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男兒自橫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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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仲仁明白,皇上和太後的口諭雖是“恪戍衛之職”,除保護吳作行安全外,還有一層更重要的任務,監督吳作行,治河事畢,即刻押回。他留下兩名下屬護衛吳作行,其餘五人盡數跟他趕赴長中溝。都水處官吏近十名,大多惟吳作行馬首是瞻,真要鬧起來,兩人是決計擋不住的。他向來處事周全,這次不知為何,內心堅信吳作行決不會滋事或逃脫。或許是他隱隱覺得,能身先士卒,欲親往救人,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豈會做出那些貪生怕死之事?雖然這件事,也的確是被害得冤枉。黃仲仁行伍多年,什麼樣的長官沒見過,什麼樣的人沒救過?發號施令者個個振振有詞,民生、百姓、社稷,樣樣不離嘴邊。可是,他搖頭想,每一個舌燦蓮花地動員他們要置生死度外時,沒有一個自己離開過那風平浪靜的溫柔鄉。他可以理解參將陳原那天悲戚的指責,雖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每個兄弟,在刀尖上舔血時,想到安坐後方發號施令,僅是憑借祖上功蔭或結黨抱團,而未建功勳的指揮者,心中均這樣罵過。
    奔波在長中溝深入歸瑤山的險峻山道上,黃仲仁意氣風發,因為這一次是自己,而非他人指令,接下此任務。憑吳作行如今的身份,還指使不動他。姓吳的若是打著官腔、沽名釣譽地要他救人,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多年軍旅生涯,殘酷狠戾見怪不怪,早已令他們學會淡漠,這並非是他們滅絕人性,而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若都像吳作行這麼衝動,他笑著,恐怕早被戰場血腥刺激得精神崩潰了。然而我朝,還是需要多一些這樣理想主義之人,肮髒的活兒,由我們承擔吧,黃仲仁愉悅地想。
    吳作行全然不知黃隊長這心思,他們在長中溝暴雨後的深山裏搜尋接人時,吳作行不顧阻攔,親自在堰塞湖西南口指揮爆破。魏相成的一小支兵士整裝待命,看蒼白的吳作行穿著一身莊稼人田裏幹活的打扮,站在嶺口,恍若風中一株白楊。
    吳作行一個幹淨利落的手勢,引線點燃,未幾,巨響數聲,陳原拉著吳作行趴倒在地。巨大的衝擊為嶺上諸人蓋上厚厚一層灰。湖水傾瀉,猶如脫困之蛟,巨浪滔天,湧入故道。吳作行顧不得灰頭土臉,攀上側嶺一看,分流水勢頓時委頓不振,想來下遊壓力減輕不少。他搓著衣角傻嗬嗬道:“成了,成了!”
