
    “為什麼我要去征求奴隸的意見?”
    “也許……她願意再等一等……也許她還不想嫁人呢?”
    “哦,”祭司冷冷道,“這我可看不出來!”
    七臉紅了,想起光平素行止,知道自己詞不達意,說錯了話。
    “可是祭司哥哥你不知道,”局促間她衝口而出,“光想嫁的人是三哥啊!”
    我知道啊!
    誰會不知道呢?攤在烈日下曝曬一般,清清楚楚的事。
    頓了頓,祭司臉上泛起了全然不同的笑意。
    “那麼小七,”他低聲問,“你說,阿蒙奈莫內會願意娶她嗎?”
    “三哥不會在乎的!”七馬上說,“他才不管是奴隸還是豬倌,他隻看人,才不會管這些呢!”
    奈巴蒙一怔,道:“阿蒙奈莫內不會看輕誰,不見得他就會更看重誰。光的心意不過是任性而已。小七,不要由著奴隸任性,你不能因為憐憫就混亂了瑪阿特的秩序!”
    七不語,沉默間透出到此為止的意味,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不敢反駁。此時夜色已顯,她挽著他往回走,他真怕她聽見他無聲底下的心潮起伏。
    小七,你三哥是天生的努烏,捉了豹子剝皮換酒喝,這是他喜歡過的日子。他不是能安定下來的人,不會為了永生之樂甘受現世辛勞。光嫁給他,隻能追著他的影子徒勞一世,她留不住他的。
    默然走進田莊,“休息去吧。”他道。
    七在夜的暗影裏歎了口氣。
    “祭司哥哥,”她惋惜道,“你要是不做奉獻祭司,那該有多好……”
    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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