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血終冷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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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戶人家裏的空氣,都比尋常門戶要厚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盛盈心抱著白止暗道:“小種子,我帶你來到底是做對了麼?”天色漸黃昏,雲城春季裏濕潤的空氣沁著杜鵑的清新,盛盈心不禁撫了撫臉頰,似乎臉上都能滲出水來。從明水開始,咳嗽倒是很少再犯,漸漸忘了這回事。廚房打發人來問白止如今能吃些什麼,哪些不能吃,原來晚上怕嬰兒吃不慣,倒是另外開了小灶。換了衣裳,張芳懷抱著白止,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隨著前來領路的丫鬟去了飯廳。
早有人關照張芳帶著小種子去了外間用羹,白省夫婦在盛中邊坐下,盛寧在王純左手坐下,周姨娘又在他們之間坐定。一時無人開口,盛中道:“不要拘束,來來來,動筷子吧。”丁丁地碗筷聲響起,仍是無人說話。王純抿了兩口茶水,望向盛盈心,麵上是不動聲色的笑意。盛盈心報以微笑。還是王純先發話:“盈心,退之,我身體這陣子一直有些乏,下午怠慢了。”“哪裏,嫂子,身體怎麼樣了?需要的話,讓退之看一看。”“不用勞煩退之了,就是胃口不太好,歇一歇就行。”“我精神不好,有什麼照顧不到的,多擔待著些,有什麼想吃的就和廚房說,有什麼需要的,就跟劉管家開口。”然後王純就不再出聲,飯菜也動得極少。盛中圓場道:“歸兒,退之,你們都是第一次來雲城吧?”“是的,哥哥。”“是的,大哥。”
“這雲城風光可是聞名遐邇的,你們歇息幾天,不如我派人帶你們去幾處知名勝地賞玩一番,盈心,你可是喜歡湖光山色的,可好?”
“那就謝謝哥哥了。對了,寧兒,姨娘,若是有空,不如一起郊遊,大哥那麼忙,就我們敘敘舊,也是好的。”
盛寧淺淺一笑,朝王純無意掠過一眼,道:“當然,隻要寧兒得空。”
王純悠悠道:“前幾日雲林巡撫的夫人邀我去杏湖邊品茶,我這幾日的身子,看來是要掃了她的興了。可惜又不好全拂了她意,知府莊夫人、提督楊夫人也都是要去的。寧兒,要不還是你替我去吧,她們聽我說起過你,也都想見見。莊夫人你上回見過一麵,三日後我讓她領了你同去吧。”
盛寧微微一蹙眉,楚楚望向盛盈心:“二姐,寧兒這……”
盛盈心擠出一個微笑道:“既然有這樣的機會,寧兒你自然忙你的,我們散心也沒什麼要緊的事,自去便是了。”
“多謝二姐體諒,寧兒真是不好意思。”
“多謝盈心了。我最近也真是不便多擾。”
一頓晚飯吃得諸多勞累,王純不多話,也不再如從前般針對自己,可盛盈心更覺別扭。王純這不鹹不淡的話語,不輕不重的聲調,還有若有若無的微笑,均讓她心中疑惑。更兼盛寧如今眼看著都快變成王純的妹妹了,雖然她自不出頭,卻處處透露出向著王純的意思,當年就是個很有心思的小姑娘,如今對比勢力,當然更是靠向王家了。
王純叫過一個小丫頭,對盛盈心說:“我看你身邊人手也不足,禾兒又不在。這丫頭勤快細心,幫你照看白止,你看如何?”“那就謝謝嫂嫂好意了。”“哪裏。菊霜,今兒起好好伺候夫人和小少爺。我也累了,你們舟車勞頓,也早早休息,我就不多陪了。”盛中連忙起身扶著王純回房去,看得白家夫婦一怔。
晚上泡完澡,盛盈心叫過菊霜,細細問了她一些問題,果然細心可靠,便也將白止日常起居交她負責,留張芳在身邊幹雜活。“隻是,”她對菊霜道,“我聽不慣你一直奴婢奴婢的,以後改口自稱我吧。”菊霜抬起眼眸略微驚訝地看了一眼盛盈心,不過隻一眼,她又垂下眼:“奴婢不敢。奴婢若是真這麼做了,縱使您不介意,夫人也不會饒過我的。這是規矩。若是沒有別的事,奴婢這就下去伺候小少爺了。”盛盈心苦笑了一下,由她去了。
這幾日,府裏的人均是客客氣氣的,客氣得讓人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是客。白省走進來屏退旁人,攬過盛盈心,卻被推開:“大白天的你做什麼?”他又攬過狐疑的妻子,悄聲在耳邊說:“我今兒倒是去解手聽見小廝們議論,說嫂子原來有了身孕。”“真的?!”盛盈心睜大了眼睛,真是如此?怎麼會?那是不是意味著……嫂子能少怨自己一些了?她又搖搖頭,這幾日王純的態度算是有解釋了,也代表著她仍然不能對自己釋懷。也是,當年若不是她,又怎麼會令大哥的長子胎死腹中,此後數年都無法生子,還連累大哥背負各方壓力,甚至背上了“懼內”的笑柄?她這一次對自己不冷不熱,想來即是不願和解,亦不想招惹來什麼意外,甚至連跟自己有關的一切都避而遠之,比如白省的醫術,也不理不睬。盛中現在的心思恐怕全撲在這個得來不易的胎兒身上,自然是對她更為百依百順。“嫂子,我也隻求個清淨,和你一樣啊。”盛盈心自言自語。
