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炙手可熱心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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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七,魏相成聽到宮中消息,便再也無心尋樂。太後宮中掌衣忤逆,杖斃。魏老夫人暈厥幾次。左等右等,升官發財沒來,等來的是催命符。魏相成了然,原來太後是這麼個意思,當日小瞧了深宮婦人之手,可自己這船既已上,斷然沒有下來的路。安知翌日,皇帝又公開褒獎了欽天監監正,封賞甚多。不出元宵,青雲河都水郎中吳作行,王大人原來的門生,又因瑤州雨季水患,整治不力罷官下獄。魏相成看這走馬燈似的輪番裁撤封賞,除了謹慎行事外一籌莫展。這吳作行雖是王家派係,為人卻耿直,在河工這個肥缺裏,硬是查不出他多少貪賄,督河防汛倒做得有口皆碑,是以清洗之時未受牽連。此番治水不力的說辭,著實敷衍,青雲河年年雨季暴漲,今年受災範圍還小,竟安了個懈怠罪名,足以看出太後一幹人摒除異己已不知遮掩。若是把能幹的官員一一推倒,大權是穩固,新調任者又豈能皆如人意?更何況清洗下來的眾多官職如今仍虛銜以待,總不能王公大臣下來事必躬親吧?太後的手段,治宮尚可,治國,可就差遠了。
何況皇帝已然十六,登上那把椅子,無人希望頭頂上還懸著一把製約之劍。十六親政,無可厚非。然而可以支持他的重臣,眼看著或誅殺或貶謫,七零八落。此時他想起了魏相成,那個曾在馮寬事件中助他一臂之力的雲林巡撫。但凡是小皇帝此時冷靜一些,不那麼心急,又或者他身邊還有沉著老辣之人提點,他也不至於出此等莽撞主意,拿馮寬一事再去逼迫此事上吃了啞巴虧的太後。看吳作行一例便知,太後絕非不敢收拾魏相成,不過是在等一個借口,等兔子自己乖乖撞上槍口。
魏相成並不是那麼好利用的。鑽營二十年,多少人紛紛落馬,他卻穩坐巡撫,並不隻是運氣好那麼簡單。一聽聞吳作行下獄,他就主動上了折子,表示青雲河暴漲與杏湖流域連日暴雨,排水不暢,脫不了幹係,自請朝廷降罪。他這一請,太後反而不好辦了,傻子也看得出來此時降罪,就是苛刻暴君了,說到底,祈求風調雨順難道不是天子的責任?天災頻頻隻能證明“倒行逆施”,上天怪罪。這話大家不說卻都明白。魏相成的請奏被壓著不聞不問,太後和皇帝各給了一句批語:“多說無益”,“做事要緊”。
魏夫人幾次三番去盛府探望王純和盛玉,都吃了閉門羹。不是盛玉病重不便見客,就是王純外出不知幾時回府。小小盛府!她氣憤地想,他日走著瞧!
青雲河卻不因吳作行被撤職而平息,雨季持續,雲林與瑤州界山歸瑤山多次山洪,形成堰塞湖。青雲河都水處緊調人手,對已成形的堰塞湖,無計可施。由於堰塞處頗高,五日後,河水無處可泄,竟然倒灌兩側,衝垮土巒,多處懸瀑,分成兩股,毀田傷人,改道南流。仍在獄中的吳作行聞言,竟以頭觸壁,血書“罪臣請戴罪治河,求恩準”,昏死過去。都水處多人破指寫下聯名血書,請求朝廷準吳作行之請,血書寫得情辭懇切,見者無不淚下:“……自知罪孽,罔顧微命,惟以河為念,蒼生為哀,導凶蛟之南澤,獻賤軀於歸瑤……”
昏迷醒來的吳作行,被綁在擔架之上,直接抬到了雲城南麵的黃頭岡,為怕他半路出事,派了一名醫官,一隊戍衛隨行。吳作行被人攙扶著,虛弱地站在岡上,望見改道分流的青雲河,不禁涕淚縱橫。瑤州巡撫孫其驤、雲林巡撫魏相成,奉旨協辦,亦是兩三日未合眼。
雲城盛府中,盛盈心咬著唇寫下:“獨夫何足懼,頓首叩蒼生!”白止正在母親教導下習字,關切地問:“娘,這寫得是什麼?你怎麼哭了?”盛盈心擦幹淚水道:“娘想起帶著你逃去止玉找爹的時候了。沒事,往後再慢慢給你講。快寫字去。”白止似懂非懂,偷偷將這幅字藏進袖子裏,晚上等白省回來後,拿給了他看:“爹,你看,今天娘寫了這個,就哭了。”白省一看,大駭,趕緊屏退旁人,拉了盛盈心低聲道:“你瘋了!寫這種東西!要是不小心給別人看見了,還要不要腦袋了!”盛盈心一看,急忙道:“你從哪裏得來的?我找了一下午都找不到,急死我了!”“止兒拿給我的,幸虧是止兒,萬一是別人呢?你可知道這是滿門抄斬的後果!”“我知道……我後來想毀了,卻沒找見……”“毀了有什麼用,這樣的東西,”白省點了點她腦袋,“就留在這裏,不許出口,更不能見諸紙上!盈心,算我求你了!”說著白省引了燭火將紙箋燒至灰燼。
盛盈心噙著淚問道:“退之,為什麼?祁中要被官軍再次屠城?現在,千萬性命還不如一個罪名重要?他們不是已經可以翻雲覆雨了麼?”白省無言。他轉頭喚白止進來,叮嚀他今日之事絕不能講給任何人知道,馮寬也不可以,菊霜也不可以。白止點了點頭,想要問為什麼,又忍住了。
吳作行呆坐在簡易指揮部中,喃喃道:“魏大人,孫大人,你們可讀過《舊覽》?”
