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萬般皆是命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0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一連幾日,盛府門檻快要被送禮拜訪的賓客踩破了。這還隻是長女,若是個男孩,不知道要怎樣的隆重。雲城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登門道賀,實在不便前來的,也托人備了大禮。聞說盛家大小姐單名一個玉字,送來的賀禮多半都是玉器,各種首飾擺件,不一而足。其間有件玉雕的水仙墜子,栩栩如生,盛中見了打趣道:“這莫不是止兒托人送的?劉管家,讓人尋工匠好生串個新鏈子,再來稟我。”
盛中在一眾賓客間應接不暇,卻極少允人去探望王純母女。他回味著白省那日的話:“大嫂今後怕是難再有子了。至於玉兒,大哥,她羊水窒息好一陣,雖然救回來了,恐怕以後身體孱弱,飲食氣候諸多禁忌,輕則過敏,重則……生命堪虞。”由是,極少數顯赫的女眷才得以見到這對母女。這日正是雲林巡撫夫人,也即是白省妙手回春的魏府小姐之母,正在王純處閑話家常。
“還真多虧了白省,上回醫好了我家雲慧,這回又救了你和玉兒。隻可惜,怎麼也不肯答應來我府上,寧肯出去開診堂,還是你們好福氣啊。”“哪裏,夫人你府上門第這麼高,哪裏缺一兩個醫官了。退之可是盛中的妹夫,在我府上也是手足之情罷了。”“你這就跟我來虛的了。可清啊,誰不知道你王家在京的地位,就連我家老爺,在京中也要仰仗著王大人,多多提攜幾句。”魏夫人左右看了看,湊近了道:“京中消息,看來王大人不日要擢升尚書了。可清,真是雙喜臨門了!”王純淡然笑道:“都是皇上的意思,也就是更忙些,倒是擔子越重,做事越發難了呀。”
魏夫人又湊得更近:“我還聽聞,宮中似乎有意遴選才德兼備的官宦之女入宮。”王純知道魏夫人娘家與宮中頗有淵源,無奈子息寥落,但這消息看來多半是確實的。“皇上已經年過四十,約有五年不曾增選嬪妃,怎麼這又想起來了?”“你我不在京師,消息自然比她們要晚些。或許是止玉之亂以來,底下怨聲頗多,宮廷有意借選女,緩和一下吧。”魏夫人頓了頓,“可清,你家寧兒,照我看來,可是上佳的人選啊。消息靈通的不少人家,已紛紛疏通,躍躍欲試了。”“寧兒畢竟是庶出,我們盛家的門第,豈能和那些達官貴人們相提並論。再說了,寧兒雖向來有誌氣,我們也不清楚她的心思,是否願意入宮。”“我這幾次看她的行為舉止,言談誌向,多半還是有這心思的。隻要你們王家暗地裏一推薦,憑寧兒的人品見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我魏家這回宗族中並無什麼適齡少女,若是你與寧兒有此意向,我魏家定當襄助。況且,寧兒才貌雙全,到時候,與你丈夫相得益彰,想盛府定是前途無量啊!”魏夫人又瞥了一眼盛玉,“對玉兒來說,也是樂見其成,不是麼?”
王純若有所思,口中卻笑道:“這寧兒向來有主張,我可不敢私自替她拿主意。待我問過她自己的意思再說。夫人今晚不如留下來同用晚膳?”“哎,府裏一堆子的事等我回去拿主意,過會兒就該尋我回去了。不過你的大喜,我怎麼都得來呀。”玩笑了一會,果然巡撫差人請夫人同回。王純便瞅準無人,去請了盛寧來。
晚上盛寧欲入宮一事,在家中掀起軒然大波。聽聞是盛寧自己的意思,盛中倒也不置可否,盛盈心卻是滿心抗拒:“寧兒,我知你胸有大誌。但是後宮傾軋,皇上又大你許多,就算你如願進去了,那種日子,真就是你想要的?”盛寧微微低頭:“二姐,也不見得寧兒就無法應付。人各有誌,寧兒覺得甚好。”盛盈心眉頭攢緊,不再說話,她聽出盛寧語氣中的不容置喙,這事兒不用多說自然是經過王純首肯。有王家照應,也許有幾分勝算吧。隻是,她悲哀地看著三妹,你真的想去給一個四十多歲,妻妾滿堂的男人做小?盛家雖不大貴,但總能保你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那金黃琉璃瓦,真能讓你甘心賠進青春?
盛中又出來打圓場道:“寧兒大了,憑你的能力,哥哥信你無論什麼都能做好!對了盈心,這麼一來,熱孝已出,寧兒也算是個許嫁之人了,可惜父親不在了,我們做哥哥姐姐的,自然該幫她擬個字了。父親從來最嘉許你的文才,你就替父親了了這一樁心願吧!”