日子倒是平靜如水,沒有什麼波瀾,卻也談不上舒心。雲城的夏日不如止玉炎熱,卻因為濕潤分外悶熱。待到酷暑過去,王純的身形已經臃腫。白止一日日長大,突有一日跌跌撞撞站起來走了,嘴上亦是叔伯姑嬸叫得順溜。而白省數月一直在外尋覓合適的鋪麵開醫館,隻是二人積蓄不豐,雲城地皮金貴,又不好跟盛中開口,又不便街上擺攤。正值煩惱之際,盛中親自來找白省,為一位顯官之女看診。白省不願摻和官場中事,無奈盛中的央求,及銀錢上的許諾,冒著危險一試,竟然醫到病除。白省推辭了魏府延請,倒是借了個人情,將東街文口的一家二層鋪子以極低價格盤了下來,自然,錢盛中出了一半。
九月初五,白家診堂雲城重開,有盛家與魏家捧場,醫館紅紅火火,無人滋事。白省日漸忙碌,五日裏倒有三日披星戴月地回來。馮寬一人,搗藥配藥熬藥送藥,全落在身上。雲城百姓並無止玉那般對狄戎的深仇大恨,對於馮寬便也寬容得多。隻是馮寬這性子實難更改,不知哪一個病人,記不住馮寬的名字,那一日隨口就喊“小冰塊”,倒讓大夥兒嘲笑了一陣。久而久之,馮寬這名字反而少人問津,常來的老客總親切地喊“小冰塊”,以訛傳訛,街坊都以為這位淺灰眼睛的小哥大名叫作“馮小冰”。馮寬自己看來著實喜歡新名字,聽見人喊,便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迷得來看病的諸多姑娘紛紛多看他幾眼,多喊他幾聲。於是,白家診堂人氣鼎盛,白省隻得把章菜刀也抽過去幫忙。章菜刀去了沒幾日,滿腹忿忿,那不苟言笑的小子,竟比白大夫的人氣還高,更是沒人把自己放眼裏。隻有張芳數落他,好好地一個大男子漢,妒忌十二歲的小男孩,真是太沒出息。更何況,鬥大的字不識一個,大夫開藥方可看得懂?章菜刀一聽,滿心羞愧,趁著在醫館幫忙,數月來亦是學了那一籮筐的字。
王純臨盆是臘月十八。盛府如火如荼地準備著新年事宜,更多人力物力消耗在盛中首個孩子出生準備上。一幹人等聚集產房外,穩婆數人,丫鬟數人,進進出出。盛中在院子裏焦急守著。王純頭胎偏晚,體質又弱,多年來多方調理,方才有孕。雖然有喜以來精心嗬護,畢竟氣力不足,一個時辰竟然昏闕兩次。盛中聽著撕心裂肺的喊聲,與穩婆丫鬟的呼喚交替,數九寒冬,額頭竟滲出密密的汗珠。參湯參片齊備,郎中圍了一圈。然則左等右等,盛中在院中踱了一上午,仍無濟於事。
“姑爺,姑爺!”年輕小廝衝進白家診堂,“姑,姑爺,快隨我回去!夫人,盛夫人,難產……”
白省愕然,難產,找……臨時找自己?
“哎呀,人命關天,姑爺你別愣著了,快隨我走!”說著他焦急地拖過白省就往外跑,留下一臉驚愕的病人,與麵無表情的馮寬。
跳下馬車,白省立刻被拽到產房外。盛中拉住他就往裏走:“退之,救人!”白省皺眉問道:“進去多久了?”穩婆之一一旁哆嗦著回話:“卯時就送進產房,已開三指,暈過去五次,人參都用上了……”“其他大夫呢?怎麼說?”“說是除非引產……現在施了針,夫人睡過去了。”白省的眉頭皺得越發緊,正待說話,隻見盛盈心急急忙忙小跑過來:“到底怎麼樣?退之,你能行麼?”白省咬著牙說:“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可是大哥大嫂的請求,人命關天的事,也不能坐視不理吧。我隻能盡力看了。”
“讓剛才的大夫來跟我說說情況,還有所有用過的藥方全部拿來!”白省踏入產房前,轉身看著盛中的眼睛:“大哥,如果萬一,保孩子還是保大人?我需要你一句話。你認真決定!也許,我想你明白,也許這是大嫂能有的最後一個孩子了。如若是個男孩,我要你一個決斷!”
盛中一時猶豫了。他轉動著玉扳指,沉思著說:“如果是女孩就算了。如果是男孩……男孩的話,將來大不了想別的辦法,我盛家要是沒有了可清,就不再是盛家了!無論如何,留住可清!”
白省點點頭:“我知道了。我盡力。”他瞟了一眼盛盈心,忽然想到,若是妻子他日調理得當再次生育,莫不是也要陷入這般光景?頭一低,跨進了產房。臨近黃昏,天色竟然突變,瀟瀟冷雨,淅淅瀝瀝打在庭院的山茶之上。盛中仍佇立中庭,盛盈心在屋簷下呆呆看著他,如果王純不是王家的人,恐怕剛剛盛中的話就變成保男棄母了吧?雖然隻是妄自揣測,她直覺盛中那句話的意義,王純於他的重要性,不在於夫妻情深,而在於她背後的王家。如此揣度自己的親哥哥,盛盈心感到赧然,卻揮之不去。她茫然想,若這是自己呢?退之會如何抉擇?哥哥又會犧牲自己麼?她伸出手,冰冷的冬雨灑落手心,讓她無法再想下去。
歲月如水,親情自應是血。血濃於水,血卻容易冷凝幹涸。血難道沒有冷的一天?或許中有一天,會比水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