    沒等他樂上一個時辰,急報曰:“下遊開了個豁口!”炸湖之威,水瀉之勢,生生令下遊數裏一處山土鬆動,拉開一條小口子。吳作行一聽,顧不上蕭桔嶺今日工事,拿過地圖查看,就往豁口跑,幾乎忘了身邊的魏相成。魏相成一看,隻好指揮兵士跟著前去。
    豁口在一個名叫夯村的村外。夯村得名,在於此處土質緊實,猶如夯成。往年青雲河水患,土質山體卻比石質更難撼動。不料炸藥一響,巨浪拍打,山土裂了個一人寬的口子,凶暴之水正奮力擠進豁口,湧入村來。不消兩個時辰,村中低窪已積起淺池。吳作行到時,村民已背起包袱,正三三兩兩逶迤入山去。有十數人見官兵前來,壯膽不走,觀望形勢。陳原一看豁口,眉頭緊皺:“這樣不行,口子撕裂得很快,這一日下來,恐怕不止村子淹了,最終山體承受不住,會全麵垮塌。”“那就又是一條改道支流……”吳作行喃喃。
    魏相成站在遠處,見一班都水處官員湊著腦袋嘀咕了好一陣,終於,吳作行跑到他跟前:“魏大人,事出緊急,恐怕得先征調兵士民夫在此處堵豁口、固山體。”“定當全力配合!軍士們定聽憑調遣。”
    原為長中溝囤積的沙袋,緊急調運來夯村,各種加固材料也源源輸來。軍士扛起沙袋,堵塞豁口,無奈水勢湍急,沙袋或是滲水,或是衝掉。過了晌午,豁口竟已擴大一倍,數名軍士爬上鬆垮的土嶺頂端,從上向下拋沙袋。土鬆地滑,偶有兵士不慎掉入河中,激流席卷,無影無蹤。分不清是水、是汗、是淚,滔天大水中個個好男兒。
    另一邊兵士民夫正全力加固山體,築壩起堤。為查進展,吳作行不顧阻攔,爬上土嶺,被奮勇搶險的士兵瞥見,嗬斥道:“來幹什麼!快下去!”吳作行喊道:“我要看水情!”“外麵看就行了!不要命了!”“這裏看得清楚!”未喊完,腳下趔趄,身子便往下滑。吳作行自恃治河多年,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此時重心一斜,半身吊在土嶺上,有半身倒懸到水上。身邊士兵一見,攀至外緣將他拱上,此時一個浪頭打來,手一滑,便吞沒於青雲河中。吳作行氣喘籲籲地趴著,身邊一名滿臉是泥的士兵朝他大吼:“你找死!還不好好坐到後頭去!你自己身先士卒地衝過來,要別人幫你抵命!沒這個本事,就別連累別人!大夥兒都是在刀口上踮腳求活路,你來裝什麼犧牲!你以為你這副不要命的樣子,我們就該感動感激了麼?!要不是你,曹義會死嗎?!至少還能多扔幾個沙袋!”吳作行愣著,由著他訓斥,任人攙回。
    陳原急匆匆趕來,看吳作行失魂落魄的模樣,以為他著實受到驚嚇,正待出言安慰,聽吳作行道:“剛剛我竟是真的慶幸,掉下去的不是我……”吳作行抬起頭看著陳原:“剛剛兵士罵我罵得對,我太莽撞,要不是為救我,也不至於害了人……可是我一時懊悔,一時竟然又有些慶幸。你說,我前為所謂‘身先士卒’罔顧他人性命,後為自己獲救幸災樂禍……我……我與那些安坐後方的官員,又有什麼不同?甚至,比他們還不如……還自負憂天憫人……”
    陳原坐到他身邊,緩緩道:“縱然你有那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誰不珍惜性命?然而你與那後頭的,可不同。他們安坐後方,卻從未想過自己送命的事情,其他人多死一兩個,也不過視作螻蟻。而你卻不是,隻是思慮不周,誰又能在如此事態下,考慮得萬無一失?你與他們不同,就在於,你是為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卻無意中添了麻煩,他們卻是從頭到尾根本不想惹到一點麻煩。你不必太自責,下次多想想,而他們,想也不想吧。”
    吳作行緊握了陳原的手。一會兒他站起來,又投入戰鬥中。
    直到天黑,豁口終於堵住,又趕工半夜,加固完成。幸存的兵士們橫七豎八,精疲力竭地躺在沙袋邊。天上漆黑,雲靄沉沉,村中已沒至大腿的積水正緩緩退去。吳作行與陳原,同其他都水處的幹事一同,等不及找床,附近草料房中,倒頭就睡。留下戍衛他的兩人,也酣睡在他周圍。
    淩晨徑直出發去蕭桔嶺前,吳作行深深地,向著席卷軍士性命的豁口,如今為新壩取代之處,鞠了三躬。
