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誰在釜中泣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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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總是愛問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命運如此悲慘,為什麼我生逢亂世,為什麼我家境貧寒,為什麼我走投無路,可是再多的為什麼,臨到苦難麵前,隻化作無聲的一滴淚。還是春天呢,祁中的祁春八景徒留給越來越多的烏鴉,土匪與官兵的搶奪越來越接近縣城,一個小兵在街上搶糧的時候,繃著稚嫩的臉說:“倒了大黴了來這兒吃不飽地看守你們,還不如去西麵殺敵,在這兒跟土匪玩躲貓貓!昨天朝廷的糧餉半路給北山頭的寨子劫走了真他媽的沒用,你們不掏出來誰有力氣去山上?”
    京師的消息終於傳到祁中縣城,皇帝親自上郊壇祭天祈福,承諾祁山周圍三年免賦,甚至為此改年號為甘澤。可惜的是甘澤元年的春天,甘霖一滴未降,饑民與流民,以及土匪與官兵,先於永不饜足的蝗群,將京西倉廩祁中掏得空空如也。
    白家的床邊無時無刻不懸著一個布包,粗糙厚實的青布,在幾回犬吠街巷的夜裏,回應人心惴惴。四月十七,白夫人、禾兒、小種子,祁中的所有人,都永生難忘的日子。五更天城裏寂靜得讓人心中發毛,旋即一片嘈雜,從北門那片蔓延來,隻消片刻,全亂了,聽見有人扯著嗓子喊:“土匪來啦!!!土匪進城了!!!殺人了——”白夫人警敏地抱起小種子,整了整衣衫,禾兒取下布包檢視了一下,想了想又把老爺的藥匣子和備用的針匣子帶上。二人咬著嘴唇對望了一眼,衝出門去。可憐白夫人剛出月子的身形還略臃腫,走路踉蹌,來到街上,四處都是衝撞的人流,好幾回差點被推倒踩傷。白夫人咬著牙拚死護著小種子,順著人流往南湧去。禾兒見狀擠到白夫人身邊,遞過包袱:“小姐,把小少爺給我,我力氣大,你不方便,來,包袱先給你。”白夫人喘著氣,接過包袱,小種子被護到了禾兒懷裏。人流愈密,至西門前,爭先恐後往城門洞中擠去。身體還很羸弱的白夫人,遠望著禾兒,猶如汪洋中的一隻帆,身不由己地被推出了城門。
    衝出城門幾十步,再也望不見禾兒,白夫人驚恐地逆著人流,往前探去,卻被撞得差點斃命。就這樣在人群的挾持中,湧出了大約五裏地,身邊才漸漸稀疏分散。左看右看哪裏還有禾兒和小種子的蹤影?白夫人此時也顧不上別的,禾兒,小種子,腦中隻有這兩個名字,她顫顫巍巍地轉身往縣城的方向又找去。瘋婆子,神經病,找死,一路上逃難的人紛紛罵這一個出了鬼門關又返回的女人。汗水浸濕了厚厚的衣襟,大喘著氣,白夫人攥緊了手,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去找到他們!
    然而往回走了不過百步,白夫人眼一黑,腦袋向前衝去,倒下之前不知撞上了個什麼,再無知覺。迷糊中一陣生疼,她睜開眼來,見一個彪形大漢正探頭焦急望著。她的腦中一刹那空白之後,掙紮著跳起來,“我要去找禾兒和小種子!”身子一軟又癱倒在地。
    “白夫人,你這是怎麼了?跑得太驚急了,你休息會兒,我扶你走。”白夫人這才一瞥,原來是街坊賣菜刀的章菜刀,上回手上生了惡瘡,白大夫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章……兄弟,你有沒有看見過我家禾兒?還抱著一個嬰兒?”章菜刀愣了一下:“你這一路上沒見著?我從西門出來,已經算晚了,白夫人,哪裏有什麼人,我出來不多久,賊就殺到西門了,也不知道是誰下令關了城門,還放火了呐!”白夫人聽聞,差點又岔過氣去。章菜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白夫人,這會兒這麼亂,保不準錯過了嘛,我們不能一直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賊人就殺過來啦!白夫人你能走不?要不我來背你,我力氣大!”白夫人想反駁,又一思忖,章菜刀說的有理,人多雜亂,萬一錯過了,這西門一出,便隻有一條官道,百裏路直到開山村,禾兒想必也朝那方向走呢,一路上留心打聽,總能遇上。她羞赧地望了章菜刀一眼,事急從權,便由他背著往西去。
    這一奔就是大半日,一處樹林兩人休息著,聽得過來的兩個年輕人搖頭歎息:“聽說了沒?說這回是北山頭的土匪頭子親自殺來,那個慘厲,簡直是慘絕人寰!”“可不是,聽說連知府都被開膛破肚了,這個渾蛋,搶劫為什麼要鬧到如此狠戾!”“我之前聽街上的老乞兒說,上回劫糧餉的時候,這個賊子的親弟弟中了官兵一槍,看那傷口,尋思著回去沒活成吧?”“那幹我們平民百姓什麼事?他要尋仇就去尋官兵!”“噓——說是他放話出來,要整個祁中縣城陪葬!”“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不是也有說有仇不報非君子麼……”“他算什麼狗屁君子!”“玩笑,玩笑,曾兄息怒,息怒……”聲音漸漸遠去,白夫人絕望地望著天,禾兒、小種子,你們千萬要逃出來,千萬要活下去呀!