“大哥你過譽了,大嫂向來對寧兒關愛,想來對寧兒的字亦有主意。不如聽聽大嫂的意見。”盛中見盛盈心推脫,轉向王純:“近來可清身體需要休養,才不敢勞累她的。可清,你意下呢?”王純柔聲道:“從前倒是曾有考慮過寧兒的字,不過也許擬的不如盈心的好。”“無妨,你說來聽聽,盈心再給點意見就是。”
“既然寧兒單名一個寧字,我曾和家父討論過,不如取字‘平心’,家父以為與寧字相諧。”
盛盈心啞然失笑,一個意欲入宮的女子,單名“寧”,字“平心”,豈不是有些諷刺?嘴上卻讚:“好名字!連王大人都讚歎的名字,最適合不過了。”盛寧自行了一禮:“多謝嫂嫂,寧兒甚是喜歡。”周姨娘亦是在一邊喜不自勝,拿帕子掩著嘴,卻掩不住笑意。
晚上卸妝,盛盈心對著鏡子出神,喃喃道:“權勢,真就那麼好?榮華,真就那麼好?”張芳不知盛寧之事,隨口應到:“榮華富貴誰不喜歡?不過,說到底也得自己有福氣享受。”“哦?”難得見張芳談到這些,盛盈心饒有興趣,“那你說說,什麼才是有福氣享受?”
張芳不以為然:“就是有沒有命唄。我們村子裏啊,有個常二狗。家裏窮,三十了還娶不上老婆。外出打獵救了個寡婦,倒是不嫌棄跟了他。常二狗也算有情有義,娶了寡婦對寡婦和前夫生的兒子,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急得跟自己兒子一樣。他倒是後來打獵的時候又救了個官,也混到了個小地方官當。那寡婦跟了他的時候,決想不到有朝一日還能發大財,給他生了個兒子,日子過得滋潤。常二狗換個了人模狗樣的名字,倒是讓大官管家的女兒看上了,一定要嫁給他。那寡婦這麼一來隻好做小啊,可是常二狗的心還在寡婦身上。那管家的女兒嫁過去整天吃醋,結果沒幾年,才生了個兒子,就想除掉寡婦和她兒子。誰知道詭計沒成,不小心倒害得常二狗中了毒,捱了半年,撒手去了。臨死還把所有家財全留給了寡婦和她兒子。那壞女人隻好帶著兒子回娘家去,整天遭人白眼,沒幾年也死了。你說,那麼多錢,寡婦就有命,那管家的小姐,沒命沒福,就是求也求不來!”
“張芳啊,這不僅僅是有沒有命。你想想,若是常二狗沒發財沒做官,管家的女兒看得上他嗎?”“嗯,肯定看不上!”“那就是了,那寡婦在常二狗落魄的時候就肯跟他,不離不棄。管家的女兒卻是一大半看上了常二狗的權勢財富。而且,那管家的女兒一心想的是讓自己兒子繼承常二狗的家財。那寡婦呢?常二狗沒錢的時候不照樣過得好好的?後來有錢了,整天鬧騰,最後常二狗也死了,她自己雖有錢,卻能比窮時更幸福麼?”張芳沉默了。
“張芳,你和章菜刀,到底怎麼回事?能告訴我麼?”
“夫人……他,我也不知道,好像對我挺好的,但是每次他總對我說,他一無所有,耽誤不起我……夫人,我也跟那寡婦一樣,不嫌棄他窮,而且他現在在診堂幹得好好的,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隻要說起這事,他就躲著我……”張芳撅嘴道。
盛盈心正要說什麼,菊霜領著白止進來了:“夫人,小少爺喊著要您。”白止已撲進盛盈心懷裏:“娘,嗚嗚嗚,白狗……白狗……咬死了……”菊霜歎了一口氣:“小少爺看隔壁狗兒打架,沒想到其中一條小白狗被其他狗圍咬,快不行了。小少爺就衝過去要救白狗,奴婢趕緊去拉,幸好沒事,不過還是差點害得小少爺受傷,請夫人責罰。”盛盈心忙拉過白止:“被咬著沒?讓我看看。”隻見白止哭得跟淚人兒似的。菊霜繼續道:“回夫人,小少爺沒有被咬。不過他後來吵著非要去看,奴婢出去時白狗已經被咬死了,躺在院中。小少爺就哭喊著要您。奴婢隻好領他這麼晚過來了。打擾了夫人休息。”說著她跪在了地上。
盛盈心為白止擦了擦眼淚道:“你是男子漢,怎麼這點小事就要哭呢?狗兒死了也就死了,你哭它也活不過來。剛才你要是衝上去,說不定連你自己都受傷了,更救不了小白狗。”白止抽著鼻涕問道:“娘,為什麼……男子漢……不能哭?為什麼……小白狗……救不了?”盛盈心一時無言,轉而吩咐張芳:“你找人去把小白狗葬了吧。”張芳應諾而去,白止抹一把眼淚,跌跌撞撞跟上去:“我也去!”