魏相成和孫其驤互相望了一眼,開口答道:“讀過。”
吳作行苦笑:“是啊,凡是考中朝官的,幾乎都讀過《舊覽》。當年我讀之時,讀到數百年前的記載‘河奪沾入海’,隻覺短短五字,稀鬆平常。如今我才知道,這五字血淚,重於千斤!”京城東麵的綏河,於數百年前也曾改道。當時大廈將傾,眾人的眼睛隻盯著金燦燦的寶座,誰管綏河泛濫。待綏河湧入沾水,占了沾水的入海通道,狹窄的沾水河道容納不了綏河水量,一片汪洋吞沒了兩岸。此後《舊覽》的記載仍是五個字:“京東俱荒野。”曾容民四十萬的平原,成了荒野!那四十萬人去了哪裏了?《舊覽》隻用四個字結束了篇章:“帝多撫慰”。這就是最終搶下禦座的那一位,代替那四十萬人,留在了史書裏。
而如今,青雲河水量堪媲美綏河,改道後的河水,衝垮多條小河,正開辟自己迢迢入海的道路。瑤州憂心忡忡,萬一青雲河最終選了瑤州城,那可如何是好?不少瑤州居民已開始收拾細軟,隨時逃命,但是青雲河流淌無定,誰知道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
吳作行深深一鞠躬道:“請大人幫忙!形勢已刻不容緩,即刻征調民夫,築壩、截流、炸湖!周圍百姓,能遷多少,就遷多少!”孫其驤與魏相成自是應允,急急忙忙布置去了。吳作行叫來都水處各官吏工匠,研究起東西兩側築壩位置。
“此處不行,土質鬆軟,恐怕大水一攔,壩就潰了。”“我看應選此處,理由有三,一是周圍村鎮少,二是土質堅硬,三是可以就地取石。”“可是此處下遊沒多遠山體不穩固,就怕河水壓力轉移,再度改道。”“這一處倒是好,可是山路艱險,築壩物資很難運入。”“那到底要怎麼辦?!”砰一聲,參事陳原砸在桌子上,用手捂住了眼睛,“好好地把你關起來,現在爛攤子不聞不問!”吳作行沒有出聲,陳原繼續哽咽著:“他們烤火作樂的時候,你在陰冷的牢裏;他們吃飽穿暖的時候,我們在風餐露宿。我們的血是熱的,他們的心是冷的……”“夠了!”吳作行趕緊製止部下,“你太累了,來人,帶陳參事下去休息。”他揉了揉自己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繼續和其餘人討論選址。
通宵達旦,兩處築壩地點終於選定蕭桔嶺和長中溝。其中蕭桔嶺是靠近故道,長中溝則運輸便利,土質堅實。隻是長中溝西北方向的居民全得遷走。“山路艱難,全部撤走這數百人,至少需要四五日,真要如此?”吳作行垂了眼:“我不想再一次看見止水壩那樣的慘劇……先安排炸堰塞湖,民夫先全力築壩蕭桔嶺,長中溝石塊先運,待蕭桔嶺壩成,民夫全部抽來長中溝,救的了,為什麼不救?”下屬領命而去。四年前,吳作行聽聞止水壩被炸,驚呆了。他才領悟到,造福百姓,不在於壩橋建得有多好,而在於決策者是否在危難麵前,首先以救人為己任。若是視幾十條幾百條人命為草芥,再多再好的橋和路,也形同虛設。
三日後,參將來報,孫其驤與魏相成已責成築壩處的居民全數撤離,隻是……“隻是什麼?”“隻是,長中溝路險,有幾人腿腳不便,行程極慢。”“魏大人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派人接?”“魏大人的人手都派去運炸藥了……”“那愣著幹什麼,那麼多衛兵是吃素的?!”吳作行大吼。“可是衛隊是皇上賜的……”“皇上不是賜來治河救人的麼?!”吳作行轉向戍衛黃隊長繼續吼,“你們去!有什麼危險反正我拿命抵著!把人救出來!有種的就別躲在指揮部,到前線去!怎麼?你們怎麼站著不動?好,你們的命金貴,那我自己去!”說著他就要衝出去,黃隊長眉頭一皺,攔住他:“好!我去!”
黃隊長離去前,看了一眼包著白頭帶的吳作行,若是站在這裏的是孫大人或魏大人,定不會將身邊的衛兵派出去,甚至,這麼幾個人,都不值得救吧。不知道為什麼,黃隊長也湧動出萬丈豪情,這才他媽的像個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