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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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稱作阿義的男人趕緊點:“我說!我說!”
說話的聲音十分古怪,不住發出窗子漏風的嘶嘶聲。嘴裏有兩個黑洞洞的空隙,應是昨日剛被打掉了門牙。
他背書一般,毫無抑揚頓挫的急急念道:“小的阿義,三十七歲,家在浦東鄉下。家裏人口多,吃不飽,便跟著同鄉來城裏討飯,連帶幹點小偷小摸的勾當……”
傅斟輕點了幾下桌子,提醒他:“說民國十二年十一月的那件事!”
阿義忙不迭的點頭,磕磕巴巴的說:“民民國十二年,是,是,我說。我那時候在糖煙店當夥計,有一天我認識的一個小兄弟阿騰來找我……”
“阿騰是誰?”傅斟打斷他的話,明知故問。
“阿騰就是君騰,是、是、是君飛揚。就是總商會長君飛揚!”
君先生聽著,頭仰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皺了皺眉頭
那個阿義接著講述:“阿騰說,他在幫會裏既沒資曆也沒靠山,是鐵定混不出頭來了,想拚了性命賭一把,讓我們幫忙。自從他混了幫會,經常接濟我們幾個,也常幫我們出頭,我便答應了。他說讓我們綁架老頭子家的小少爺,做個樣子,然後他出麵把人救出來,這樣老頭子一家人都會感激他,他就可以逮住機會出頭上位了。”
傅斟冷笑一聲:“做樣子?做樣需要把人關起來三天,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嗎?”
阿義趕緊解釋說:“一開始不是這樣。本想嚇唬嚇唬他家裏人就行了。當時我們想,既是假的,贖金就隨口說了個大數目,沒想到那家人家竟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了。阿毛阿華他兩個見這麼大筆錢在嘴邊,一時昏了頭,商量著要假戲真做。便趁阿騰不在的時候私自換了關人的地方。我本來不想和他們一起的,又怕他們丟下我自己去賺錢。那天阿毛阿華從外麵回來的時候,被阿騰偷偷跟蹤了,幾個人爭吵了起來,阿騰打死了阿毛,放走了我和阿華。他各自給了我們一筆錢,說去哪都好,不許再回上海。今年我媳婦得了重病,實在缺錢,見阿騰如今那麼風光。我才想碰碰運氣,來找他借點錢應急的。”
傅斟專注的聽著,一副饒有興趣的神情。仿佛所說的一切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待阿義說完,他隨意的問道:“你可知道,那個被綁架的小少爺現在怎麼樣了?”
阿義茫然的搖搖頭。
傅斟喘了口長氣,慢悠悠的說:“那個小少爺,小時候就是個豬頭廢物,長大了連豬都不如。他竟真以為阿騰是他的救命恩人,半輩子感激涕零肝腦塗地。什麼能許的不能許的,都許給了人家,連一家子的人命都搭上了。”
君先生極力忍耐著,輕聲懇求道:“庭芸,別再說了。”
傅斟拾起桌上那把槍,輕掂了掂,握在手中,走到阿義麵前,舉起槍,抵在阿義的額頭上,一臉和氣的問:“你想死嗎?”
阿義感覺到了冰涼的槍管,一時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叫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別殺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傅斟嗬嗬嗬的笑了起來,笑的令人毛悚然渾身發冷。笑夠了,滿是嘲諷的說:“好,好,你不想死,你不想死是吧,我也不、想、被、騙!”
然後砰砰砰連續扣動扳機,幾發子彈轟然洞穿了阿義的腦袋,整張臉被打得稀爛,殘缺不全的五官耷拉下來,七零八落。阿權幾個也被他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嚇到,一時呆立在旁邊,任由缺失了腦袋的屍體灘在地上。
傅斟轉過身,臉孔衣服濺滿了黏糊糊的血,恐怖而猙獰。他冷冷注視著君先生,一字一頓的質問道:“君飛揚,你今時今日擁有的身家地位,你君飛揚這三個字背後的榮光萬丈,有多少,是拿我傅斟換來的?”
