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後人複哀後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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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來,馬舒達未接到任何本國回音,他頹喪地以為,人生冒險就此結束。他並不奢望,杳無音信兩個月後,首相會拋下國內事務,突然出現在千山萬水彼岸的帝國之都。然而不聞不問,令他著實傷感,甚至開始擔心離家數年來未見的妻兒,離喪後是否能得撫恤。滿朝文武亦將馬舒達視作棄子,如今的他除了能昭示太後淩駕皇帝之上,再無其他作用,不知道哪天就會被哢嚓。
馬舒達想不到,兩個月後的這天,當他眼眶深陷,攤開紙筆又試圖給家人寫遺書時,替代首相來的不速之客,徹底改變了曆史。
天門港是不夜之地,漁火輝映皓月,鍾聲縈繞碼頭,橫江深水,萬舸爭泊。海防重中之重天門,有整支天朝最精良艦隊駐紮,幾乎是一半的水師戰力。艦船先後購自西洋海軍最發達的羅斯坦因施泰特,十艘艦艇配炮155門,清一色鐵甲木殼。船政所早已弄清鐵甲船為何勇猛,隻是知其所以然,不見得能行其所以。燃煤蒸汽、高鍛鑄鐵、固體炸藥,海軍上的關鍵天朝一樣自己都造不出來。朝廷秉承“造不如買”的理念,高昂軍費寧可重金購置火炮,也不願多投一分到武器研究上。天門有一位羅姓鐵匠,於數十年前既已研製出小型鐵製模具,用於農具和小型冷兵器製造。朝中有人建議,采納模具辦法,研究改進,用於大炮鍛造,想必能超越西洋。朝廷於是將製法收歸國有,並成立“玄火處”予以研製。未幾止水建壩,國庫緊張,朝廷便“借玄火經費以治水”,一借就再無歸還,玄火處隨即名存實亡,數十年來淹沒於京師重地之中。而“羅氏法”仍舊用於農具與冷兵器製造,改進了一輪又一輪,使“天門刀”成為舉世聞名的名品。刀是殺人利器,十步殺一人的淩厲,在熱兵器時代,演變成無可奈何的悲哀。
七月末拂曉,水師仍靜靜泊於天門內港,十裏外的琴塢卻震驚地發現,數裏開外的海麵上,十艘軍艦正在靠近。琴塢防務官正錯愕天門水師為何毫無預兆地出動,方才注意到中間兩艘船身並非木質,而是黑漆漆的鑄鐵,艦頭正飄揚著金黃的獅頭旗。他迅速派兵前去內港通報,琴塢內二十艘桅杆護衛艇緊急調出,水師駐員不夠,一些技師臨時上崗。二十艘桅杆護衛艇在黑黢黢大家夥麵前,如同草原上的鹿在獅子的血盆大口前。未等己方軍艦趕到,駭人的炮火令護衛艦支離破碎。部分艦上指揮下令全速衝向軍艦,僥幸逃過炮火,傾盡力量投擲簡易燃燒瓶於敵艦,隨即沉沒。護衛艦的自殺式行為,令軍艦遭到些許損傷,卻微不足道。很快琴塢的四座炮台在措手不及中遭重創。半數房舍損毀,防務官中彈,身體像海魚一般拋起,劃過副官的麵前。至死他都沒弄明白,這金黃的獅頭旗,到底來自哪一國?
水師出港時,琴塢幾乎落入敵軍之手。三個船塢、一座彈藥庫、一個維修廠,四座尚可修複的炮台,一概喪失。呈半月形凹入內河,琴塢作為拱衛天門內港的重要後勤船塢之一,焉有不防之理。隻是誰料到敵軍迅雷之勢,摧枯拉朽,炮火猛疾,琴塢守備來不及反應,都已成了炮下之魂。為何敵艦如此靠近,無人發覺?隻有天知地知了。
水師提督施閔昌看見對麵的鐵殼艦,頓覺不妙,全軍於琴塢外分庭對峙。五艘艦艇靠近琴塢,試圖奪回,卻遭到敵方的迎頭痛擊。施閔昌旋即下令還擊,誰料雙方射程雖相當,精準率卻天壤之別。己方火炮十發中約有一發挨著對方船身。卻有一發剛出膛,在船舷邊即炸裂,艦體受損,船員傷亡。敵艦炮火一齊追擊,水師邊向內港方向後撤,邊不停發炮。不久炮筒便已滾燙,無以為繼。隱入內港,敵艦便不追擊,隻盤踞於琴塢。
天門巡撫聽聞奏報,坐立不安,以最高級別軍情速報朝廷,並召來水師高官與天門城防,商量對策。策馬狂奔,軍情三日後抵達朝廷,掀起軒然大波。太後怒極攻心,卻不忘病榻之上聽取軍議。
