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伊人知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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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山間陡峭的小道登臨回馬隘一側,著實費了白夫人好大的勁兒,想這得名於“駿馬無功而返”的險關,豈是一般人,尤其是深閨中的女子能輕易攀登之處?一路上倒是有一條黃犬,悠哉悠哉,領著章菜刀和白夫人上了這個山頭,這不,在緊鄰關頂處趴了下來,烈風吹動它參差不齊的毛,就像五月裏剛長高的草,一齊沙沙作響。白夫人望向懷中熟睡的嬰孩,即使方才艱辛的跋涉,她也拒絕了章菜刀替她抱著的提議,她輕輕掖了掖舊布繈褓,掐痕已經淤紫,仍有些腫,睡臉天真無邪,看來也不過三個月大,睫毛微微抖動,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夢見了什麼,還是被風吹過無意惹起。
回馬隘的關城在兩峰夾峙間的馬鞍處,關城雄渾歎為觀止,不僅僅因為簷牙高啄,還因關樓西向,絕壁千仞,山勢猶如被狠狠劈開,除了從關城延伸下來一條險峻的龍脊,築了千級石階,是為唯一出關之道,一顆小石子掉下去,也不聞落聲。站在高嶺上向下望去,斜度極大的龍脊上星星點點散布著黑色的小點緩緩徙動,飽受羈旅之苦。而這也正是白夫人他們一行別無選擇的西向止玉之路。白夫人撩動襤褸裙裾,走向絕壁,看得章菜刀一怔,剛想張嘴喊,隻覺一陣風又過,白夫人的背影仿佛一隻正欲展翅的鷹,又看得癡癡地。如果說今時的關隘有何不同,那便是這兩側頂峰上,多了星羅密布的碎石塔。說是碎石塔,也不過是隨手用各種石塊壘起來的一座座矮台,簡陋卻看得出用心。細細看去,側麵均擱著一大石塊,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白夫人眉眼凝重,走到一座碎石前微微蹲下,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良久緩緩站起身來,喃喃自語。章菜刀聽不真切,又不敢貿然靠近,亦不敢貿然打斷。白夫人起身走了幾步,輕緩地壘起石塊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座碎石塔成,白夫人回身來將懷中的嬰童交給章菜刀,拿一尖銳石塊,在兩塊扁石上刻下什麼,也仿效其他石堆,擱在側麵。章菜刀還是遠遠地凝視白夫人的背影,他沒有一刻像如今這樣恨自己不曾讀書不曾識字,起碼知道白夫人刻的是什麼也好,而此刻他嘴唇翕動,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出不了口。
下得關城,是夜二人棲在關下附近的樹林。一路默然,白夫人抱膝呆呆地望向篝火,目光卻仿佛要穿透火光,直望進遙遠的盡頭。她歎了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念道:“險隘名回馬,風嘶千塚悲。同在山青裏,伊人知是誰。”“什麼?什麼?”章菜刀困惑地瞅著白夫人。
白夫人微微苦笑:“你知道我今天在石上刻的什麼?”不等作答,她低頭道:“一塊刻的‘盛禾’,一塊刻的‘小種子’。”
“……”章菜刀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也不用安慰我,心知肚明,也不該總是騙自己。章大哥,那山上座座石塔,你當都是什麼?那都是一路逃難而來的百姓,在此地為親人立的衣冠塚。那一座石塔上,和禾兒是一樣的名字,我料想總不會有其他人為禾兒辦這件事,好歹我們姐妹多年,我不該假手他人而是親自為她辦這最後一樁。隻是那個同名的,又不知是哪裏的人氏,不知是否婚嫁,是否……生子……這石塚中也許連屍骨都沒有,卻也許也曾是佳人,隻是,現在誰又知道是誰……”白夫人咬著嘴唇,眼角已經有了淚花。章菜刀撿起一根柴火,默默地又添到火堆裏。他聽見白夫人哽咽的聲音接著說:“從今以後,這就是我的兒子小種子。”章菜刀抬頭看著白夫人,有些動容,卻仍是撿起一根柴火,繼續添到火堆中。
