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越鳥巢南枝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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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裏,前來看診的人少了好多,畢竟誰也不願大正月的就跑醫館,因此隻有急病才心急火燎地來請白大夫,他也樂得清閑,能多陪陪白夫人與小種子,聊聊家常。轉眼出了正月,盛家的回信終於從千裏之外的雲城到了布織村,舉家南遷之事提上了議程。
    “章大哥,我們不強求你一齊走,更何況,近來你與張芳姑娘……她也幫了我不少忙,她那心思你也是清楚的。雲城路遠,再回止玉可是難上加難。章大哥,你若是留在此地與張芳好好過日子,也是美事一樁。”
    “夫人,你這話太不把我當自己人了。你們知道,我章菜刀別的沒有,隻有一顆誠心。我隻身從祁中逃出來,舉目無親的,這大半年來我一直把你們當親人。現在這麼忙,就算去了雲城也缺個一身力氣的幫手。除非你們不要我,不然我走到哪裏都跟著!”
    “那張芳……”白夫人麵有難色。
    “她……”章菜刀撓了撓頭,“我會去同她說!”
    於是數日後白止的抓周會上,又多了個張芳。她笑臉吟吟地對白夫人說:“夫人,恭喜了!我娘和我爹說好了,他們同意我去南麵……白夫人,你就收我做丫鬟吧!雖然我是個粗人,也不懂什麼禮儀,不過,我幹活可勤快了,夫人隻要你教我,我都能學!”這一番話倒是出乎白家夫婦意料之外,為了章菜刀,寧願做丫鬟?可是,既有這番決心,章菜刀為何不索性明媒正娶,帶了張芳同去?隻見章菜刀漲紅了臉,欲言又止。盛盈心與白省麵麵相覷,眼神交流後,細細問了張芳家庭情況,應承了下來。
    這廂白止人生第一個重要的抉擇——抓周開始了。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刀劍、書本、藥材。紙筆,也有針線、衣裳、點心、玉墜。剛斷奶的白止爬向滿地眼花繚亂的物品,一時下不去手。眾人屏氣凝神,靜候結果,不意白止忽然眼前一亮,迅疾朝章菜刀爬了過去。章菜刀一時慌了神,站在原地不敢動,卻不住望向白省和盛盈心。怎麼辦?怎麼辦?盛盈心揪住白省的衣袖,也用眼神詢問,怎麼辦?怎麼辦?白省也是不明就裏,隻見白止已爬到章菜刀腳邊,扯著他的褲管,稚嫩小手指向他腰間。
    原來,小小白止要的是菜刀!提不起沉重的菜刀,白止趴在地上,一地雜亂之中,得意地抓著刀柄。章菜刀撲通一聲跪下去:“這……這……小少爺……這……”難不成這小少爺將來是個廚子?呸呸,可是拿把菜刀還能作甚?
    還是白省發話:“咳咳,這個……抓周也不盡然應驗,章大哥你起來。這個,要是白止興趣在此,也不失為一個怡情養性的手段……”話音未落,張芳終於憋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一下,白夫人也輕笑起來,章菜刀尷尬地笑了,白止雖不明白一屋子人怎麼回事,卻更為得意洋洋咧開嘴。頓時屋裏哄堂大笑,就連平素恍若冰塊的馮寬,亦是忍俊不禁。
    一場抓周禮,如此鬧哄哄收場。伴隨著抓周禮,白省正式在診堂貼出布告,宣布半月後診堂關閉,舉家遷往雲城。消息一出,全村嘩然,幾日來,村民天天擠在診堂,央求白大夫一家留下來。更有甚者,從前的患者從鄰村趕來,隻為白大夫一家能多盤桓幾日。止玉地僻,醫者甚少,派遣結束,留下的隻有白大夫一家,如今再一走,可又是重回那缺醫少藥的日子了。可惜白大夫去意已決,半月內收拾妝匣,打點行裝,無暇顧及其他。幸而白夫人一路逃難而來,白大夫當日走得倉促,均未有太多行李,加上章菜刀和張芳,總共也就裝了三個箱子。炊具器物一概送給村民,隨身隻有白大夫的一應行醫用具,及白夫人的筆墨紙硯和幾件衣裳。
    三月初,白家雇了兩駕驢車,踏上漫漫旅程。出發時村口擠滿了村民,西頭的馬老頭緊緊拉著白大夫的手:“一定要回來啊!一定要回來啊!”隻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三月的布織村,仍是處處冰凍,燕子還未帶來春信,驢車已漸漸駛出眾人視線。
    此行雲城可謂路途迢迢。雲城遠在橫嶺南麵杏湖之濱,相距兩千多裏,中有橫嶺、雲山阻隔,山巒綿密,江河縱橫。男女眷分乘兩輛驢車,蜿蜒七日,方才抵達秋津渡口。這秋津渡口坐落於橫嶺以北,素以玉川咽喉聞名。祁山西麵旅人欲過橫嶺,懼怕橫嶺山高林密,野獸出沒,通常都取道秋津,逆玉川南下。由是秋津這一山坳中小小渡口,極為繁榮,商賈雲集,酒肆林立,往來旅客絡繹不絕。白省帶著章菜刀於碼頭逡巡了數日,方覓得一艘渡船,願載他們南下,隻是價遠比預計中高。饒是如此,還是船家聽聞白省是一介郎中,又和顏悅色,才放低了價格。玉川劈開橫嶺,水流湍急,險灘環生,一時撐篙,一時揚帆,一時隻能靠岸上拉纖。如此,棄車登舟十日,才到途中歇腳小鎮明水。這一路可苦了眾人,除了白夫人出嫁前是南方人,其餘均為旱地生長,不慣舟楫。加之水急山險,頗多回轉,眾人紛紛暈船嘔吐,縱然有白大夫自製的暈船藥,仍連連不適。於是這明水一歇即是三天。小鎮上人口極少,自玉川南下者多不在此處停留,而是徑直趕路去了更南麵的春化,因此明水唯一的客棧亦是旅客寥寥。說是客棧,其實不過是幾間木房,吊腳防潮。傍晚倚在窗台上看燕子築巢,倒也別有風味。
    二日晚白夫人正與白省在露台上逗弄小種子,忽聽小種子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爹爹”,白省欣喜若狂,高高舉起小種子,誘他多喊一聲。偏生小種子再不肯喊爹,反倒連聲喊起娘來,直把白夫人驚喜得又親又抱。白省猶如小孩般嘟起嘴,瞅著盛盈心道:“反正是先喊的爹,任喊了多少聲娘,都是先喊爹的!”盛盈心雙眼眯成了月牙兒,聽著小種子一聲聲喊娘,甜滋滋地說道:“誰知道是不是聽岔了,反正小種子一直喊我呢。”
    白省賭氣地說:“哼!一個爹貴重勝過千萬句娘!”