君先生直直看著傅斟那雙血紅的眼睛,神情痛苦而哀傷,久久不語。
傅斟忽然如野獸般憤怒的大吼著:“狗屁的承諾,狗屁的愛!連憐憫和補償都算不上!全他媽是赤~裸裸的利用!”
說著,他舉起了槍,對著君先生的方向毫不遲疑的扣動了扳機。還好一旁的海天大哥早有防備,在傅斟舉槍的同時,一把將君先生推了出去。那顆子彈擊碎了椅背。我和阿三一起撲上前去,死死的架起傅斟的胳膊,第二槍打在了天花板上。他甩脫我們,再開槍,槍裏已經沒有子彈了。
君先生想衝過來,被海天大哥死死抱住,拖了出去。傅斟垂下胳膊,槍當啷一聲砸在地上。接著雙膝一軟,跪倒下去,最後索性仰麵躺在潮濕肮髒的地板上,雙眼無神的望著天花板。
我揮揮手,將其他人趕了出去。俯下身輕聲勸慰他:“庭芸,別想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傅斟的臉上,浮動著夢遊般的神情,悲切的說:“當年,我就是這樣,就躺在這個地方。”
我盤腿坐到了他旁邊,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又手捏著送到傅斟的嘴邊,他就著我的手也吸了兩口。
在煙霧繚繞中,傅斟幽幽的問:“阿姐,你見過真正的黑暗嗎?連一絲絲微弱的光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安靜極了。有那麼一刻,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就在那個時候,我感覺到,有一點暖黃色的,舒服而朦朧的光,逐漸變大,變亮,靠近,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臉。那是我第一次認真的看君飛揚的臉。那一刻,我覺得,他說什麼話,做什麼表情,都仿佛在對著我笑。”
那一個夜晚,君先生救出了被困三天三夜的傅斟。喂他喝水,把點心掰開,一小口一小口的喂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裹在他身上。夜深人靜,街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叫不到車子,就背著他,一步一步的往家裏走。漫長的路上,君先生對著傅斟說了很多話。但是傅斟隻記得一句,他記得君飛揚對他說:“阿臻,隻要有我君騰在,今生都保著你,再不許傷你分毫!”
風很猛,夾雜著冰針一樣的細雨,透過黏貼的濕衣衫,絲絲縷縷的浸入後背。可是胸口是暖的。
四周寂靜而黑暗。隻能辨認出路燈昏黃的光暈。一盞一盞,搖搖晃晃的逼近,搖搖晃晃的越過頭頂,搖搖晃晃的拋過腦後。
他可以真切的聽到君先生的喘息聲,感受他口鼻中呼出的熱氣。兩隻有力的手臂緊緊的向後摟住他的腿。背微微前傾,讓他可以毫不費力的趴在上麵。
有那麼一刻,他有些困倦,恍惚覺得自己趴在溫暖舒服的床上,床在有規律的輕輕晃動,像嬰兒乘坐的搖車,催促他進入甜美的夢境。
在那個夜晚,他經曆了從絕望到欣喜,從死亡到重生,從地獄到天堂的涅槃。
從那天起,有一個信念在他心裏牢牢的紮下根,那個拯救他的男人,是君飛揚。世上可以托付希望和生命的人,隻有君飛揚。
現在,這一些都成了假的。救他是假,承諾是假,守護是假,愛也是假。所有前塵往事戀戀情深,看在傅斟的眼中,已全成了謊言。
欺騙最可怕。它沒有臉孔,卻麵目猙獰。戴著一副無辜的麵具,做著殺人誅心的勾當。用或高明或肮髒的手段,掩蓋住血淋淋的事實,編織出一派花團錦簇,勾引你肆意的歡笑狂舞,幸福美滿。直到眼睛被蒙蔽,心血被榨幹,最後枯槁無助的走向絕望。