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朝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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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風慌張起身:“方才左相周大人喚他過去說話,想來是說得久了些,要不兒臣這便去……”
“罷了罷了。”順德帝意興闌珊,揮手製止,“朕難得高興一場,便由他去罷。”
“父皇,”洺啟忽道,“父皇有什麼憂心之事,兒臣也願替父分憂。”
任璧亦點頭。
順德帝噙笑搖頭:“行了,國理法度,治世江山,哪個不是憂心之事,豈是寥寥數語說得清的?你們這些孩童先管好自己分內事,若真要用你們之時,可就由不得你們自己願不願意了。”
四人齊聲道:“謹遵父皇教誨。”
壽宴推杯換盞琴聲不絕。不久,順德帝酩酊大醉,拽住臣子勾肩搭背甚是親厚,差點將幾位愛卿嚇破膽,直至子時一刻才架不住醉意被抬回後殿。
眾人漸漸散盡,桌上隻餘下雅風和洺啟二人。
洺啟道:“大哥,這麼晚還不回去?”
雅風猶豫一下,這才起身:“三弟似乎不急。”
洺啟顯然有些困乏,打個哈欠道:“外麵風涼,我來時未帶外袍,且差福全去取件大氅。”
雅風點點頭:“那我便先行一步了。”這才不情不願地出了故心殿,循著來時的路慢慢踱回去。
一路上心神不定,思緒煩雜。一時想起扶蘇前些日子竟連一次也不曾去看自己,一時又想起今日他如何替自己解圍。還正是最融洽時,下一刻卻又借故匆忙離開。
扶蘇那人,話語當不得真,情誼算不得數。想等他,卻怕自己徒留了心思,又是一場空。想到這裏,雅風不由得一怔,停下腳步。
這樣想來,最看不通透的反倒是自己身邊的人了。
寒風襲來,幾片瑩白花瓣落到他肩頭,吹得雅風一陣涼意。
“主子?”幽徑之中,前麵掌燈的貴生回頭道。
雅風拂去肩上落花,深吸一口寒氣:“去長春宮。”
宮燈長明,夜半歌聲。
“素肌應怯餘寒,豔陽占立青蕪地。樊川照日,靈關遮路,殘紅殮避……”
雅風自小便能聽到那隱隱歌聲,隻聽人講,這唱歌的女子是先皇時的宮女,因承先皇恩澤一次,不過露水姻緣,便被人毀去容貌折磨得不成人形。以致先皇再見她時全然失了興致,令後宮隨便拾個由頭扔進了冷宮裏,從此後二十多年,再無天日。
是以幼時雅風便時時想,母親能逃脫此命運,當真是天大的造化。故常將悲憫記於心間,日行善事,以廣積小德。
沒想到到頭來,還是一樣的。
長春宮前殘花敗柳,宮門虛掩,甚是猙獰可怖。
雅風站在門前,麵無表情。
貴生在前麵停下,兩股戰戰,竟連半步也挪不動。
“怎麼不走了?”雅風淡淡道。
貴生雙腿一軟,失聲道:“主子請回!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雅風麵色冷得可怕,一把奪過燈籠,徑直搶步過去。
“主子!主子!”貴生死死抱住雅風小腿,痛哭流涕道,“求你了,貴生求你了,回去罷!咱們回去罷!環麗人寧死不願也在這裏見你!”
“鬆手。”
貴生拚命搖頭:“主子,放過自己罷!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雅風一低頭,喃喃自語,“不是我的錯,又是誰的錯?難不成,是父皇的錯?”
貴生一哆嗦,跌倒在地:“主子,主子可切莫說這話了!”
雅風回眸,目光清冷如月色:“你怕他,還是覺得我說的不對?”