    隻聽不遠處一聲撲哧,才發現隔壁露台上一對年輕夫婦望著這拈酸吃醋的三個人,忍不住笑出了聲。丈夫連忙作揖致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見兄台一家和樂,一時失禮。”白省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適才那一番任性姿態,竟被人都看了去。亦還一禮道:“是我失態了。在下姓白名省,字退之,行醫為生。此番攜家眷南下雲城,舟楫不慣,在此盤桓。”說著白夫人抱了小種子也還了一禮。年輕男子趕緊又還禮道:“在下方容,字子閑,與內子返回天門。”
    “天門?天門港?”
    “是啊,路途遙遠,更甚兄台。方才聽聞白兄行醫,不知可否替內子一看?近日舟楫勞頓,胎中頗為不適。”
    “尊夫人有喜了?真是恭喜,不知多少時日了?”
    “三月有餘了,可是麻煩白兄了。”方容與妻子一齊施禮。白家夫婦趕緊出了門到隔壁,白大夫仔細問切,笑著安撫方容夫婦:“無妨,無妨,還是有些勞累,加上舟行不穩,夫人體質偏弱。注意休息,我開點藥就行了。這山裏不知有沒有地方抓藥,不然我這裏幾顆安胎的藥丸,先吃著,一日一丸,睡前溫水送服,待到春化,必有藥房。”說著頃刻之間開完了藥方。方家夫婦千恩萬謝,晚上在簡陋的大堂裏宴請一家人,方家數代行商,家底殷厚,談吐不俗。言語中,與白家夫婦甚是投機,互留了地址,約定通信。翌日白家登船,方容一家十分不舍,在碼頭送行佇立良久,看得船上眾人一陣唏噓。“人生如寄,萍水相逢,聚散難定,生死難料。”“好好地又說什麼喪氣話。外麵風大,我們進去吧。”白省扶著盛盈心回到船艙。
    從明水到春化,水路仍然艱險,然而比起秋津那段,已是容易,加之數日休憩,數日適應,倒比前幾日舒適不少,終於有心思欣賞起橫嶺春色。玉川碧玉蔥蔥,橫嶺樹木森森,鳥鳴猿啼不絕於耳,真有幾分“猿聲啼不住,輕舟萬重山”之感。艄公在這盈盈碧水中放開嗓子唱起船歌,頓覺兩岸回聲四和,心曠神怡。五日也說過就過,眨眼間春化就在眼前。
    春化之盛,遠勝秋津,蓋因平渠與玉川在此處交彙。而這唯一的運河平渠,是溝通玉川與橫江水係的人工要道。無論是南麵瑤州的貨物,逆青雲河北上,還是東部而來的物資,沿著橫江西進,必到杏湖畔的雲城轉運平渠,再由玉川北越橫嶺,抵達祁山。否則,橫江入海口天門港的物資便隻能往東繞一大圈,經由京師,由陸路過臥雲山,再轉止水西向。如今止水消減,平渠重要性更上層樓。到達春化,身旁口音也漸漸轉為軟糯,南方特有的軟語,如同這裏輕柔之風,易使人沉醉,也易使人喪誌。章菜刀與張芳均是首次來到南方,正是一年春好日,旖旎風光倒真讓人癡迷了。白家在此處換了大船,與人共享,順平渠而下,平穩自如。
    隻是,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北方的馬兒一旦背井離鄉,又是否能適應得了嶺南軟語,南國風物?春化已經能看見一種頭頂一撮白毛的小鳥兒,名喚白頭鳥,每逢春來,便於枝頭啾啾而鳴,鳴聲令人悲傷。白頭鳥與血白頭倒算相得益彰,都教人不覺淚流。據說白頭鳥即使天暖,遠飛絕不過橫嶺,是以橫嶺以北從不得見。而輾轉南北的遊子,幾時回還?怪不得白頭鳥悲鳴令人傷感,北人自傷羈旅異鄉,南人聽聞更是思返。隻是鳥猶有一對翅膀,猶有千樹萬樹足以築巢,而白家舉家除去張芳,此時家園俱毀,除了寄人籬下,還有什麼出路?隻有在重重雲霧間,追憶故鄉風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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