菊霜仍跪著,低聲說:“夫人,等小少爺長大了,就知道很多事是辦不到的。命就是這樣。”盛盈心讓她起來,問道:“你也覺得一切都是命,是麼?”菊霜詫異地望了一眼盛盈心。盛盈心便把剛剛張芳說的那個故事同她說了。“許多人覺得一切都是命,但她們忘記了在結果之前,自己的選擇,隻哀歎命運的不公,卻不計較自己當初不努力。”
菊霜顫動著嘴唇,似有什麼想說。“菊霜,難道不是麼?”“夫人說得是……”菊霜的話中明顯帶著哭腔。“怎麼了?”“夫人,奴婢鬥膽,但是,寡婦有的選擇,管家的女兒有的選擇,可是,有的人,連選擇也沒有,怎麼辦?”
“奴婢七歲那年,娘就去了,哥哥說爹早就不要我們了。弟弟病重,哥哥沒有辦法,為了給弟弟籌錢買藥,把我……賣給了人牙子……”菊霜啜泣著,“我求過,我也問過為什麼女兒家就得給別人當東西使,可是哥哥說,做女子的,為了父母兄弟,天經地義就該做這一切。如果娘在,我至少不用給人做牛做馬,可是,沒有人問我娘能不能不死!也沒有人問我我能不能不被賣掉!”盛盈心驚詫地看著這個平素十分穩重的丫鬟。
“夫人,你們生來就是小姐,有人疼愛。可是我們呢,我們難道是生來就該當奴婢嗎?人牙子看我瘦小,長得也不好,嫌棄我,常常打罵。可是我跑也沒地方跑,我怕餓死,我隻想好好活下去。後來人牙子想把我賣去窯子伺候窯姐兒,我雖然小,也知道那些地方一進去就出不來了,所以我第一次偷跑了,結果被抓回來,打斷了腿。等好不容易養好了傷,人牙子又想賣我去窯子,我偷偷溜出去到尼姑庵,求那裏的師父收我做姑子,結果她們說,寺廟不是什麼人想來做姑子就能來的,我就又被抓回去了。這次他們聰明了,沒打斷我的腿,隻是餓著我。就在我沒有辦法要點頭答應的時候,本來已經被王老爺府上買了的姐姐得了急病死了,管家大怒,結果人牙子賠了五個丫頭去做粗活,因為本來就是賠本的買賣,就挑了最差的去,我也算在內。”菊霜帶著鼻音繼續說道,“我被分在小姐的院子裏澆園子,但是我已經很高興終於能吃飽了!雖然偶爾做不好事仍然要挨打,但是已經比人牙子打得輕多了!我喜歡留在王府,我們幾個做粗活兒的姐妹,雖然日子很苦,卻也很自在。誰知道後來小姐出嫁,我還是一件東西,連列在嫁妝上的資格都沒有,被帶到了盛府。我被打罵慣了,所以我知道不能亂說話瞎做事,然後小姐覺得我謹慎,又把我賜給了白家。夫人,白家對我很好,但是,有人問過我嗎?我有的選擇嗎?我能說我不要嗎?”
菊霜難得地抬起頭來:“夫人,奴婢鬥膽,奴婢很喜歡小少爺,希望一直伺候他,因為……隻有小少爺,才會問奴婢,這個你喜歡嗎?這個你想要嗎?夫人那時候讓奴婢以‘我’自稱,是好意,但是,夫人也沒有問過奴婢,因為,奴婢是不能有自己的意見的!夫人,奴婢給您磕頭了!”菊霜說著就跪下咚咚咚地磕起頭來,“求夫人允許奴婢一直伺候小少爺!”
盛盈心的心像被揪住一般,她輕聲答道:“起來吧,我答應你,你一直陪著止兒吧。你喜歡嗎?下去帶止兒回去睡吧。”菊霜哭著謝著出去了。盛盈心呆呆坐著,她從未想過,一定程度上的選擇權也是命運賦予的。像菊霜這樣的身世,她有任何選擇麼?她唯一有的選擇,似乎隻有順從或死。這世界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她想著,可是哪裏不對呢?又有什麼地方是人人都能選擇的呢?這就是盛寧想入宮的原因嗎?她怔怔想著,不知道幾時才入睡。白省躡手躡腳回來,看見她臉上猶掛有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