“不是!”貴生嚇得臉色發白,一時語塞,情急之下竟給了自己一巴掌,“是奴才的錯!主子,是奴才的錯!”說著便左右開弓,一下一下狠抽自己麵頰。
“……朱顏褪盡,潘妃卻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縞夜,不成春意……”
耳光聲和那幽幽歌聲相伴,竟有種說不出的詭譎。
“夠了!”雅風忽低聲喝止,緩了好一陣,才從懷中摸索出一頁紙書,與燈籠一並遞給貴生。
“你進去,將這個交予母親,告訴她雅風一切安好,切勿掛念。”他背過身去,聲音變得低啞難辨,“你告訴她,隻要雅風一日不死,便總有一日會將她從這牢籠裏帶出去,請她……請她定要保重。”
蒼穹遙相望去,漫天星輝黯淡。宮牆深深,竟掩不住此情此景的蕭索。
再回首,十五年一覺汴京皇城夢,依稀自眼前散盡。
雅風渾渾噩噩回了昭陽宮,入了朝霞殿,路過那名為活潑潑地的長庭時,忽見一點紅色幽光。遣走了貴生,挑燈走過去,卻見扶蘇一人占著頑石一角,白衣白鞋,正蜷腿抱著雙膝發愣。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像是怕驚動眼前人一般,雅風將聲音放得很輕。
扶蘇抬眼看了看,突然豎起食指抵唇,輕拍自己身邊的石麵。
雅風會意,卻甚感疲憊,隻是道:“我困了,你一個人玩罷,記得要早些……”
話還未說完左手小指忽被人輕輕勾住,扶蘇半個身子湊上來,神秘道:“大哥,我給你看樣好物。”
雅風心裏一動,吸吸鼻子,皺眉道:“你喝酒了?喝了多少?你才多大竟偷偷去喝……”
扶蘇幹脆一把掩住雅風嘴巴,扯他緊挨自己坐下。
他眸子晶亮,鼻尖發紅,牽過紅白兩隻燈籠並在一起,指著麵前一隻古樸的藍瓷花盆道:“你看。”
雅風尋著他指尖望去。隻見淡淡火光中,一株綠草鬱鬱蔥蔥,青翠欲滴。
隻是這綠色雖惹人眼,卻並不稀奇。
正在疑惑間,風吹葉動。那狹長葉中忽現一抹淺紅,竟搖搖晃晃支起花苞來。
雅風忍不住晃晃腦袋,卻見那花苞似活了一般緩緩張開一道口,花瓣雪白,若隱若現。
然而手背上驀然而至的跳動卻將雅風的心神拉回。
原來扶蘇急著看花草,勾著他的手一直顧不得放下,方才一時激動,竟捂上自己心口。少年睫毛長長,聚精會神盯著眼前的花苞,心跳甚是快速,一震一顫,卻彷佛一道彙入雅風血脈,絲絲入扣。
還在愣神之際,扶蘇眼睛忽放出更為耀眼的光澤,驚呼道:“你看,快看!”
雅風回頭,正撞見那花兒直起腰身,徐徐綻放。
隻見那花瓣舒展細長,層層疊疊,如同白玉般渾然天成,素淨無瑕。風拂麵而過,引得枝頭輕輕搖晃。一時間滿庭的清香四溢,光彩奪目,竟引得兩人連呼吸都不敢。
“這花是外公送我的。此花名曇,相傳原是佛祖座下一株草。千年開枝,千年散葉,一朝開花,轉瞬凋零。人言曇花一現,刹那芳華。”扶蘇眼中歡喜得厲害,灼灼眼眸竟更勝曇花。
雅風一愣,看著眼前的人,輕輕笑了:“我亦知此花,扶蘇。”
扶蘇勾著雅風的手用力到微微顫抖:“大哥,我粗陋鄙俗,不如你博聞強記,可是你看它,多美,多美啊。”
雅風點頭,忽道:“我覺得,再多詩詞名句,卻不如你接連兩個美字更來得深刻。”
扶蘇怔了怔,得意地笑起來:“大哥真會拍馬屁。”
又是一陣微風,吹過長庭小池,卷起細細褶皺,蓮葉翻滾,葉間魚影昏昏。
“不是拍馬屁,是很喜歡。”雅風輕聲道。
扶蘇抬起頭看他。
雅風臉色被火光照得緋紅,他微微別開目光,又道:“我覺得,扶蘇無論說什麼,我聽著都很好,很喜歡。”
長庭之外,身披大氅的洺啟頓了頓,轉身便走。
福全連忙跟上,洺啟頭也不回道:“把燈滅了。”
福全瞪大眼睛:“可是四殿下這……”
洺啟揮劍一斬,竟一劍將福全手裏的燈籠切成兩截,又將劍收回鞘:“撿起來,走。”
福全不再廢話,抱起殘破的燈籠連滾帶爬跟上。
洺啟大步流星,腳底生風,竟似要飛起來一般,長發散在空中,肆意飛舞。
等出了昭陽宮才驀然停住,仰頭回望一眼這牌匾上蒼勁有力的“昭陽宮”三字,忽然喚道:“福全。”
福全氣喘籲籲道:“奴才在。”
洺啟回頭,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方才來這裏的事,一個字都不許講,特別是我母後。如若再有人知道,我第一個便辦了你。”
福全嚇得一顫,連聲應道:“是,是,奴才對天發誓,死也不說。”
洺啟再不理他,徑自低頭,借著一丈月光攤開掌心上的紙條,複又合起,攥緊。
那紙條上僅一行字,寫得極是風流倜儻:
贈君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