果然是日起,白夫人待養子如同親生,甚至更甚。章菜刀也事無巨細關懷備至。出了回馬隘,下到山腰,又行數日,終於能望見洪泛區了。先至止玉門戶布織村,四處詢問,原來白大夫在布織村行醫多日,卻早已離開前往腹地了。據說白大夫去了沙頭村,又說又去了土山村,還有說白大夫去了更偏遠的邊境。一時各種消息紛紛擾擾難辨真假,幸而白大夫在布織村口碑極好,鄉親們都願意幫忙打探,白夫人帶著章菜刀隻好在布織村暫時安頓下來,平時也幫助村民寫信換藥,村民們也樂於多講些白大夫在此地的事跡,亦添油加醋把道聽途說來的白大夫在其他地方行醫為善的故事講給這位溫柔的白夫人聽。朝廷派各地遣的醫者一道到了布織村,先整理資料就地調查了幾日,然後一大半出發至腹地,留下數人在布織村周圍救治疫病。本來止玉地區靠近邊陲,氣候幹冷,飲食粗糙,民眾一般淨是些肝膽疾病和傷風感冒。自從止水潰泄,飲水不潔,十之八九又染上了痢疾和各種傳染炎症。白大夫是在布織村留守最久的幾位醫者之一,醫術精湛,聽聞還收了一位當地的男童作為弟子,隻是這疫區茫茫人海,如今杳不知所之。
連日來,白夫人除了乳養幼兒,還為傷病者診療些小病小痛,雖則辛勞,生活起居卻有了規律,不再顛簸跋涉,也算是暫得休憩。更何況,章菜刀就像個貼身侍衛一般守衛著白夫人,甚至說又司侍衛之職又司丫鬟之職亦不過分,大到挑水砍柴,小到清潔做飯,都恨不得親力親為,白夫人提點了好幾次,他都不知進退。“我是個粗人,不識字,就會弄幾下菜刀,還有就是一身力氣。夫人看得起我,就讓我做點雜活兒吧。”然而一個是閨中少婦,一個是年輕光棍,相處月餘,看在旁人眼裏,縱然二人實質上並無什麼不妥,閑言閑語還是逐漸傳了出來。
轉眼西陲的天氣酷熱肆虐,六月裏清晨的陽光已曬得人暈暈乎乎,章菜刀正挑著兩個水桶去全村東邊唯一一口未被汙染的深井汲水,正遇上隔壁的張芳,十六七歲的年紀,臉蛋由於日曬紅彤彤地,蜜色的肌膚充滿了西部的活力。看見章菜刀來,她不由分說放下自己手頭的活兒,搶過他的水桶吊水起來。章菜刀一急,趕快去搶,哪裏搶得過當地矯健的少女。很快兩人挑著擔子走在回程路上,章菜刀著一件對襟無袖褂子,開了頂上兩顆扣子,晶瑩的汗珠順著黝黑的胸膛淌下來,隨著水桶一晃一晃,珠子也一抖一抖,像這六月的太陽一般炫目。張芳笑吟吟瞅著,烏黑的大辮子一甩一甩,煞是好看。
村口遠遠地章菜刀就看見白夫人已經起來出門來潑水,他頂了頂肩上沉重的扁擔,也顧不得水桶蕩得像秋千,清涼的井水如同海邊的波浪打出了桶沿,便快步到了跟前:“夫人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這種打掃的事情過會兒我來就好了,你歇著。”他咧嘴憨厚地笑著,半晌才想起放下肩上的擔子。白夫人皺了皺眉,待要辯駁,看見汗水在他臉上衝出道道白痕,一時不忍,抽出帕子幫他拂拭了幾下,然後歎了口氣,搖頭回到裏屋去了。章菜刀捏著浸滿汗水的帕子,定定地盯著她遠去的背影,竟不知所措地站了不知道多久,才若有所思地挑水離去。這頭被遺忘的張芳,看到他終於挪動了腳步,彭一下扔了扁擔,咬著嘴唇大步朝裏屋邁去。
“嗯?”白夫人疑惑地覷著張芳,“什麼?”
“你自己黏黏糊糊的也就算了,章大哥還是個沒有娶親的單身漢子,你這麼整天占著他,讓他怎麼有姑娘上門找他?”張芳氣鼓鼓地,“再說了,我們雖然不像你們內地人那麼知禮數,起碼也知道白大夫不過是暫時不在,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好好地丈夫在兒子在,你也太不知羞了吧,你自己不要名聲,章大哥也不要嗎?”