    這天夜裏,逃出來的百姓三五成群生火圍坐著睡去,白夫人抱膝坐了一夜。然而一夜是一夜,十夜過去了,日子還得過。逃出來的難民漸漸與饑荒逃難的人群合流,白夫人白日裏與其他女人一般尋野菜野草煮飯,晚上圍著火堆睡去。隻是這野草也極其難尋,饑荒數月,可見的糧草都被百姓消耗殆盡,白夫人隻得憑著丈夫那裏學來的一鱗半爪,教大夥兒搜集一些隱秘處生長的野草。這十日流連少走,隻為禾兒與小種子消息,然而事與願違,橫豎得不到一點消息。章菜刀也勸白夫人先為自己打算,他們若是命大,總有相見的一天。白夫人又坐了一夜,決心到了二十日,便啟程西去,這路途迢迢,別的親戚遠在橫嶺之南,便往止玉尋丈夫去吧。
    果然二十日仍是音訊全無。白夫人便也狠心西行,不日已離開山村不遠。那日晨正上路不久,有人奔來狂喊:“官、官兵、官兵殺來了!”原來朝廷聽聞四月十七的“祁中慘案”,震怒,不惜代價要剿盡北山頭。然而上山前,官兵先殺進了祁中縣城,以“協匪脫逃”的罪名二度屠城,為慘死的知府報仇。慘處不可狀也。一路出北門直搗北山頭,一路出西門迂回經開山村堵截,這後一路此時正往白夫人他們方向飛馳而來。
    聞此一節,難民猶如驚弓之鳥,四散而逃。白夫人與章菜刀,亦遠遠地躲進密林中。隻見不多時,威武的西路軍氣勢洶洶、馬蹄獵獵飛奔而過,人數眾多,地動山搖,直過了有一盞茶時分才平靜下來。山上難民們心驚膽戰爬下來,仍恐官兵不意殺個回馬槍。白夫人一行不敢耽擱,急行了大半日,黃昏時分,遠遠望見了開山村。
    開山村是祁中入祁山的第一道門檻,開山開山,十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霸氣。此處居高臨下,上可通北山頭,下可接回馬隘而西向止玉,中還可沿羊腸小道蜿蜒入祁山腹地,直抵落鷹關。村中民多驍勇,鎮守落鷹關的將士中就有多位出自開山村的勇士。然而自止玉之亂以來,開山村屢受侵擾,一時土匪前來劫掠,一時官兵前來搶奪,遂使祁中第一門戶,竟至十戶九空。
    這日白夫人行到村外,除了前來的流民,未見其他人,心下暗道,定是被西路軍嚇跑了。又望見小樹林邊有兩個架子,其中一個還支著一口大鍋。有幾個難民現出不忍之色,扭頭就走。白夫人正遠遠打量著,忽傳來幾聲響亮的嬰兒啼哭。白夫人渾身一顫,環顧四周,哪有什麼嬰兒蹤跡?細細辨認,啼聲卻是從鍋中傳來,嚇了一跳。章菜刀拉住白夫人,唯恐有什麼古怪。此時白夫人心中對禾兒和小種子的思念攫取了她的神誌,驅使她一步一步逼近大鍋。低頭一看,鍋中竟然躺著一個光身子的男嬰,正哇哇大哭。章菜刀一看,趕緊把嬰兒抱了出來,扯了身上一塊破布裹上,遞給白夫人。白夫人此時已是兩眼通紅,悲憤不止。易子而食!易子而食隻在書上讀過,卻不曾想今日親眼見到此等人間慘劇!白夫人撫上嬰兒的小臉,方才注意到男嬰脖子上一道觸目驚心的掐痕,想必是不忍見到男嬰被活活煮死故而先掐死放到鍋裏,誰知道下手不夠狠絕,隻是將他掐昏了過去,西路軍一來,便慌不擇路棄鍋而逃。這男嬰醒轉來,本能地便大哭起來。
    白夫人噙著淚,望向天。為什麼?她很想問為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出口,隻有遏製不住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人在天地間,生實屬不易,死亦是不易。一路上他們眼見不少難民親人死去後千方百計火葬,卻不肯入土為安,恰是因為不少難民已到了饑不擇食連屍骨都不放過的地步。這一切是誰的錯?土匪?官兵?狄戎?朝廷?不知道,白夫人想,不知道,但是隻知道這世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也許是覺得這個懷抱有母親的味道,男嬰的哭鬧漸漸平靜下來,小手揪著白夫人的前襟不放。白夫人的母性被激發了出來,她對章菜刀說:“我收養這個孩子,雖然小種子走失近一月,我還能喂奶。”章菜刀瞠目結舌,然而看見白夫人臉上難得的堅決,到嘴邊的話又被吞了回去。也許這是上天對白夫人這樣的好人的一種補償,他想到。說實話,經過這麼久,他和白夫人一樣,雖然堅信禾兒和小種子會逢凶化吉,內心卻也早就意識到多半是凶多吉少。白夫人這樣的好人,不應該這樣!那該怎樣?他不知道,他隻是隱隱感覺到,這世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若以天地為熔爐,人在其間,就如釜中之肉。隻是這被煮的是人,充當柴火的是人,劊子手是人,加水添柴的也是人!最後吃人的,還是人。
    章菜刀就這樣護著白夫人母子,稍作休整,繼續往回馬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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