    蕭桔嶺的工事倒是進展順利。然而黃昏時分,天空淅淅瀝瀝飄起雨來,片刻,又成傾盆大雨。下屬回報,青雲河流域普降大雨,水位極速上漲,剛由於炸湖疏導緩解的改道壓力,倏然增大。雨,大雨,不停下了三日。蕭桔嶺壩成,順利合龍。然而黃仲仁仍是沒有消息。陳原焦急地問,長中溝究竟該如何?目前築壩進程近半,不出三日必須合龍,否則,等黃仲仁歸來,這麼個淒風慘雨,怕是整個瑤州都要毀了。
    第四日,隻有大雨滂沱。第五日,仍是大雨滂沱。吳作行極為難,第六日無論如何得合龍,可是這黃仲仁一行身在何處?他捏著拳頭,這人是他吼出去的,信誓旦旦拿命擔保,這條命倒不算什麼,早已九死一生了,然而算不算是自己一時頭腦發熱,竟然要斷送這許多人性命?吳作行自問,倘若回到當時,他恐怕還是毫不猶豫做出同樣選擇。救人真難,他想著,左右為難。自己究竟錯沒錯,他已無力再想,隻知道一力貫徹。
    此時的黃仲仁一行,正艱難地山中趕路。
    雨仍下個不停,艱險的山路因此更為濕滑。黃仲仁和幾名下屬輪流攙扶村民,其中兩人還分別背著一位姑娘,一個小夥子。小夥子道:“黃隊,放我下來,你們先走。”黃仲仁沒有理睬。小夥子急了:“黃隊!別管我了!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會被我拖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截流了!”“張馳,你省點力氣。你知道我們不能丟下你不管的。”一旁的隊友開口道。張馳看了看自己的腿,繃帶上又滲出大片殷紅。黃仲仁放下他,開始為他換繃帶。
    張馳嚴肅地說:“黃隊!真的不能為我一人,連累這麼多人!更何況我們出來是為什麼?難道讓這麼多百姓陪我?黃隊!帶他們先走!”黃仲仁細心處理好傷口,歎了口氣:“馬金,你和其餘人,帶百姓先撤離,你們的速度,約摸也就一日的腳程。”未等反駁,他又補充道,“趕快去找吳作行,讓他派人來接,記得帶傷藥。張馳的傷勢,就要靠你通報及時了!”其餘人麵上不忍,卻被黃仲仁一聲嗬斥。安知此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衝出來:“我不走!”之前被背著的年輕姑娘,倔強地仰起臉。“我不走!我也是個拖累,沒有我,你們可以走得更快。”姑娘一瘸一拐走到張馳身邊,“張大哥是為了救我受傷的,我要留下來照顧。雖然我是個瘸子,行動不方便,可是照顧人的活兒,我可以幹得很好。”
    “不行!”眾人脫口而出。
    “我堅決不走!”姑娘扭過頭去,“你們別婆婆媽媽的,趕快走!可以快點找人來救我們。”
    於是,寂靜的山林裏,隻留下黃仲仁、張馳與姑娘三人,聽著嘩嘩的雨聲。
    “張馳,你遊泳水平有沒有長進?”“嗯?”“我這幾年可是沒有懈怠,萬一大水來,我們看看誰遊得快。”“黃隊,你讓我這缺了一條腿的怎麼遊啊?明顯是趁人之危。等我好了,再好好比試。”“一條腿怎麼了?你看人家趙娟姑娘,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哪像你,才開頭就認輸。”黃仲仁開玩笑道,“不過我就等你,你可得好好把命留著。”“我命可不小,當年我幫你擋了一箭,都活過來了呢。”“就知道你小子命大!雖然說舍生取義,不過,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鴻毛,那就是……被大水淹死!哈哈哈!”趙娟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聊起往事。林中的雨打在臉龐,天色昏暗,看不出時辰。平日裏的飛禽走獸,一個都不現身。黃仲仁在樹間支起一張油布,三人在方寸之間,瑟縮著取暖。生命誠可貴,男兒豈能輕言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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