白夫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敢情這個章菜刀,桃花運還不錯呀,姑娘吃醋吃到自己頭上來了。不和她計較,白夫人聽她大嗓門嚷嚷著,漸漸發現不妙,這晨光中的大喇叭,迅速把左鄰右舍吸引了過來,八卦本就是鄉村清苦日子的一針強心劑,流言蜚語,縱使三人成虎,也為鄉裏樂見。待到白夫人醒悟大事不妙,已然聚集了不少圍觀鄉親,或指指點點,或低聲議論,張芳卻似乎完全沒有任何住嘴的打算。章菜刀劈完柴才注意到門前的異樣,擠進人群未見其人,已聽見張芳的指責與周圍的交頭接耳,頓時氣血上湧,轟地一聲腦中霎時空白,氣憤地衝進去拉過張芳:“你在這裏瞎喊什麼?!誰讓你來胡說八道的?!”張芳一看被章菜刀叱責,麵紅耳赤的她亦羞憤不已:“我說的哪句是胡說了?她是不是敗壞名聲?她是不是拖累你?她是不是辜負了白大夫的好口碑是不是不像個好妻子好母親做出來的事?!”
“滿口胡說八道!”章菜刀火騰地竄上來,正欲喊:“不是不是都不是!”他眼角瞥見了白夫人無奈而焦急的麵容,突然像塞了什麼般住了口。是啊,反過來,不是白夫人拖累了他,是他拖累了白夫人,也累了白大夫和小少爺的名節。他本因為怒火而漲紅的臉此時一下怔怔地,眼圈紅了。突然間,章菜刀扭頭奮力擠出人群,片刻,竟抄一把菜刀奔來。圍觀者見了,均以為他惱羞成怒,發狂意欲行凶,連連為他讓出條道來。張芳也嚇得說不出話來,說不出的懊惱,她本是見到白夫人與章菜刀親密,心中不是滋味,所說雖則難聽,卻也並非不實,這月餘姑娘有情,無奈白夫人在,章菜刀竟是全然不把自己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某種意義上也的確算是拖累吧!張芳雖是山野粗民,卻頗有坦蕩風範,心想,罷了罷了,他要傷人,就傷我好了,的確是我太衝動,怪不得他著惱……
豈料章菜刀氣勢洶洶提著菜刀到了兩女人跟前,遽然停住,一轉身道:“鄉親們,這一陣子是我沒有注意,白家對我有恩,我一心一意報答白家,沒想到不小心連累了夫人的名節,是我的過錯。不過我發誓,我若有半點不軌,天打雷劈!”他話音未落竟然就拿菜刀往自己左胳膊上劃去,白夫人還來不及呼喊出聲,隻見左臂一片血淋淋,竟不由自主抓住了張芳的手,張芳也呆呆地望著這一幕,傻在原地。白夫人轉瞬反應過來,正欲阻攔,隻見張芳已伸手抓住了刀身,“章大哥,你這是幹什麼!要傷,你就傷我!”章菜刀正揮第二刀,一掙紮,殷紅的鮮血就從張芳指間流了下來。章菜刀一看,訓斥道:“你這是找死啊!”張芳已流下淚來:“你才是找死……”
當僵持之時,人群中聽得一聲驚呼:“盈心!”白夫人忽然一抖,扭過頭去,赫然,白大夫立在那人群之中,宛若,無數次夢境中的山河彼岸。她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瞪著眼睛盯著白大夫,嚅嚅道:“真的?”忽然她醒悟過來,猛然轉頭,章菜刀和張芳均已鬆了菜刀,血仍汩汩不住。她焦急地對著白大夫喊:“先給他們止血包紮!”
半盞茶的工夫,二人已經止血,怕失血暈眩,囑咐章菜刀在屋裏躺著。一會兒,張芳捂著裹成粽子的手也過來裏屋,垂首道:“章大哥……對不起……”章菜刀黝黑的臉上此時多增幾分蒼白,他還是笑著說:“不礙事,隻要,夫人他們沒事就好。”張芳似乎還想說什麼,白夫人搶先道:“先回家養傷吧,也讓他好好靜養,再說不遲。”張芳默然點了點頭,“章大哥,我,我明天再來看你。”
“嗯,明天早晨來找我複診。”白大夫起身送張芳出門,回身又道,“馮寬,你留這兒照顧。”“嗯。”白夫人這才注意到,白大夫身邊立著一個約摸十歲的男孩,想來便是口耳相傳丈夫新收的弟子了。可他這膚色發色,這眼眸臉型,又分明……有著狄戎血統……滿心思量著,忽覺有人托住她的肘,白大夫低低喚:“盈心……”她刹那間一恍惚,仿佛回到了太平和氣的歲月。回頭凝視,眼中已盡是水霧。屋外忽起狂風,沙石飛天,直到天涯。終於,終於,到家了啊。他二人相互攙扶著,向白夫人的屋子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