“顯然是報複,赤裸裸的報複!沒想到區區可密斯,為了一個馬舒達,竟敢進犯天門!”“可是艦隊之中,那金黃獅頭旗可是羅斯坦因施泰特的,他們也摻和進來,可不僅僅是為了一個馬舒達。”“說到底,還是為了天門。看軟的不行,便來硬的。”“他們仍未表態,不知道究竟目的何在?不如派人和談,如果是一個馬舒達,放了也就放了。”“馬舒達可是以間諜罪名拘押的,如今為了一次威嚇,便無緣無故放人,我朝顏麵何在?豈不是任由西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也不過是十艘軍艦,數千人,補給艱難,民心喪失。”
紛紛擾擾的討論之後,太後口諭,著八艘鐵甲木殼艦、十二艘護衛艇,及其他小艦艇隊,由原船政總領尤掖加封“剿夷將軍”,親率統領天門,並有自行招募艦艇補充之權。尤掖到了天門,一偵查敵情,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剿夷將軍”當得異常凶險。兩次侵擾試探下來,尤掖更是清楚,敵艦戰力遠勝己方,水師何曾對陣過如此龐然艦隊?至多不過防範海盜、抓捕漁船而已。數日對峙後,尤掖親修密信予羅斯坦因施泰特艦長曰:“君使所為何?必使之欣呈貴國,亦欲使吾勿難容於上也……”尤掖正暗自思忖要如何說動太後,予以西洋通商之利,密使回報,艦長聽完翻譯所言內容,徑直焚毀信件曰:“隻怕你們給的,不是我們想要的。”尤掖氣極,又接到朝廷敦促:何以多日不見動靜?速剿匪以報!尤掖隻得於數日後,派施閔昌為大將,領艦十五,於琴塢近海一戰。
此戰異常慘烈。雖則己方艦小炮弱,卻誘敵數艘離開琴塢炮台射程。敵艦自恃船堅,謹慎地不進入天門其他炮台射程,卻追擊到了外海。水師以損艦八艘為代價,幾乎是同歸於盡地,消滅了落單的兩艘敵艦。羅斯坦因施泰特與可密斯聯合艦隊幾乎是要笑得合不攏嘴,憑借八比十的軍艦數量,其中還有兩艘鐵殼艦,天門水師還能翻出什麼花樣來?然而他們意想不到,正規水師之外招募的散兵遊勇,卻令琴塢告急。天門防衛水師二艦,先猛烈轟擊琴塢炮台,繼而招募的50隻大沙船與20多條首尾備炮的兵船於內河行至琴塢附近,圍攻敵艦,火藥火箭不斷扔入艦中。內河狹小,不得深入,艦隊擁在河口還擊,劃艇們卻揚帆而退,待艦隊疲乏,又順流靠近,持續炮擊。漲潮時分,艦隊向前追擊,劃艇們退入支流,另一撥沙船兵船卻又從另一條內河開來,側麵靈活炮擊。機動戰一直持續半日,借著暮色,小船紛紛散入支流河道,艦隊不得而入。
由於民船兵船在各河網的不間斷騷擾,聯合軍逐漸放棄了琴塢外圍的村舍商館,全力退守到琴塢炮台和船塢。總指揮在報告中寫道:“半月來我們一直受到數以百計的中國舢板的騷擾,以及各種巧妙凶狠的火器的攻擊……眾多士兵快要精神衰弱……”為防止甕中捉鱉,艦隊除留下一艘據守琴塢,其餘均撤到離島海上,殲滅守衛離島的一艘艦艇。
尤掖上奏朝廷的文書稱:“擊沉敵艦五艘,滅敵數百人,敵軍聞風喪膽,懇求朝廷寬恕,體察冤情……蓋因通商為西洋於天朝唯一立身之本,痛哭流涕,隻為失瑤州後,能於天門貿易……西洋蠻夷俯首,仰望天闕,盼天廷寬大為懷,予以彌補部分通商損失……”如若聯合艦隊看到這份文書,隻怕是要暈過去,竟被描繪成如此窩囊。然而太後卻似乎十分開懷,病也好了一半。她批示道:“其情可恤,其誌難容。令其俯首稱臣,予以部分金錢,天門自當永不再犯!”太後若是信了尤掖一麵之詞,而許其所奏,或許,當時不勝煩擾的聯合艦隊會見好就收,蓄勢再發。然而她一筆堵死了天門通商的可能性,暫時蟄伏的聯合艦隊如何肯空手而歸,隻好聯係本國另辟蹊徑,徹底拔光猴子毛。
正當朝廷得意自滿,以為不日即能大揚國威時,西南外海上卻有船隻頻繁來去離島。留守琴塢軍艦被民船圍困,痛苦萬分之時,離島卻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從林邑國輸來。兩艘鐵甲船本就是羅斯坦因施泰特從林邑沿海調來,此時更是將林邑當作前沿。天朝這才痛恨當初林邑國被西洋圍攻求救,自己不聞不問,以為如此偏遠羸弱小國,不值得投入大量兵力不遠萬裏去營救。隻可惜一朝陷落,再難奪回。隻好發緊急谘文給西南藩屬真雨國,派兵威脅林邑,令其自顧不暇。真雨國自不敢忤逆天朝,無奈國小力微,竟派出兩頭戰象,一千人,與林邑國在邊境短兵相接一番,便上書稱“已盡力而為,力有未逮……”
此時與聯合艦隊議和,威逼利誘,天朝仍占上風。然而一心要“剿匪務盡”的太後,似乎忘卻了初登大位時,綏靖的謀略,使後世之人,撫膺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